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上癮患者

那是在2018年6月，我受邀參加在馬恩島（Isle of Man）舉行的一次會議，并進行新書主題演講。我乘坐一輛黑色轎車前往機場，車內寂靜無聲，真皮座椅一塵不染。這次演講僅有半小時，但給我的酬勞遠超我上一個月的收入。我衣著光鮮，拎著嶄新的手提包，一派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美好的生活如約而至。當我望著窗外，聽著收音機，倫敦的建筑物一個接一個地掠過眼簾，我感到自己已然事業有成。我享受到了做“女強人”的高光時刻（有點驕傲了，抱歉），或者說我體會到了所有勵志類書籍中提到的一切：開拓進取的成功人士！光鮮人生！在社交媒體上擁有無數粉絲！經紀人、書約、成功！登機后，我旁邊坐著一位女士，她涂著粉紅色口紅、戴著珍珠項鏈。飛機行程很短，一路上她很健談，她告訴我由于海風較大，飛機空間狹小，所以飛機在島上降落時總是很顛簸。我們也看到坐在前排的一位女士點了許多瓶迷你伏特加，她緊緊抓著扶手，很明顯是在為即將到來的過山車般的體驗做準備，她顯然非常清楚坐飛機會很顛簸。

“我總覺得這趟航班將會是我生命的終點。”前排的那位女士轉過身來對我們說，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希望大家都旅途平安！”我大聲回答，緊張地笑了笑，透過窗戶望向機翼。飛機確實很小，而且風力越來越強。

我旁邊那位涂口紅的女士微笑著說：“如果飛機真的墜毀了，我也不會太在意。我已經實現了我所有的人生目標，”她平靜地靠在椅背上說道，“我毫無遺憾。”

突然，我感到一陣恐懼，就像那位喝迷你伏特加的女士一樣。我心想，我的美好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要為創業者們發表主題演講！

我有很多目標需要實現。

我正走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

機長通過擴音器對我們講話，她聽起來很冷靜，告訴我們不要離開座位，系好安全帶。飛機劇烈顛簸，乘客們尖叫連連。我身邊的女士曾提醒我著陸時會很顛簸，事實也確實如此。飛機著陸時，感覺只有一個搖晃的輪子在苦苦支撐。前排的那位女士在瑟瑟發抖，但我旁邊的女士卻微笑自若。她似乎真的不害怕。當天晚些時候，我不禁回憶起她，思考著她所說的“實現了她所有人生目標”這句話背后的含義。她說自己“很滿足”。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當時是不是失去了理智？

那時，工作是我生活的重心，是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的全部。朋友曾無意中說我工作太拼命，這讓我非常懊惱。他們竟敢這么評價我的工作？他們竟然還纏著我去酒吧放松？我可沒有時間玩樂。我有使命在身。我對這些話不屑一顧。如果有人說我工作太拼，我會認為他們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或者“毫不理解”我的雄心壯志。我就是要做到事業有成；我就是“全力以赴”的最佳代言人；我正在勇攀事業高峰，我想要獲得成功。我力爭上游、干勁十足、專心致志，我取得的成績可以寫成厚厚的書面材料，網上也隨處可查。

從我21歲進入職場的第一天起，我就在一間寬敞的開放式辦公室里上班，周圍電話鈴聲響個不停，上司大聲呵斥，員工們制定業績目標，并且得到賞識。初入職場，我就被成功、雄心、成長和進取心等各種理念所圍繞，并深受它們影響。我因此在職場迅速成長起來，癡迷于和周圍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了解他們的觀點和看法。這與我在學校的感覺大不一樣，在學校，我總覺得自己落在別人后面；但在工作中，我卻是佼佼者，一路領先。我最初在社交媒體公司工作，為知名品牌效力；后來轉到康泰納仕（Condé Nast）集團，為知名雜志寫文章。這種快節奏的工作非常適合我，我樂在其中，而且常常穿著高跟皮靴去上班。二十多歲時，無論我在哪家公司上班，我都工作到深夜。如果工作超過晚上九點，還能得到免費比薩。我喜歡這樣的工作，因為我更喜歡待在辦公室，而不是待在家里。我滿腦子只想著工作。那時的我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我逃避現實的一種方式。藏身于辦公室的高墻內能帶給我安全感。周五晚上，當同事們回家與家人共進晚餐時，我會到街上閑逛，然后盤算著：接下來該做什么呢？數不清的會議、電話、提示音和消息使得我體內腎上腺素飆升，我需要花些時間才能平靜下來。

