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蒙小說文體研究(增訂本)
- 郭寶亮
- 9014字
- 2024-07-22 17:48:49
導言:問題的提出
站在新世紀的門檻,回眸20世紀下半葉共和國文學史,還沒有哪一位作家能像王蒙這樣具有如此長久和旺盛的創作熱情。他從19歲創作《青春萬歲》開始,迄今已有五十年的寫作歷史了。在這風風雨雨、坎坎坷坷的創作生涯中,王蒙已經為我們貢獻出了1000余萬字的文學作品,出版150余部作品集,并被譯成20多種外國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1]他不僅在小說創作上成就卓著,而且在散文、雜文、新體詩、舊體詩乃至文學批評、學術研究諸多領域均有不凡的建樹。他以其卓越的創作實績成為當代文壇上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
然而,王蒙的意義不僅僅局限于文學本身。他是共和國文學乃至文化的晴雨表,王蒙的遭遇正是新中國文學的遭遇;由他所引發的種種批判和爭議,正是當代中國文化的一個縮影;通過王蒙我們甚至可以探究共和國一代知識分子寫作的內在奧秘。可見,王蒙實質上已經成為一種現象,一個亟待解剖也頗值得解剖的個案。
但是,對于這樣一個重要的作家,目前我們的研究仍處在拓荒階段。盡管評論與研究王蒙的文章和專著很多,[2]然而與王蒙所取得的重大成就以及他在當代文學史和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相比,仍顯得不盡如人意。不過,王蒙的確是一個不好把握、不好研究的作家。他的作品思想內容上的龐雜繁蕪,他在藝術上的閃轉騰挪的機智變通,他的超出于常人的廣泛領域的涉獵,以及他的超常的智慧,都使他顯出了不同于一般作家的復雜性。王蒙是難以窮盡的。對此王蒙也曾不無得意地聲稱自己是一只“得意的蝴蝶”:“你扣住我的頭,卻扣不住腰。你扣住腿,卻抓不住翅膀。你永遠不會像我一樣地知道王蒙是誰。”[3]在這里,王蒙所言不一定就是全然正確的,最了解王蒙的也不見得就是王蒙自己,俗云“旁觀者清”,是之謂也。不過,王蒙所說的這種批評現象的確是存在的。當然任何批評都是一種看問題的角度,而這種角度實質上是一種方法論。由于批評方法的陳舊和單一,因而對王蒙的研究才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滯后。那么,目前對王蒙的研究現狀究竟如何呢?本導言試圖對其進行一番簡單的梳理。
目前,王蒙研究仍處于進行時狀態,從研究形態看,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單篇作品的評論和研究;一類是整體研究,整體研究又分為小階段整體研究和大階段整體研究。下面我主要以整體研究為主,兼顧單篇作品研究,力圖梳理出王蒙研究的幾種基本思路。[4]
思路一:
從傳統的知人論世的社會學批評方法出發,以主題學的角度切入,主要研究王蒙小說的思想意識。這一類著作和文章最多,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曾鎮南的《王蒙論》。[5]這部書稿出版于1987年,是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前王蒙作品的一次較為全面的總體研究。論著緊扣作品,重點分析了王蒙小說中的惶惑主題、歷史報應主題、文化批判主題、幽默諷刺主題、愛情主題、死亡主題等。論者分析細致,感覺敏銳,有不少精到的見解,但由于方法比較陳舊,很多問題淺嘗輒止,未能深入下去。比如惶惑主題,這實際上是作家心理的深層矛盾的體現,是知識分子的現代性體驗在心靈深處的反應。不涉及現代知識分子文化精神結構的剖析是難以深入下去的。再比如歷史報應主題,背后的基本心態是王蒙對存在荒誕性的體驗等等。由此看來,曾鎮南缺少的正是方法論上的更新問題。另外,該作由于追求一種散文化的風格,因而在結構上缺少統一的靈魂,現出一種零碎感來。此外,論著離作品太近,感悟印象多,理論升華少,也減弱了論著的必要的深度。
夏冠洲的《用筆思考的作家——王蒙》,[6]亦是用的這種知人論世的社會學批評方法。論著分為作家論和作品論,在作家論中,夏冠洲提出王蒙的“戀疆情結”對其創作有影響的觀點是有一定的價值的;作品論部分基本上是主題思想人物形象的闡釋,有些觀點雖然有自己的體悟,甚至亦很精彩,但在整體上顯得比較平平,正像何西來在序言里說的:“作者的理性穿透力和理論抽象力、概括力,在個別較勁的地方上不去,顯得力弱。”這一說法是比較公允的。另外丁玉柱的《王蒙的生活和文學道路》[7]一書以及其他同類文章,也基本屬于這一類,在王蒙研究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但并無重大突破。
思路二:
