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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皇帝哲學家(代序)

1.關于《沉思錄》這本書

去世前6年,馬可·奧勒留端坐在他的營帳里,寫下了他對人類生活和命運的思考。他的《沉思錄》是否打算發表,我們不得而知;多半是這樣吧,因為,即便是圣徒也不免有虛榮之心,最偉大的實干家有時候也難免心血來潮,想寫本書什么的。奧勒留算不上寫作的行家里手;他在弗朗托(Fronto)門下所接受的拉丁文訓練,如今已泰半荒廢,因此他用希臘文寫作;此外,這些“金子般的思想”,都是在旅行、打仗、叛亂和許許多多的磨難中寫下的;我們應當原諒它們的支離破碎和毫無章法,常常還有重復,有時甚至是枯燥乏味。這本書之所以寶貴,完全是因為它的內容——它的溫柔敦厚,它的坦誠率真,以及它在有意無意中透露出來的一種介于異教與基督教之間、古代與中世紀之間的靈魂。

像他那個時代的大多數思想家一樣,奧勒留也并不認為哲學是對無限時空的思辨性描述,而把它看作是一所培養美德的學校和一種生活方式。他很少操心信神的問題;有時他言談之間像個不可知論者,承認自己一無所知;但承認之后,他又以一種簡單質樸的虔誠接受傳統的信仰。他自問:“生活在一個沒有神明或沒有神意的世界,對我來說又有什么好處呢?”他講到神的時候,一會兒用單數,一會兒用復數,全然不在乎神的來源。他參加公共祈禱和對古老神祗的獻祭,但就其個人思想而言,他是個泛神論者,宇宙的秩序和神的智慧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對人與世界的互相依存,有一種印度人的觀念。他驚奇于一個小小的精子竟會長成小孩,從少許的食物中竟產生出了器官、力量、心智和抱負等等神奇構造。他相信,如果我們能夠理解,我們就會在宇宙中發現像人身上一樣的秩序和創造力。“一切事物都緊密相聯,這種聯結是神圣的……只有一個由萬物組成的宇宙,也只有一個存在于萬物之中的神明,只有一種本質,一部法律,一個一切智慧動物所共有的理性,一個真理……倘若宇宙中沒有秩序,你身上怎么可能存在秩序呢?”

他承認,很難把邪惡、苦難以及表面上的無妄之災跟善良的神意協調起來;但除非我們審視整體,否則我們就不能判斷任何元素或事件在萬物格局中的位置;誰能自詡有這樣的整體觀呢?因此,判斷整個世界對我們來說是傲慢和荒謬的;智慧在于承認我們的局限,在于力圖成為宇宙秩序的和諧部分,在于試圖感知世界實體背后的精神,并欣然與之合作。一個人只要得出了這樣一種觀點:“凡是發生的事情都是公正地發生的”——亦即自然的過程;對他來說,任何符合自然之道的事情都不可能是惡;一切自然的事物對理解的人來說都是美的。一切事物都取決于宇宙理性——整體的內在邏輯;每一個部分都必須欣然接受其謙卑的角色和命運。“平靜就是自愿接受整體本性分配予你的東西。”

宇宙啊,凡是與你和諧的,必與我和諧!凡是對你恰合時宜的,對我來說也正好不早不晚!自然啊,你的季節所帶來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果實!一切從你那里而來、存在于你當中的事物,都將回到你那里去。

作為健全人生的一個工具,知識是唯一有價值的東西。“那么,在人生的旅途上能指導我們的是什么呢?只有一樣東西,那便是哲學。”——不是作為邏輯或學問,而是作為一種堅持不懈的道德訓練。“要挺然直立,要么就被人扶直。”神給了每個人一個引領方向的“守護神”,或內在的精神——他的理性。美德是理性的生命。

理性靈魂有這樣一些特性……它走遍整個宇宙,并環繞著宇宙的太空,追蹤宇宙的計劃,伸展到無窮的時間里去,領悟萬物的循環再生,審視它,并認識到,我們的子孫后代不會看到什么新鮮事物,正如我們的祖輩之所見并不比我們見到的更多。所以,一個40歲的人,如果他還有點常識的話,由于這種同一性,他也就看到了已有的和將有的一切。