搬到倫敦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夢想。我變得愈發自信，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活著的真正意義。后來，我決定單干，做一名自由職業者，從而開啟了新的成功之旅。我在家里的辦公桌上一直工作到天黑，然后又把筆記本電腦搬到沙發上，一直工作到凌晨，晚飯也是在沙發上解決。我也許擺脫了商業職場的種種束縛，但是自己當老板的日子也并不輕松。我仍然需要通過電腦機械性地完成大量的工作，晝夜不分、耗神費力。如果說這與職場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我更加執著于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做出一番成績。我需要證明自己的能力；我要向那些認為我無法“自主創業”的人證明他們是錯誤的。

然而，就在我的事業有所起色后沒多久，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安。我第一次隱約感覺心中有個微弱的聲音告訴我有些事情不太對勁，但是我發現我可以通過大聲說話來掩飾心中的不安。這個微弱的聲音一直在提醒著我，卻無數次地被淹沒在一個接一個的訪談、觀眾的掌聲、來自社交媒體的贊美之詞和數不清的光鮮照片中。在現實生活中，我覺得如果有人用力推我一把，我馬上就會摔倒，周圍的一切都會轟然倒塌。我越來越無法忽視內心的感受。終于，在一個夜晚，我的內心發生巨大的轉變。

讓我回憶一下馬恩島的那個夜晚吧。演講結束后，我摘下了讓我的演講響徹整個大禮堂的布蘭妮（Britney）式麥克風，回到酒店房間，坐在白色床單上，我沒有感到如釋重負，也沒有亢奮、喜悅的感覺，更沒有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我的內心特別平靜。[如果在谷歌上搜索“content（滿足）的反義詞是什么？”，你會搜到“discontent（不滿）”一詞。然后詞庫列出了同義詞：無趣、低沉、不高興、不滿意]。我低下頭，雙手抱頭，泣不成聲。我環顧四周，感到無比……孤獨。我記不起上次見朋友是何年何月，上次過生日是什么時候，上次在工作之余放松自己是什么時候。人們不會問我過得怎么樣，因為他們認為我得償所愿，生活非常美好。沒有人關心我，他們沒有義務這么做。我在社交媒體上的動態看起來充實、忙碌，而又令人興奮，上面的我穿著昂貴的西裝，涂著紅色唇膏，笑容燦爛。朋友們給我發信息說：“你酷斃了。”可我“斃”掉了什么？也許是我的靈魂吧。

那天晚上，我是聽著一個朋友的語音信息入睡的，她在半夜給我發了一條很長的語音留言，詳細地描述了她的近況。她剛剛生完孩子，疲憊不堪，熬夜照顧孩子，她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上廁所對她來說就像一個軍事行動，需要進行周密的計劃和安排。但她聽起來心情卻很好。我喜歡聽她說話，也為她能夠與我分享全部經歷而倍感欣慰。她剛剛經歷了生命中的一些重大變化。她因照顧孩子而睡眠不足。她是我的朋友。盡管她正在費心照顧自己的寶寶，但仍抽出時間來陪我。那么為什么我卻做不到？為什么我沒有和周圍的朋友保持聯系？我一心想過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我是幸運的，因為大部分時間內我非常享受自己的工作，為自己能夠作為一名“知識工作者”賺錢養家而感到驕傲，這意味著我可以成為一名自由自在的“數字游民”。只要有筆記本電腦和無線網絡，我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工作。我喜歡我的職業，它就像一個浮力助推器，在我無助時成為我的依靠，它確實讓我感受到了快樂。但我還沒有完全認清事實：工作永遠無法給我們足夠的情感回報。是的，它可以成為我們的經濟支撐，但它永遠不會填補我們感情的空白。它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安樂窩。如果我們一直喜歡某個東西，但是一旦它占據了我們生活的全部，并開始讓我們感到不自在，那么從本質上說，它就是某種成癮。我對功成名就的癡迷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使得我只看重與泛泛之交往來，而忽略了相知已久的親密好友，而且我只有在自我感覺狀態很好時才會進行社會交往，我幾乎從未讓任何人看到過我脆弱的一面。我總是不斷地創新，開拓新的領域。我覺得自己必須過得很好，才有資格見人。我變成了數字媒體顧問詹妮弗·羅莫里尼（Jennifer Romolini）所說的“野心怪物”。實際上，我是害怕被人看到真實的自己。我穿著厚厚的盔甲，掩藏了真實的自我。我必須想辦法找回自己，這就是本書所探討的最重要的問題。

