于是我想起了大秦王朝,想起了帝國制度的這個締造者。的確,兩個王朝的覆滅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即都是起始于偶發事件,都是首先由下級軍官和士兵發難。他們“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結果“天下云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影)從”,最后各種政治力量一哄而起將那王朝顛覆。也就是說,賈誼《過秦論》的描述,是可以借用于大清之亡的,只不過不是“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而是“黨人與軍閥遂并起而亡大清矣”。秦是帝國時代的第一個王朝,清則是最后一個。兩個王朝的滅亡都是一觸即潰,都是“一夫作難而七廟隳(毀)”,此天意耶?民意耶?
表面上看,既是天意,又是民意。
秦王朝無疑是被自己滅掉的,因為它實在太暴戾。只要重讀一下《史記》中的《陳涉世家》,就不難體會到什么叫官逼民反,什么叫走投無路,什么叫鋌而走險。那真是一種被逼無奈的選擇。用陳勝的話說,反正無論如何都是死(等死),何不揭竿而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云云,倒在其次。一個王朝,如果把自己的人民逼到死路一條的地步,或者只有造反起義才有活路的地步,那它離自己的死期也就不太遠了。所以杜牧的《阿房宮賦》說,秦和六國一樣,都是自掘墳墓,因為他們都不知道愛護人民。結論很簡單——“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那么,我們能照著說一句“滅清者,大清也,非武昌首義也”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
有證據證明,大清并非中國歷史上最差的王朝。最差的恐怕是晉,清至少過得去。實際上有清一代,無宦官擅權(如明),無外戚亂政(如漢),無山河破碎(如晉),無藩鎮割據(如唐),無王綱解鈕(如隋),無民不聊生(如秦),也沒有大面積的國土淪喪(如宋)。清代也有禍亂,但多為邊釁,且未動搖國本。民族關系和民生狀態也還對付,至少不像元代那樣種族歧視,民族仇殺,或像漢代那樣連年饑荒,人相競食。清,當然也有弊端,也有問題,也有不得人心之處,卻未必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糟糕,那樣罪該萬死。關于這一點,本書第六章還要細說。
然而,當武昌首義,湘省獨立,舉國上下風云激蕩,滿清皇室一籌莫展時,卻幾乎沒有一個人愿意挺身而出,拉朝廷一把。不但最有可能“光復武昌,中興王朝”的袁世凱“挾寇自重”,趁機要價,其他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都見死不救,作壁上觀,誰也不管北京城里那孤兒寡母的死活。武昌首義后不到兩個月,就有十四個省份宣布獨立。可見這些省的軍民官紳,已將大清王朝視若沉船,只有人棄船逃生,甚至“趁火打劫”,卻無一人救難。于是星星之火,至于燎原,一夫之難,竟成滅頂之災。
有一個細節也許很能說明問題。武昌首義的那天傍晚,工程營的隊官羅子清和熊秉坤曾經有過一次談話。羅子清說今天外邊的風聲很是不好,問熊是否知道。熊回答“聽說三十標今晚要起事”。羅子清問起事者是否“孫黨”(革命黨),熊秉坤答:“現在各會黨都信服孫文,信服他就是孫黨。”而且,熊秉坤還告訴羅子清,如今民智日開,大家都痛恨專制,擁護共和。這次八鎮一起,各省就會響應,所以一定能成。羅子清聽罷竟說:“秉坤,今晚我有事,不在營內,你們好好維持吧。”說完便溜之大吉,實際上是自動交出了軍權。
這就印證了湖廣總督瑞澂的說法。此人在起義發生之后沒多久,就攜帶家眷逃到了楚豫兵輪上,并在當天深夜向內閣王大臣發出密電說:“軍隊已懷二心,即未盡變,亦似全信邪說,不肯相抗。”本來,作為臨陣脫逃的疆臣,瑞澂自然要極力推脫罪責,但這話倒未必盡是不實之詞,頂多略有夸大而已。
因此有史家斷言:大清已“民心盡失”。
抽象地說,這也可以成立。問題是,大清為什么竟會“民心盡失”?它為何而失,又失在何處,失在何時?
不能說大清王朝早就失去了人心,也不能說它的“國難”從來就沒有人救,更不能說這種見死不救,僅僅是出于滿漢之間的民族仇隙和幸災樂禍。1851年1月,洪秀全領導的“拜上帝會”在廣西金田起義,兩個月后即攻克永安,建立“太平天國”,冊立諸王。次年又突圍北上,于1853年初攻克武昌,同年3月占領南京。江南一帶,亦次第失守,正所謂“一夫作難”而“星火燎原”,大清王朝遭到沉重打擊。從1851年到1864年,十三年間鼙鼓動地,烽煙四起,神州板蕩。太平軍轉戰南北,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將戰火蔓延到十六個省份、六百座城池,而且迫近天津,問鼎京畿,差一點就把大清變成了大明。
當此危急存亡之際,各地軍民官紳卻并沒有坐視不管,袖手旁觀,更沒有趁亂而起,瓜分天下。身為漢人的曾國藩,以卑微之職,起而“勤王”,靠的不過是些民兵鄉勇的“團練”,建立起一支強大的軍隊(湘軍),屢敗屢戰,九死一生,終于為大清帝國扳回敗局。事實上,在這次戰爭中崛起的“中興名將”,無一不是恪守孔孟之道的漢族士大夫,如李鴻章,如左宗棠,如胡林翼。漢人并沒有不把大清看作自己的王朝。
那么,這一次,怎么就沒人做曾國藩呢?