奧勒留認為,他自己預設的前提迫使他走向了清教主義。“享樂既不是有用之物,也不是善。”他鄙棄肉體以及肉體的一切工作,有時候,說起話來有點像在西貝德修行的安東尼:

不要忘記:一切肉骨凡胎,其有生之年如何短暫,其生命如何渺小——昨天還是一團小小的黏液,明天就成為一具木乃伊,或一堆死灰……把這肉體從里到外好好審視一遍,看看它究竟是個什么樣子。

心靈必須是一座堡壘,擺脫了肉欲、激情、憤怒和仇恨。它必須專注于自己的工作,以致幾乎注意不到命運的不幸或敵人的陰謀。“每個人的價值與他感興趣之事物的價值恰好相當。”他很不情愿地承認,這世界上確實有壞人。對待壞人的方式就是要記住,他們也是人,是他們自身缺點的無助的受害人,而這些缺點由他們所處的環境所決定。“如果他做了錯事,受害的是他自己。”你的責任是原諒他。如果壞人的存在讓你感到悲哀,那么就想想你遇到過的眾多好人,許多混合在不完美品質中的美德。好人也好,壞人也罷,人人都是兄弟,都是同一個神的親人;就連最丑惡的野蠻人,也是我們大家所屬于的那個父母之邦的公民。“作為奧勒留,我的城市和國家是羅馬;作為一個人,我的家國是整個世界。”這難道是一種行不通的哲學?正相反,沒有什么東西像好脾氣那么不可戰勝,只要它是真誠的。一個真正的好人不受災禍的影響,因為不管怎樣的災禍降臨在他的身上,留下的依然是他自己的靈魂。

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還會妨礙你成為一個公正、高尚、純真、審慎、直率、謙遜、自由的人嗎?……他們殺戮我們,他們肢解我們,他們用咒語傷害我們!這如何能阻止你的心靈依然純潔、穩健、清醒和公正呢?試想,一個人站在清澈甘甜的泉水旁,對它厲聲責罵;而它依然會汩汩地冒出有益健康的清水。丟進泥巴甚或是穢物,它很快就會把它們沖走,潔身自凈,全無污染。……當任何事情導致你覺得自己受到傷害的時候,別忘了堅守這樣一句格言:這并非不幸,泰然承受即是幸運。……你要知道,一個人若想過一種平靜而莊嚴的生活,他需要掌握的東西多么少;他只要恪守這些規誡,神明也不會對他有更多的要求。

然而,奧勒留的一生過得并不平靜;在撰寫本書第五卷的時候,他不得不殺戮日耳曼人,到最后臨終之時,也沒有從繼承皇位的兒子那里得到安慰,無望得到死后的快樂。靈魂和肉體同樣都回歸了它們最初的元素。

正如地球上這些軀體在持續一段時間之后便會分解改變,化為烏有,為其他死去的軀體騰出空間,靈魂也是如此,當它們在持續一段時間后被轉變為空氣之時,也經受了改變、擴散,化為火焰,被重新帶回到宇宙整體的創造理性中,給后來居住其中的靈魂騰出了空間。……你是作為宇宙整體的組成部分而存在。你將消失于那使你得以產生的東西之中,……那么,就依照自然之道度過這片刻的光陰吧,高高興興地走向旅程的終點,就像一顆熟透的橄欖悄然落地,贊美那承載它的蒼茫大地,感激那養育它的蔥翠綠樹。

2.關于奧勒留其人

勒南(Renan)說,安東尼(Antoninus)“要是沒有過繼馬可·奧勒留作為他的繼承人,興許就沒有人跟他競爭最好君主的名聲了。”吉本(Gibbon)說:“如果你要一個人指出,世界歷史上的哪個時期人類種族最為繁榮幸福,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出圖拉真登基至奧勒留去世的那段時期。他們的統治時期加在一起大概是歷史上唯一的這樣一個時期。在這一時期,一個偉大民族的幸福是政府的唯一目標。”(譯者注:吉本原文中所說的這一時期是“從圖密善被弒到康茂德登基”,意思大致一樣,不過杜蘭特為了突出奧勒留的名字而篡改了吉本的原文。)