成功是什么

我們每天都能接觸到各種新鮮事物：瞬息萬變的時尚、免費的網絡資源、應用程序上的數百種美食、次日送貨、黑色星期五促銷活動。但統計數據卻清楚地表明，我們的生活過得并不快樂。焦慮、倦怠和抑郁的人數與日俱增。微塑料制品數量激增，氣候變化對海洋和沿海生態系統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一切都讓地球的現狀不容樂觀。

這就頗具諷刺意味了：作為社會中的一員，我們對成功的渴望仍然前所未有的強烈，然而從表面上來看，我們的世界并不十分“成功”或“幸福”。這無疑是一種諷刺。對成功（無論成功是什么）的追求往往是永無止境的：這是一種分散公眾注意力的手段、一種營銷技巧、一種我們毫無選擇可言的艱難旅程，一種馬不停蹄地奔波只為滿足更多欲望的生活方式。這是一根我們時刻用來敲打和鞭策自己的棍子。我們總是感覺自己做得不夠好。我們每天在手機上看到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取得成功，而我們又該如何確定自己對成功的定義呢？

這本書的重點是幫助人們從生活中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我們這么做不是為了讓自己在晚宴上看起來多么光彩照人，在社交網絡上獲得他人的認可，或者為了讓我們的父母感到驕傲。我們這么做的目的是要弄清楚在日常生活中的“成功”應該是什么樣子的。現在，我們正處于一個重要的時代轉折點，應該問問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樣的人生（不僅僅是物質上的），然后進行一下逆向思維，尋找實現它的良策。

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并不是要說服大家心懷壯志和追求夢想沒有意義（這當然有意義——人的一生總是要不斷向前的，總要有值得自豪和紀念的時刻，這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我真正的目的是要提醒大家，實現大目標、大夢想，獲得無上的榮譽，并不一定會給我們個人帶來真正的滿足感。根據我的觀察和研究，我們在網上看到的、聽到的或在新聞中看到的高光時刻，其幕后毫無光彩可言。難怪有人說過社交媒體上都是其他人的“精彩人生”——而社會中關于“成功”的營銷概念誘使我們誤認為自己的人生也可以如此精彩。那么在你看來，無須向公眾炫耀的成功人生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我無論走到哪里，遇到的都是為生存四處奔波的人。我們到底有沒有真正意識到，生命的意義更多地存在于追名逐利的游戲之外，而金錢、名利和無盡的財富并不能讓我們找到生命的價值？我們究竟清不清楚，其實那些兜售成功秘訣的“大師”、偶像和成功人士并不掌握我們獲得幸福的密碼？