袁世凱不做曾國藩,自有他個人的原因——做“中華民國”的大總統,當然比做“大清帝國”的什么名臣更有吸引力。其他人不做曾國藩,則另有緣故,同情革命即是其中之一。武昌首義之后,朝廷曾有意調新軍第二十鎮南下征剿,該鎮的統制(師長)張紹曾卻召集會議說:“湖北之變,為鏟除專制,實現共和,以此倡議號召天下,凡屬同胞,都會支持。”如果貿然前往鎮壓,必定是“勝則自殘同類,敗則死無指名”。結果是,這位清軍將領不但不去打革命黨,反倒于10月29日在灤州發動兵諫,提出十二條政綱,逼清廷讓步。當時的民心,由此可見一斑。
這可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盡管武昌首義的1911年和金田起義的1851年都是辛亥年,但兩個“辛亥”并不可同日而語。此辛亥不是彼辛亥,孫中山也不是洪秀全。孫中山和辛亥革命代表的,是能夠給中國人民以希望的共和理想,洪秀全則不然。因此,如果讓那些憂國憂民的有識之士進行選擇,結論是不言而喻的:在大清帝國與太平天國之間,他們寧愿選擇前者;在大清帝國與中華民國之間,他們卻可能選擇后者。
實際上大清的民心之失正在于此,即不失在政治而失在制度。共和思想的傳播,使國人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另一種制度,我們還可以有另一種選擇。這就是共和,就是憲政,就是民主。正是民主、憲政與共和,使英國和日本那樣的“蕞爾島夷”戰勝了我“天朝大國”。因此,要想“富國強種”,就非得“鏟除專制,實現共和”不可。大清王朝既然與專制制度聯系在一起,那么,其亡也不足惜。如果大清有自知之明,能反躬自省,迅速改制,實施變革,倒也罷了,偏偏它又反應遲鈍,一味拖延,出爾反爾,毫無誠意,屢屢失信于民。那么,請問還有誰愿意來救助這個“扶不起來的劉阿斗”呢?
毫無疑問,對于共和的上述理解,現在看來已嫌膚淺。但在當時,卻足以顛覆國人頭腦中固有的皇權思想與帝制觀念。在20世紀初的那些年份里,不少人都有幡然省悟的感覺。他們覺得自己已經看透了一切——既看透了大清,也看透了專制。結論是:作為一個專制政權,大清決不會自動放棄它的絕對權力。唯一的選擇是革命。
顯然,無共和思想,則無武昌首義;無武昌首義,則無大清之亡。如此說來,大清之亡,豈非亡在制度?
事實上清之亡也不同于秦之亡。秦之亡是王朝之亡,清卻不是。作為一個王朝,它并沒有到氣數已盡的程度。民生狀態既不至于“官逼民反”,實際執政的慈禧太后也非“亡國之君”。秦之亡因于暴政,清也不是。當然,作為專制王朝,大清自然不乏暴戾之處(如文字獄),但未必暴于諸朝(如腰斬之刑即為清人所廢,光緒三十一年又廢凌遲)。在帝國制度的框架內,清人已經算是做得不錯了。然而秦亡以后,它開創的制度并沒有隨之消亡,反倒延續了兩千多年,以至于“百代都行秦政治”,清卻把這個制度一并帶入墳墓。所以,清與秦,也不可同日而語。秦,雖死猶存,它亡得悲壯;清,回天無力,它亡得窩囊。
也許,只有殷之亡和周之亡可以與它相提并論。殷之亡是文化之亡,即人文文化戰勝了巫鬼文化;周之亡是制度之亡,即帝國制度替代了邦國制度;清之亡,則兼二者而有之,既是文化之亡,也是制度之亡。
問題是,帝國制度為什么會亡?
從某種意義上說,帝國是自己把自己殺死的。實際上帝國制度自其創立之日起,就為自己留下了隱患,種下了胎毒,埋下了禍根。只不過因為有王朝更替這樣一種自我修復功能,也因為一直缺乏徹底變革的外部環境,才延綿了兩千多年。但到了辛亥革命前夜,大清王朝已內外交困,諸多弊端已積重難返。面對新的文化與制度,它既無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還沒有自救之路。于是武昌首義第一槍,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帝國制度果真就一無是處嗎?如果當真一無是處,它為什么會被創造出來,會被我們民族認可,會延續了那么長的時間,而且如無西學東漸,還不會壽終正寢?制度當然是重要的,但制度并不決定一切,因為它還要為其他因素所決定。一種制度得以誕生并表現出效能,必有諸多方面的原因;而一種新的制度要代替舊的制度并獲得成功,也需要經濟、社會、文化、歷史許多方面的前提和條件。帝國制度被廢除后,我們民族并沒有立即走向共和,而是走過了艱難曲折的道路,并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就證明了這一點。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而理性的反省從來就是必須的。只不過在這里,我們要反省的還不僅是大秦王朝或大清王朝,而是整個帝國制度,是帝國的邏輯與命運。
當然,事情還得從大秦帝國的建立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