121年,馬可·阿尼烏斯·維魯斯(Marcus Annius Verus,譯者注:奧勒留的本名)出生于羅馬。阿尼烏斯家族在一個世紀之前從科爾多瓦附近的蘇庫波來到羅馬;在那里,似乎是他們的誠實為他們贏得了“維魯斯”(意識是“真實的”)這個姓氏。這孩子出生三個月之后,父親便去世了,他被帶到了家境富裕的祖父(當時是執政官)家里。哈德良(Hadrianus)是祖父家里的常客,他喜歡上了這個孩子,他在他身上看出了當國王的天分。很少有人帶給一個年輕人這樣的幸運,或者說這樣敏銳地意識到了他的好運。50年后,奧勒留寫道:“感謝神明,讓我有了好的祖輩,好的父母,好的姐妹,好的老師,好的伙伴和親朋——幾乎一切都好。”時間老人給了他一個可疑的妻子和一個不中用的兒子,總算公平了。他的《沉思錄》列舉了這些人所擁有的美德,以及他從他們那里所學到的品格:謙遜、忍耐、剛毅、節制、虔敬、仁慈,以及“過簡樸的生活,遠離奢侈的習慣”——盡管財富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

從未有過一個孩子像他這樣持續不斷地接受教育。孩提時代他就去神廟參加祭司們的宗教活動;他曾承諾要記住那些古老而難懂的祈禱書中的每一個單詞;盡管哲學后來動搖了他的信仰,但從未使他懈怠古老而嚴格的宗教儀式的踐行。奧勒留喜愛游戲和運動,甚至喜歡捕鳥和狩獵,他曾做出一些努力來鍛煉自己的身體以及心靈和品格。但童年時代的17個老師是一個很麻煩的障礙。4位文法老師,4位修辭老師,1位法學老師,以及8位哲學家,把他的靈魂在他們當中進行了分配。其中最有名的老師是教他修辭學的馬可·科尼利厄斯·弗朗托(Marcus Cornelius Fronto)。盡管奧勒留很愛他,把一個充滿深情的帝王弟子的全部友善都傾注給了他,還與他有過一些引人入勝的私人通信,但這個年輕人不喜歡演講術,認為那是一門無用且不誠實的技藝,他沉迷于哲學。

他感激他的老師們讓他免去了邏輯學和占星術,感激斯多葛學派哲學家狄奧格內圖斯(Diognetus)讓他擺脫了迷信,朱尼厄斯·魯斯提庫斯(Junius Rusticus)讓他熟悉了埃皮克提圖(Epictetus),喀羅尼亞的塞克斯圖(Sextus)教會了他過符合自然之道的生活。他感激他的兄弟塞維魯(Severus)讓他了解了布魯圖(Brutus)、烏提卡的加圖(Cato)、特拉塞亞(Thrasea)和赫爾維狄烏斯(Helvidius);“從他那里我學到了國家的觀念,這樣的國家有一部基于個人平等和言論自由的法律適用于所有人;學到了君主的觀念,這樣的君主把臣民的自由看得高于一切”;由此,斯多葛學派的君主觀念占領了王座。他感謝瑪西摩(Maximus)教會了他“克己自制,目標堅定;在病中就像在其他所有環境下一樣,都要開心愉快;要有一種把溫柔和莊重結合得恰到好處的品格;要毫無怨言地完成手頭的工作”。很顯然,當時最重要的哲學家都是沒有宗教的祭司,而不是沒有生活的玄學家。奧勒留對待他們的教導是如此嚴肅認真,以致他一度因為禁欲苦行而險些毀掉了天生虛弱的體格。12歲那年,他穿上一個哲學家的粗陋斗篷,睡在只胡亂鋪了些許稻草的地板上,長時間地拒絕母親要他睡長榻的懇求。在他成為一個男人之前,他已經是個斯多葛派哲學的信奉者。他慶幸“我保持了我的青春之花未被玷污;直到恰當的時候,甚至有些延遲,我才一試身手,證明我的男兒本色。……我從未接觸過本妮迪克塔……后來,當我陷入情欲的時候,我還是治好了這樣的激情。”