被忽視的一環

在過去的6年里，我每周都會在我的播客Ctrl Alt Delete[1]中安排采訪活動，采訪的對象通常是在自己專業領域（通常是創意領域）內取得“成功”的人。這是一個不涉及企業虛假宣傳的職業播客，我可以語調輕松地詢問他們究竟是如何做到事業有成、合理規劃自己的人生的，同時也得到了他們關于如何保持心理健康的各種建議。這個過程令人非常愉快，我不僅能向這些受訪者提出私人問題，還能見到他們本人，這意味著我在節目錄制期間以及進行訪談前后，都能了解到一些令人難忘的故事和個人經歷。到目前為止，我已經采訪了400多位在外人看來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其中包括參與修改律法的社會活動家、做出重大決策的政治家、奧斯卡獲獎編劇、體育明星、著名作家、特定領域的專家、哲學家、心理學家、心靈導師、演員、醫生、歌手，等等。我也聽過很多人的故事，這些人當中有的白手起家、有的擁有無上的特權、有的獲獎無數、有的失去了至親、有的走過紅毯、有的失去一切、有的獲得一切、有的重新開始、有的影響了數百萬人、有的患有恐慌癥、有的在巨大舞臺上高聲演講，還有的吸引全世界的目光，備受公眾崇拜。不知不覺中，我竟然意外地成為采訪和分析外在成就的專家，同時也了解了他們“成功背后”的真實想法，以及他們人性的不完美之處。我發現，有些人信心滿滿地分享自己的成就，而有些人則避而不談；有些受訪者會夸大自己的成就，而有些則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些成就；有些人把自己的成功完全歸功于努力工作，而有些人則把它歸功于運氣；有些人認為是自己的天賦使然，有些人則患有嚴重的冒名頂替綜合征，有些人干脆把自己的成功歸功于命運，而有些人則坦言他們的成功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許多人把自己的成功歸功于父母、老師或那些相信他們的人的愛和支持。我們能夠找到可以借鑒的成功模式和共同點，這著實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我開設這個播客主要是因為我想知道成功的秘訣。我想一探究竟，找到人們在各自領域取得成功的原因和動力。這些成功人士在維基百科上擁有令人羨慕的個人履歷介紹，經濟上有保障，而且獲獎無數，他們是否比別人更快樂、更有成就感？他們是否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上升到了另一個高度？

我很快認識到，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并非如此。無論他們在社會公認的成功階梯上爬得多高，他們都會同樣感到不安、疑慮，遭受身體健康、家庭壓力、創作瓶頸等問題的困擾，對未來充滿不確定性。我見過一些人，他們在實現人生目標后，并沒有大張旗鼓地慶祝這個期待已久的巔峰時刻。相反，他們只想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爬上床，狂睡一個星期。還有人承認，當他們終于實現夢想時，他們的生活開始崩潰。我聽過一些人的故事，他們看起來“一切都順利”，但實際上內心危機重重。我聽說過財聚人散的故事，也聽說過金錢把人變成偏執的守財奴的故事。現在，我覺得有必要詳細討論一下這個話題。事業的成功是否就意味著事事順心如意？

無論在麥克風前還是在日常生活中，我的大多數嘉賓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居然都有一種“我已經做了這么多，但還是覺得不夠”的感覺。在成長過程中，我總覺得成功人士身上有一種氣質，仿佛他們已經解開了人生之謎，破解了人生密碼！然而，當我見到他們本人時，卻完全沒有了這種感覺。我為此感到泄氣：成功勵志的圖書之所以暢銷是有原因的。人們希望得知，只需三個簡單的步驟就能改變自己的一生，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人們喜歡圓滿的結局，簡潔明了，更容易理解。

傳統教育告訴我們：人生就是一個梯子，我們要不斷地向上爬（中學、大學、工作、晉升、家庭、住房、成功），所以我們相信，人生的階梯肯定會有一個終點，一個讓我們覺得自己成功了的時刻。這正是我希望從這些訪談中得到的：人們會說，在“終點”處的那一刻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倍感輕松和安全，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彩虹盡頭的寶藏，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一次也沒有感受到那種光鮮而永恒的時刻。事實上，在“成功”的另一面，隱藏著更黑暗的東西——失去自我，人際關系破裂，或者人際關系變成了純粹的交易關系，失去信任，出現心理健康問題，出現越界行為，自我價值扭曲，遭遇網絡威脅和惡意攻擊，陷入優先考慮陌生人意見的誤區，宏觀或微觀創傷復發，直至引發生存危機。有相當多的“成功人士”私下對我說：“這些令人驕傲的成就并沒有引導我走出心理危機。”我們的確難以理解這些人的感受和困境，畢竟成功是如此充滿誘惑力，沒有人不愿意成功。當然，我們可以列舉出許多比這更糟糕的例子，但公眾對成功如此癡迷的話題，仍然值得我們去分析和探究。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只要我們擁有足夠豐富的背景知識和敏感性，現在社會中所有的問題都值得我們去討論和研究。我不禁對此感到好奇，為什么這么多“成功人士”也會遭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呢？這似乎是一個被人們忽視的重要環節。

警鐘長鳴

深入窺視諸多成功人士的生活和事業的幕后情形，使我對成功這個更廣泛的話題愈加好奇，也讓我對成功的標準、心魔、個人經歷和內心偏見進行了深刻反思。我內心深處是否認為我應該更加成功？我追求成功的背后是否存在著某種執念？在實現了一些看起來了不起的目標之后，我的生活是否發生了變化？我的雄心到底有多大？我們對成功的定義多久改變一次？我曾經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問過自己這些問題。當世界一度停擺數月之后，我們中的許多人都不得不仔細審視自己的生活。當我們的計劃被擱置時，我們才會有時間認真反思人生中的一些重大問題。我們真的喜歡自己的工作嗎？我們真的喜歡自己嗎？當我們被困在家里一個人辦公時，怎么做才叫作成功？協助共贏是什么樣的？約翰·列儂說：“當我們為生活疲于奔命的時候，生活已經離我們而去。”

在2020年和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封城之前，我一直忙于工作，忙得不可開交。現在回想起來，我內心并不一定快樂，但當時的我根本無暇顧及。我的生活表面上看起來很好，我沒有理由去思考這個復雜的問題。但自從開始封城之后，我就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了。這場疫情來勢洶洶，席卷全球，所以我也很少出門，大多數晚上都待在家里（即使管控有所放松時也依然如此），過著無趣的生活。我把自己的不愿出門歸咎于“性格內向”。我盡量減少社交活動，就像一只毛毛蟲窩在自己的繭房里，不愿出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出頭露面毫無興趣。當外部世界發生變化時，我的內心也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

這場疫情來勢兇猛，危害范圍極大——而對我們很多人來說，這也是一次仔細審視自己生活的機會。這是我們不得已按下的暫停鍵。對我來說，這確實是一次幡然醒悟的契機。我很幸運，沒有遭受人生的大起大落，也沒有重大疾病纏身，而是利用這個機會放慢腳步，多花些時間反思我的生活。我意識到現在的自己是多么的茫然和封閉，已經徹底迷失了自我。我想徹底改變這一切，擯棄我對成功的傳統標準，審視一切，重新開始，明確我的底線，認清誰才是我最親密的朋友。盡管我開始慢慢意識到自己出現了問題，但仍然非常害怕對外承認這一點。我感到強烈的負罪感。什么叫你的夢想都實現了，但你還是不快樂？我內心有個聲音在喋喋不休地指責我：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知道其他人的情況更糟嗎？你應該感到幸福。但幸福不是這樣的。任何人都不能強求，也不能使用魔法把它憑空變出來。是時候改變我對成功的想法了。我必須擺脫過去的那個自己，這意味著我必須盡全力改變自己，跟過去的生活揮手道別。但是，告別過去那個糟糕的自己讓我的內心感到恐懼、不安和痛苦。

我不知道該求助誰，于是聯系了一位生活教練。我對她說：“我覺得自己是個工作狂。”她大體問了我幾個問題：我是否認為自我價值來自工作業績？我的自我定位是否與工作密不可分？我是否因為休息而感到內疚？我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嗎？我是否即使在需要休假時也會拼命工作？工作是第一位的嗎？我的回答幾乎都是肯定的。但是，工作狂通常不都是指那些穿得西裝革履，很少待在家里的男性嗎？而我是一個作家和創作者，大部分時間都在家工作。我怎么會是這種人呢？更糟糕的是，我記得我聽過一個自稱是工作狂的紐約藝術評論家的播客，他說他只喜歡和那些能和他談論工作的人交往，因為他覺得聊其他話題都很無趣。我記得當時我點頭表示贊同。天哪！

這本書融合了我的個人經歷和最精彩的訪談。我是一名正在康復的“成功上癮患者”。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通過談話治療，在生活教練、朋友和家人的幫助下，我從追求成功的癡迷中走了出來。我已經能夠非常理解當初自己為什么要披上成功的外衣以掩蓋和逃避那些更深層次的問題。我也明白了為什么盡管我已經實現了人生最大的夢想，卻仍然從未覺得自己“到達了成功的彼岸”。我意識到，對成功的迫切需求往往掩蓋了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值得與所愛的人一起探索，通過各種治療，甚至通過寫日記來一一解決（記得要先從寫日記開始）。如果我們無法對所擁有的東西心存感激之情，我們的內心就會產生一種罪惡感。這種罪惡感會不斷地侵蝕我們，耗盡我們的全部。想要站在聚光燈下被萬眾矚目，最終還是被遺忘在角落，這是大多數人的人生。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們雖然無法拯救世界，卻可以拯救自己。