有兩種影響使他沒有成為職業哲學家和圣徒。一種影響是他所擔任的一連串次要的政治職位;一個行政管理者的現實主義與一個喜歡冥想的年輕人的理想主義產生了沖突。另一種影響是他與安東尼·皮烏斯(Antoninus Pius)的緊密聯系。他并沒有對安東尼的長壽感到不快,而是繼續過著他簡樸的生活,專心于哲學研究和公務職責,同時住在皇宮里,繼續他漫長的學徒期;他的養父在國家治理上的奉獻和誠實為他樹立了榜樣,這一榜樣是他成長中的一個強有力的影響。我們用來稱呼他的那個名字——奧勒留——是安東尼家族的姓氏,馬可和盧修斯(Lucius)在過繼的時候都采用了這個姓氏。盧修斯成了紅塵俗世的一個浪蕩公子,一個玩樂場上的優雅老手。146年,當皮烏斯想要一位同僚同他一起治理國家的時候,他只點到了馬可的名字,而把盧修斯留給了他的風流帝國。安東尼去世之后,馬可成了唯一的皇帝;但他想起了哈德良的愿望,于是便立即讓盧修斯與自己共同治理國家,并把自己的女兒露西拉(Lucilla)嫁給了他。在他的統治時期剛開始之時,就像在這一時期結束之時一樣,這位哲學家便由于慈悲心腸而辦了錯事。統治的分權是一個糟糕的先例,在戴克里先(Diocletian)和君士坦丁(Constantine)的繼承人那里,這樣的分權將分裂和削弱帝國。

馬可請求元老院表決,尊奉皮烏斯為神,修繕皮烏斯為他妻子建造的神廟,重新供奉安東尼和他妻子福斯蒂娜(Faustina)。他對元老院謙恭有禮,并十分樂于看到他的很多哲學家朋友成為元老院的成員。整個意大利及所有羅馬行省都對他歡呼致敬,視之為柏拉圖的夢想成真:哲學家成為國王。但他從未想到嘗試柏拉圖的理想國。像安東尼一樣,奧勒留也是個保守分子,皇宮里培養不出激進分子。他是斯多葛派意義上的、而不是柏拉圖派意義上的“哲人王”。他曾告誡自己:“不要夢想烏托邦,只要有些許的進步就該心滿意足,不要認為做完手頭的事是小事一樁。誰能改變別人深信不疑的觀點呢?不能改變人們的確信,我們只不過讓人們假裝被說服,私下里卻不斷抱怨,就像奴隸被強迫一樣。”他發現,并非人人都想成為圣徒,他滿腹悲傷地讓自己接受了一個墮落而邪惡的世界。“不死的神明從不抱怨在如此漫長的時間里,不可避免地要始終忍受那些毫無價值的人,這些人一直都是那樣,而且人數眾多;不,他們甚至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照顧他們。但是你,盡管注定很快就要死去,卻總是大聲抱怨,而且,何況你自己也是那些毫無價值的人之一。”他決定依靠榜樣而不是法律。他使自己在事實上成了一個公共圣徒;他肩負起了所有行政管理和司法裁判的負擔,甚至擔負起盧修斯曾答應承擔卻疏忽了的職責。他不允許自己奢侈,以簡樸單純的友誼對待所有人,因為平易近人而使自己疲憊不堪。他不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他把太多的公款花在了饋贈百姓和軍隊上,給禁衛軍的每個成員2萬塞斯特斯,增加了可以申請救濟的人數,經常舉辦耗資不菲的競技比賽,蠲免了大筆稅負;這種慷慨盡管不乏先例,但在這一時期,幾個行省和邊境地區明顯受到叛亂或戰爭的威脅,甚或正在發生,這樣做就很不明智了。