質疑聲起

也許你對這個話題已經有了一些個人看法：成功到底有什么可說的？拜托，別抱怨了，你就不能好好享受一下成功帶來的一切嗎？難道不是越成功就越快樂嗎？用一生去追求傳統意義上的成功有什么錯？甚至，難道我們不需要一種成功的理念來點燃希望的火種嗎？在我拿起筆寫這本書之前，這些觀點讓我猶豫不決，在我寫每一章時它們卻縈繞在我腦海里。但是我已經充分意識到，延續對成功的刻板印象（比如某個人擁有了某些東西，他們的生活就安定下來了），我們會忽略很多非常重要又常常被人們忽略掉的細微之處。

當然，成功能夠在經濟、物質和身體等層面上帶給我們更多的舒適感。但舒適與幸福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認為解讀和分析“成功”這個話題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特權。我有時間坐下來思考這個問題，并且撰寫本書對此進行深入研究，與受訪者進行長時間的交談。如果我是一個終日為生計奔忙的人，就根本沒有機會和能力做這些事。我對此心知肚明，而且深有感觸。我并沒有將撰寫本書作為對成功的弊端表達不滿的渠道，就像一個不合群的名人在公開場合大放厥詞，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麥克風一直開著。相反，我撰寫此書是為了深入探討人們為何難以抗拒成功的誘惑，同時提供一些建議幫助他們徹底擺脫人生的困擾，走出困境。在此，我們可以客觀地探討書中的一切觀點。如果可能的話，多年前我就應該撰寫本書，當時書架上只有關于擁有圓滿生活的完美女性的書籍。了解別人人生的微妙之處和內心的矛盾情緒，可能會讓我對自己寬容一點，如果早些完成此書的話，我可能就不會一直失眠到凌晨2點才能合眼，整日擔心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而其他人做得都是對的；同時，它可能會幫助更多的人重新確立對成功的評判標準，享受實現夢想的過程以及獲得成功時的喜悅；又或者它可能幫助我避免因過度勞累而精神崩潰。

我們從孩提時代就開始接受有關成功的各種暗示：表揚、獎勵、攀升、喝彩。我曾見過一些5歲的孩子在幼兒園就舉行了“畢業典禮”，他們戴著迷你學位帽，因其在幼兒園表現優秀而受到表彰。當然，這些時刻能夠鼓舞人心，激發斗志，但同時也將我們置于成功階梯的最底層，成為我們在未來長大后追名逐利的起點。人人都告訴我們要努力往上走，但我們卻缺乏面對人生現實的能力。我們不斷地進步，取得越來越高的成就，卻愈發感到沮喪和失落。的確，夢想與現實不符的事時有發生，當我們終于發現我們對“成功”的追求并沒有帶給自己滿足感時，便禁不住捫心自問：我們追求的目標是否正確？

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們對成功的定義各不相同。我為寫這本書而向播客嘉賓、朋友和陌生人提出了一系列關于成功的問題，比如“在你成長的過程中，你認為成功意味著什么？”，他們的回答大致相同：

· 擁有物質財富；

· 獲得高學歷（大學學位）；

· 購買住房；

· 找到一份好工作；

· 找到生活伴侶/結婚；

· 生兒育女。

在本書的末尾（請不要提前翻閱！），我列出了受訪者目前認為他們所做到的成功的事，這些成功的事是他們在實現了重大的人生夢想后，改變甚至完全放棄夢想后，或將個人幸福確立為人生目標之后所做的自認為成功的事情。當然，我們需要有為之而奮斗的夢想，但在本書中，我將更深入地探討成功的概念：詳細分析盲目的奮斗方式是如何分散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錯過更加有意義的時刻的，同時，我也力圖尋求一個可以讓我們在奮斗的過程中產生充實感的兩全之策。我相信，我們中的許多人，比如辛勤的工作者、奮斗者、自稱有抱負的人、父母、創意工作者、活動家或碌碌無為的人，他們之所以感到困惑，缺乏滿足感，都是因為他們陷入了盲目追求成功的騙局（認為“多多益善”準沒錯）。在這種騙局中，我們的自我意識不斷增強，也的確有所收獲，但實際上這些東西并沒有對我們的內心世界產生積極或持久的影響。相反，我們應該尋求有效的方法去發現自己內心真正向往的生活，并努力實現它。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之路各不相同，但我們所受的教育卻強迫我們追求相同的目標。如果我們拒絕“正常人”都想要的成功機會，我們就會覺得自己有點兒不正常。

畢加索有一句名言：“每個孩子都是藝術家。但問題是他們長大后如何繼續保持藝術天賦。”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在藝術之外，在生活中，我們離真正的自己越來越遠。在孩提時代，我們就已經擁有自己的天賦，隨著不斷成長，我們逐漸發現和利用它，但周圍的社會環境卻讓我們離這些天賦越來越遠。我們只能在人生清單上列出的寥寥十幾種“體面”的職業中進行選擇，傳統的教育和培訓把我們塑造成機器中的一個齒輪。我們在學校讀書時就已經踏入一條既定的人生之路。直到經歷了“中年危機”，我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如齒輪般始終處于機械性的循環狀態中。當到達人生的某個階段時，大多數人都會開始質疑自己所接受的一切教育，質疑這種影響我們一生的“工作就是一切”的理念的合理性。哪些重要的知識我們根本沒有在學校學到？我們的父母錯在哪里？為什么我們要融入社會，被迫與我們討厭的一切和睦相處？我們真的必須耗費一生的時間坐在辦公室狹小的隔間里，在明晃晃的日光燈下埋頭工作嗎？我們必須要結婚嗎？我們必須要生兒育女嗎？為什么我們沒有學到更多關于心理健康的知識？我們該如何找到回歸自我的道路？

本書將對我們不斷被灌輸的傳統人生目標提出質疑。我們中的許多人都處于盲目而機械的循環狀態中而從來不去質疑它的合理性。對于人們來說，擁有光鮮亮麗、令人印象深刻的LinkedIn[2]頁面遠遠勝過擁有自己真正喜歡的生活。大家總是試圖給別人留下更好的印象，而不是與自己和睦相處。你用信用卡刷卡消費，雖然在別人眼里顯得很有面子，卻讓你在晚上一個人時倍感還款壓力。你會和你根本不喜歡的人一起參加聚會。生活本已無法控制，我們卻還在不停地向它施壓。這并不是說我們要放棄一切，或者永遠不苛求太多，恰恰相反，我們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努力、更認真、更積極地投入自己的生活——但是，要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朝著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前進。無論你的人生目標是在一天結束時舒適地坐在沙發上喝杯茶，還是攀登乞力馬扎羅山，或寫一本詩集，或打理一個小花園，或進行一次手術挽救生命，或每周二休息……都應堅守這個原則。嘿！放輕松，世界是一個大的游樂場！做人做事，務必盡興！

我們應該把這本書當作行動指南，而不是單純的心靈雞湯。長久以來，我從閱讀書籍、文學創作和開設播客中汲取人生的智慧，充實內心。請跟我一起說：自己的問題必須自己尋找答案，不要總是指望別人。我鼓勵大家在閱讀本書時學會運用自己的內在智慧進行思考。慢慢讀，細細品，心存質疑，慎重選擇適合自己的方法——這本書的目的是幫助你重新審視自己與成功的關系。你不會在這本書中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因為沒有一本書能做到這一點，但它有助于你從新的角度思考成功的標準。你已經找到了人生重大問題的答案，只是可能不確定自己人生之路的準確方向，我們可以跟隨自己內心的感覺，一路前行，我們才是最了解自己生活的人，周圍的世界太過喧囂，我們很容易忘記這一點。

現在再寫一本關于成功的書，的確令人難以理解，因為自從7年前寫第一本書以來，我對成功的定義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寫這本書中的目的不同于我其他所有的書。我內心曾經非常渴望在繁華的城市生活中出人頭地。但現在，我卻選擇了另一條路。我一度以為，衡量成功的標準可以是抬頭就能在商店的櫥窗里看到自己的書（很遺憾，這種情況很少發生），或者在閃亮的發布會上優雅地品嘗一杯香檳（由于新冠肺炎疫情，這個夢想暫時擱淺了），或者登上暢銷書排行榜（這曾經發生過一次，我為此參加了一次家庭燒烤聚會，結果下起了雨，香腸都烤焦了）。現實生活并不會因為你達到了事業的頂峰而停滯不前，但我們卻常常期望自己一直處于幸福和成功的巔峰狀態，這一切都是傳統教育使然。當我們沒有處在這種極度幸福的狀態時，我們會覺得自己失敗了或做錯了什么，并認為一定是因為我們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所以才失敗。但我要告訴大家，事實并非如此。追求完美的成功其實是一個陷阱。