奧勒留繼續堅持不懈地推行哈德良發起的法律改革。他增加了法院開庭的天數,縮短了案件審理的時間。他經常親自充當法官,對嚴重犯罪毫不手軟,但通常還是仁慈的。他設計出專門的法律措施,保護被監護人免受不誠實的監護人的侵犯,保護債務人免受債權人的侵犯,保護各行省免受總督的侵犯。他默許遭到禁止的長老會起死回生,把一些民間社團(主要是喪葬協會)合法化,使它們成為有資格繼承遺產的法人,并為安葬貧窮市民建立了一筆基金。他對“供養政策(alimenta)”進行了其歷史上范圍最廣泛的擴展。在他妻子去世之后,他創立了一筆幫助年輕女性的捐助基金;有一幅淺浮雕表現了這點:受到這種幫助的女孩子簇擁在年輕的福斯蒂娜身邊,后者把小麥傾倒進她們的裙兜里。他廢止了男女混浴的習俗,禁止給演員和角斗士過高的賞金,根據各城市的財力限制他們在競技比賽上的花費,要求在斗劍比賽中使用鈍頭劍,針對血腥殘忍的習俗所允許的所有競技比賽,消除了競技場上的死亡。人民愛他,但不喜歡他的法律。當他為馬科曼尼人戰爭而征召斗劍士入伍的時候,平民百姓發出了不乏幽默感的憤怒呼喊:“他是在拿走我們的娛樂,他想強迫我們成為哲學家。”羅馬正在準備接受清規戒律,但還沒有完全準備好。

對他來說不幸的是,他作為一個哲學家的名聲,以及哈德良和安東尼治下的長久和平,鼓勵了內部的叛亂者和外部的野蠻人。162年,不列顛爆發叛亂,卡狄人入侵羅馬日耳曼,帕提亞國王沃洛加西三世(Vologases III)對羅馬宣戰。奧勒留挑選了精明能干的將領去平定北方叛亂,但他委派盧修斯擔當出征帕提亞的重任。盧修斯只到了安條克便止步不前。因為美麗迷人、多才多藝的潘西亞(Panthea)就生活在那里,盧西恩(Lucian)認為一切盡善盡美、一切雕塑杰作全都集于她一身;除此之外,她還有曼妙迷人的聲音,熟練彈琴的纖指,以及飽讀詩書的頭腦。盧修斯見到她,便像吉爾伽美什(Gilgamesh)一樣,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出生的,他沉湎于享樂、打獵,最后是放蕩,與此同時,帕提亞人長驅直入,進入了驚慌失措的敘利亞。奧勒留對盧修斯未作評論,而是給盧修斯的副手阿維狄烏斯·卡西烏斯(Avidius Cassius)寄去了一份作戰計劃,他杰出的軍事才能幫助了這位自身也很有能力的將軍,不僅把帕提亞人趕過了美索不達米亞,而且還把羅馬的旗幟再一次插在了塞琉西亞和泰西封。這一回,這兩座城市被燒為平地,以免再次充當帕提亞人發動戰爭的基地。盧修斯從安條克凱旋而歸,回到羅馬,他寬宏大度地宣稱,奧勒留應該分享勝利的榮耀。

盧修斯帶回了這場戰爭中一位看不見的勝利者——瘟疫。它最早出現在被占領的塞琉西亞的卡西烏斯的軍隊中;瘟疫傳播得如此迅速,以至正當帕提亞人為他們的神明復仇而感到高興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軍隊撤到了美索不達米亞。撤退的羅馬軍團把瘟疫帶到了敘利亞;盧修斯讓其中一些士兵參加了他的凱旋行軍,他們把瘟疫傳染給了他們所經過的每一座城市,以及他們后來被派駐的每一個地區。古代歷史學家所告訴我們的,更多的是瘟疫帶來的浩劫,而不是瘟疫的性質;他們的描述暗示了這場瘟疫可能是斑疹傷寒或腺鼠疫。蓋倫(Galen)認為,它類似于在伯里克利(Pericles)統治時期蹂躪雅典人的那種疾病:在這兩種情況下,黑色的膿皰幾乎遍布整個身體,患者飽受嘶啞咳嗽的折磨,“呼吸中散發著惡臭”。瘟疫迅速席卷了整個小亞細亞、埃及、希臘、意大利和高盧;一年的時間里(166—167),它所消滅的人口超過了這場戰爭的損失。在羅馬,一天之內就有2000人死于瘟疫,其中包括很多貴族;尸體被成堆成堆地運出城外。在這個無形的敵人面前,奧勒留茫然無助,他盡了一切努力來減輕瘟疫所帶來的禍害;但他那個時代的醫學、科學給他提供不了任何指導,瘟疫一路肆虐,直到它幫助人們形成了免疫力,或者殺死所有病毒攜帶者。影響是無窮的。很多地方的人口被席卷一空,以致重新回到了遍地蒿萊或一片荒漠的狀態;糧食生產急劇下降,交通運輸混亂不堪,洪水摧毀了大量糧食作物,饑荒緊跟著瘟疫接踵而至。標志著奧勒留統治時期開始的“幸福歡樂”消失不見了;人們陷入了手足無措的悲觀主義,成群結隊地去尋求占卜師和神諭的幫助,用熏香和供奉把祭壇搞得烏煙瘴氣,到任何能夠提供安慰的地方去尋求安慰——到鼓吹人的不死和天國平和的宗教中去尋求安慰。