我完全不知道會把這本書寫成什么樣子，與我以前寫的書相比，我不那么太在意它的結果。此刻是周二早上8點10分，我坐在這里寫作，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與我過去混亂的生活大不相同，我把一片泡騰片放進一杯水里，輕抿了一口，花園里的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頭頂上隱約可見略顯灰暗的云朵。午飯后，我會做一些維持生計的其他工作，也許再看一部電影，然后早早休息。外面原本喧囂的世界已經安靜下來。無論這本書是成為暢銷之作，還是最終被扔進垃圾桶，我之后的生活并不會有多少改變。但我將非常享受這個過程，它也會因此變得很有意義。通過寫作，我改變了自己的生活，一切變得越來越好。我已經品嘗過令人眩暈的成功的滋味，但凡事都有起落，最終都歸于平靜。我們在成功之前遇到的難題，在我們取得成功后依然存在，甚至會變得更加棘手。而當下我所過的生活才是最值得我珍惜的。清晨的第一杯熱茶、一個小時的精彩電視節目、在秋高氣爽的日子里戴著柔軟的圍巾漫步、去酒吧享受烤肉和歡聲笑語、親朋來訪、從我家上空飛過的鸚鵡、好友發來的有趣短信、翻閱一本好書……這些事情讓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快樂和幸福。成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清楚成功對你意味著什么。這本書會幫助你按照自己的方式找到答案。

自從我對成功的認知發生改變之后，我發現許多了不起的大人物成了我的朋友，進入我的生活，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充滿了正能量。同樣，也有一些不太合拍的朋友失去了聯系，各奔前程。我與我所愛的人的感情越來越深。我為自己設定了切實可行的目標，不再癡迷于價值不菲的“身外之物”。因此，我的身體從未如此健康過，每天也不會再感到壓力重重。正如精神導師拜倫·凱蒂（Bryon Katie）所說：“我們一生只做3件事：坐著、站著、躺著。其余的都是思想和故事而已。”我也想補充一點，除了生存和基本需求，一切（指的是物質與外在追求）都只是一些表面上的東西。我們內心的感受以及所做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這種頓悟后，我發現人們對成功的標準正在發生變化：傳統名人文化已然衰落，我們也已摒棄了犧牲幸福只為追求事業的理念，我們都相信成功沒有終點，自我本身遠比工作更重要，比我們所創造的一切都重要。我們終于做好了準備改變一切，對成功就是“不斷努力”的傳統觀念說“不”，與一味與他人攀比的生活方式說“再見”。

無論別人怎么幫我們，我們都很難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樣的生活。而當我們覺得自己孤立無援時，要做到這一點就更難了。你是否已經做完了一些事情，但仍然覺得缺少了什么？你是否覺得你現在的目標清單有點虛假？你是否覺得真正的滿足感總是遙不可及？你是否覺得你已經嘗到了成功的滋味，但感覺不太對勁——或者你覺得自己的方法不對，無法真正享受成功的喜悅？那么，你手中的這本書就派上用場了。我真心希望你通過閱讀這本書，能學會多角度思考自己的人生，而且真正明白尋找幸福和成功的答案絕非易事。

不用過分在意追求的結果，結果終將逝去，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全然地允許，全然地經歷，全然地體驗。接受人生所有的變化，接受事物的現狀，高高興興地允許它發生，全然地享受。

——艾瑪·加儂

2023年 于倫敦

注釋

[1]“Ctrl Alt Delete”原是一個計算機術語，通常用于重啟或重置計算機系統。該播客的名稱以隱喻的手法暗示了節目的主題是關于個人成長、改變思維和重新定位。——譯者注。

[2]LinkedIn：即“領英”，面向職場的社交平臺。——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