就在國內陷入重重困難的時候,傳來了多瑙河沿岸各部落——卡狄人、夸迪人、馬科曼尼人、埃阿熱格人——渡過多瑙河的消息。他們打敗了一支2萬人的羅馬駐防部隊,正暢通無阻地涌入達西亞、雷蒂安、潘諾尼亞、諾里庫姆;有些部落已經越過了阿爾卑斯山,打敗了派來抵擋他們的每一支羅馬軍隊,如今正在圍攻阿奎萊亞(威尼斯附近),威脅著維羅納,使意大利北方的富庶良田淪為廢墟。之前從未有過日耳曼部落如此團結一致的行動,也不曾如此近距離地威脅過羅馬。奧勒留以驚人的堅決果敢采取了行動。他把哲學的快樂擱置一旁,決定親自披掛上陣,奔赴沙場,他預感到那將是自漢尼拔(Hannibal)以來羅馬最重大的一場戰爭。他征召警察、斗劍士、奴隸、土匪和蠻族雇傭軍加入因戰爭和瘟疫而兵力銳減的羅馬軍團,從而震驚了整個意大利。就連眾神也被征召來服務于他的目的,他出高價請來外族信仰的祭司,依據他們各自不同的宗教儀式,為羅馬祭祀神明;他本人供奉的獻祭是如此奢侈,以至一個風趣之士傳播了一條據說是白公牛帶給他的口信,求他打勝仗時不要贏得太過分了:“你要是旗開得勝,我們可就遭殃了”。為了在不征收特別稅的情況下籌措戰爭經費,他在廣場上拍賣了皇宮里的衣物、藝術品和珠寶。他采取了謹慎小心的防御措施——給從高盧到愛琴海的邊境城鎮修筑了防御工事,封鎖了進入意大利的通道,賄賂日耳曼人和斯基臺人的部落,讓他們從背后攻擊入侵者。他拿出了在一個憎恨戰爭的人身上更加令人敬佩的干勁和勇氣,把他的軍隊訓練成了一支紀律嚴明的武裝力量,率領他們打了一場艱苦的戰爭;他用自己的戰略技巧運籌帷幄,從阿奎萊亞趕走了圍攻者,甚至一路把他們趕到了多瑙河,直至把他們幾乎全部俘獲或殺死。

他懂得,這次行動并沒有終結日耳曼人的威脅;但想到局勢暫時已經安全,他便跟同僚們一起回到了羅馬。在回來的路上,盧修斯死于中風,像政治一樣沒有慈悲心腸的流言飛語悄悄傳開了,說奧勒留毒死了盧修斯。從169年的1月至9月,皇帝一直在家里休息,放棄了那些讓他虛弱的軀體瀕臨崩潰的種種努力。他患有胃病,這常常讓他虛弱得不能交談;他通過節食來控制胃病,一天只吃一頓,而且吃得很少。那些熟知他的身體狀況和日常飲食的人,都對他在宮廷里和戰場上所付出的勞動感到驚訝,便只好說,他在決心上的堅定彌補了他在體力上所缺乏的東西。有幾次,他召來當時最有名的醫生——帕加馬的蓋倫,并稱贊他所開出的樸實無華的治療辦法。

或許,國內一連串令人失望的事,加上政治和軍事危機,加劇了他的病情,使他在48歲之年便垂垂老矣。他的妻子福斯蒂娜——她那漂亮的臉龐通過很多雕像傳到了我們手里——可能不曾跟這位哲學的化身分享過床笫和餐桌上的快樂;她是個充滿活力的女人,渴望快樂的生活,而不是他嚴肅的本性所能給予她的那種生活。城里的閑言碎語說到她的不忠;一些滑稽劇把他諷刺為一個戴綠帽子的男人,甚至提到了他的情敵們的名字。像安東尼對待母親福斯蒂娜一樣,奧勒留也一言不發;相反,他還把那些被懷疑是奸夫的人提拔到了更高的職位上。他對福斯蒂娜極盡溫柔和尊重,在她去世(175年)之后把她祀奉為神,還在他的《沉思錄》中感謝神明讓他有“一個賢妻,她是如此溫順,如此柔情,如此大方”。現有的證據都不能證明人們對她的指控。他對她的愛飽含著激情,在他寫給弗朗托的一些信中,這種激情依然溫暖如初;她為奧勒留生下了4個孩子,其中一個女孩在童年時代就夭折了,幸存的那個女兒因為盧修斯的放蕩生活而黯然神傷,在他死后便獨守空閨。雙胞胎兒子出生于161年,其中一個剛生下來便夭折了,另一個便是康茂德(Commodus)。那些傳播流言飛語人說他是一個斗劍士送給福斯蒂娜的禮物,他窮盡自己漫長的一生,力求證實這個故事。但他是個英俊瀟灑、精力充沛的少年;不難理解,奧勒留溺愛他,以提名繼承人的象征方式把他介紹給羅馬軍團,聘請羅馬最好的老師,為的是把他打造得適合君臨天下。但這個年輕人更喜歡獎杯、跳舞、唱歌、狩獵和擊劍;他發展出了一種不難理解的對書本、學者和哲學家的厭惡,而喜歡與斗劍士和運動員廝混。很快,他就在撒謊、殘忍和說粗話上超過了自己的所有同伴。奧勒留太善良了,不可能給他足夠的懲戒,也不可能拋棄他;他依然希望教育和責任會讓他平靜下來,讓他成長為一個國王。這位孤獨的皇帝,消瘦憔悴,胡子拉碴,眼神因為焦慮和失眠而疲憊不堪;他只能從妻兒那里轉過身來,埋頭于治理國家和指揮戰斗的任務。

中歐各部落對邊境的侵襲只停止了一段短暫的時間;在這場旨在摧毀一個帝國、使蠻族獲得自由的斗爭中,和平只不過是一次停火而已。169年,卡狄人入侵萊茵河上游的羅馬地區。170年,卡烏基人進攻比爾及亞,另外一支大軍圍攻薩米澤蓋圖薩;科斯托博契人穿越了巴爾干半島,進入希臘,洗劫了埃萊夫西斯的眾神殿,那里距雅典14英里;摩爾人從非洲入侵西班牙,一個新興的部落——倫巴第人——第一次出現在萊茵河畔。盡管被打敗了一百次,但這些繁殖能力驚人的蠻族人卻發展得越來越強大,而生育率很低的羅馬人卻越來越弱小。奧勒留認識到,如今面臨的是一場生死之戰,一方必須消滅另一方,否則就完蛋。只有一個在羅馬人和斯多葛學派的責任感方面接受過訓練的人,才能如此徹底地把自己從一個神秘主義哲學家轉變成一個有能力的、成功的將軍。哲學家依然在,只不過隱藏在皇帝的甲胄之下;就在第二次馬科曼尼人戰爭的喧囂混亂中,在他駐扎在格蘭納河畔面對夸迪人的營帳里,奧勒留寫下了《沉思錄》這本小書,今天的世界正是憑借這本書記住了他。這個身體瘦弱、容易犯錯的圣徒,不倦地思考著道德與命運的問題,同時率領一支大軍投身于一場改變帝國命運的沖突,這篇文章對他曇花一現的展示,呈現出的是一幅最為貼切的圖景,從中可以看出時代是如何使它的偉大人物永存不朽。白天對薩爾馬提亞人窮追不舍,夜晚他能夠滿懷同情地寫到他們:“一只蜘蛛為抓到一只蒼蠅而洋洋自得;一個人為抓到一只野兔而洋洋自得,還有人為了捕獲到……薩爾馬提亞人而洋洋自得。……這些不都是強盜嗎?”

盡管如此,他還是與薩爾馬提亞人、馬科曼尼人、夸迪人、埃阿熱格人戰斗,整整六個艱苦的年頭,終于打敗了他們,帶著他的軍團向北進軍,遠至波希米亞。很明顯,他的計劃是要用海西山脈和喀爾巴阡山脈作為新的邊界;倘若他成功了,羅馬文明可能就讓日耳曼人像高盧人一樣,在語言上是拉丁文,在遺產上是古典的。但就在他的成功達到頂峰的時候,他大驚失色地得知:阿維狄烏斯·卡西烏斯在平定埃及的叛亂之后,宣布自己為皇帝。奧勒留趕忙議和,讓蠻族人不由大吃一驚;他僅僅吞并了多瑙河北岸一條10英里寬的狹長地帶,并在南岸留下了強大的駐防部隊。他召集了手下的士兵,告訴他們,只要羅馬愿意,他會欣然把自己的位置拱手交給卡西烏斯,并承諾寬恕這次叛亂,然后揮師進入亞洲,去跟卡西烏斯會合。在此期間,一位軍官殺死了卡西烏斯,叛亂瓦解了。奧勒留穿越了小亞細亞和敘利亞,來到亞歷山大城,像愷撒一樣為自己被剝奪了寬恕的機會而抱憾不已。在士麥那、亞歷山大和雅典,他獨自走上大街,身邊沒有一個衛兵;他披著哲學家的斗篷,去聽當時一些最重要老師的講課,加入他們的討論,說希臘語。在雅典逗留期間,他被許多偉大的學術流派授予教授之職——柏拉圖學派、亞里士多德學派、斯多葛學派和伊壁鳩魯學派。

176年秋天,經過將近7年的戰爭之后,奧勒留回到了羅馬,羅馬城為他舉行了一個凱旋儀式,把他奉為帝國的拯救者。皇帝讓康茂德跟他一起出現在凱旋儀式上,讓這個15歲的少年作為他的共同統治者登上王座。這是將近一個世紀以來,過繼的原則首次被擱置一旁,世襲統治得以恢復的時刻。奧勒留深知,他給帝國招致了怎樣的危險;但如果拒絕把皇位傳給康茂德的話,康茂德和他的朋友們就會發動內戰,兩害相權取其輕,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我們千萬不要用后見之明來判斷他,羅馬也沒有預料到他對兒子的這種愛所帶來的后果。瘟疫已經偃旗息鼓,人們開始再次感受到幸福快樂。首都遭受的戰爭損害并不大,財政開始好轉,經濟異常繁榮,稅收負擔不重;在邊境上戰事頻仍的同時,國內的貿易卻繁榮興旺,到處都能聽到硬幣叮當作響。這是羅馬大潮及其皇帝聲望的頂峰;全世界都向他歡呼致敬,稱贊他同時是一個軍人、賢哲和圣徒。

但是,他的勝利并沒有讓他受騙上當;他深知,日耳曼人的問題并沒有解決。他確信,未來的入侵只能通過積極的擴張政策來阻止,必須要把邊境延伸到波希米亞的蒼茫群山。178年,他帶著康茂德啟程,奔赴第三次馬科曼尼人戰爭。他們渡過了多瑙河,在一次漫長而艱苦的戰役之后,再次打敗了夸迪人。抵抗力量已經片甲不留,他打算吞并夸迪人、馬科曼尼人和薩爾馬提亞人的領土(大致為波希米亞和多瑙河地區的加利西亞)作為新的行省;而就在這時,他在文多博納(維也納)的營地里病倒了。感覺到大限將至,奧勒留把康茂德叫到自己身邊,告誡他要繼續推行如今幾乎就要大功告成的政策,把帝國的邊界推進到易北河,實現奧古斯都(Augustus)曾經的夢想。接下來,他拒絕一切飲食。第六天,他用盡最后的一絲力氣,起身下床,把康茂德作為新皇帝介紹給軍隊。回到長榻上,他用床單蓋住自己的頭,片刻之后,安然辭世。當他的靈柩運抵羅馬的時候,人民已經開始把他當作神來祭拜,這尊神只是暫時同意生活在這紅塵俗世之中。

(本文摘譯自:Will Durant,1944. Caesar and Christ.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Ltd.)

譯者:秦傳安
上架時間:2020-03-09 13:16:51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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