創作心理批評。有代表性的文章有李廣倉的《焦慮與游戲——王蒙創作心理闡釋》,[8]孫郁《王蒙:從純粹到雜色》,[9]童慶炳《歷史緯度與語言緯度的雙重勝利》,[10]吳亮《王蒙小說思想漫評》,[11]張鐘《王蒙現象探討》,[12]南帆《革命、浪漫與凡俗》,[13]郜元寶《說出復雜性——談〈躊躇的季節〉及其他》[14]等。李廣倉的文章直接從作家創作心理的角度入手,就超越了一般社會學批評的只顧外不顧內的弊端,在方法論上占了優勢。李文抓住王蒙心理中政治焦慮和語言游戲這一對矛盾,展開了相當有說服力的論述。作者把王蒙放置在一個廣闊的文化空間,從文本策略與作家個性心理入手,指出了王蒙的政治焦慮是由語言的狂歡來加以釋放和消解的。不過這篇文章由于篇幅所限,只是抓住王蒙心理矛盾的一個方面,因而顯得單薄了些。孫郁的《王蒙:從純粹到雜色》是一篇出色的作家論,大有王蒙自己所撰評論的風格。孫郁眼光獨到,感悟力強,對王蒙的把握是很準確的。這實際上是一種心理批評,不過,作者的感悟淹沒了理論,使這篇批評看上去就是一種直感。童慶炳先生的文章是對王蒙“季節系列”四部的評論,所提出的“社會心理模式”以及語言的雜體等觀點,將批評上升到理論高度,對我的論文寫作具有啟發意義。吳亮的文章寫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該文對王蒙思想中的矛盾的發現,是比較敏銳的。不足是寫得比較早,且觀點一帶而過,未能展開。張鐘的文章通過對王蒙的心理分析,提出王蒙在變動不居中的穩定心理結構,即“少共情結”,這種情結使王蒙在創新上難以走得太遠。這一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也是一種普遍的觀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李子云在給王蒙的通信中就提出過,但王蒙曾加以否定,[15]現在看起來,這種提法的確有把王蒙簡單化的傾向,難道一個“少共情結”就能把復雜的王蒙概括了嗎?況且,該文發表于1989年,如果說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王蒙還有一定的概括力的話,那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王蒙肯定不能如此簡單地框定。許多人一提王蒙就認為王蒙有“少共情結”,這實在是以偏概全的簡單化、想當然的認識。南帆的文章也是就“四個季節”系列小說發言的,所用方法實質上介于心理批評與文化社會學批評之間。文章緊扣作品,對“季節系列”中的“革命、浪漫、凡俗”等幾個關鍵詞進行了梳理,得出了王蒙由浪漫到凡俗的轉折的結論。
思路三:
純文化批評。代表性作品有:吳炫《作為文化現象的王蒙》,[16]陶東風《從“王蒙現象”談到文化價值的建構》等。[17]吳炫的文章就“王蒙式的忠誠”“王蒙式的批判”“王蒙式的創新”等幾個方面展開論述,認為,王蒙式的忠誠是一種民族文化的積淀,在這一積淀中,理想信念與我們每個個體的關系就永遠是母親與兒子的關系,這是一種非理性的行為;王蒙式的批判是一種肯定性的批判,這種批判帶有一定的超脫性;王蒙式的創新是方法論上的,因而更多的是一種把玩和裝飾。陶東風的文章是聲援王蒙的。王彬彬的《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18]直指王蒙,陶文為王蒙鳴冤叫屈,認為王彬彬的指責是不全面的。陶文認為,王蒙與王朔是不同的,王蒙強烈的政治情結,使他對“極左”路線始終不能釋懷,他對文化的市場化、商品化的認同,在他“是一種特殊的策略”,從本質上說,“王蒙至今仍是精英群體的一員驍將”。文化批評的優點是注意了作家所處的歷史文化語境,因而具有相當的思想穿透力,但它的通病則是忽略了文學的肌理,這是我們應該避免的。
思路四:
文體學批評。這一類比較有代表性的著作和文章有:汪昊的《王蒙小說語言論》,[19]郜元寶《戲弄和謀殺:追憶烏托邦的一種語言策略——詭論王蒙》,[20]孟悅《語言縫隙造就的敘事——〈致愛麗絲〉〈來勁〉試析》,[21]童慶炳《隱喻與王蒙的雜色》,[22]王一川《王蒙、張煒們的文體革命》,[23]另見王一川的《漢語形象美學引論》第五章“異物重組——立體語言”,[24]于根元、劉一玲《王蒙小說語言研究》,[25]南帆《語言的戲弄與語言的異化》[26]等。
汪昊的《王蒙小說語言論》是一部從文學語言學角度來研究王蒙小說語言的專著。該著吸收了新批評、結構主義語言學等西方文論的方法,從總論、外論和內論三個方面,展開對王蒙小說語言的分析。總論是總體印象,是語言的外在結構層次,外論和內論則是語言的深層結構。他所研究的對象是:“王蒙小說藝術世界中的各類語言形式(形態),語言的結構,創作主體運用和組織語言的手段,以及這一切所涵蓋所揭示的審美效應——小說語言美學的意義。”[27]這部著作的貢獻就在于它從語言的角度研究文學,可以說是真正抓住了文學研究的關鍵,但是,這部著作的最大的不足則是沒有把語言研究同王蒙小說的文化含蘊貫通起來,帶有為修辭而修辭的意味,盡管作者注意到了新批評的純文本的不足,但作者只是限于審美,仍然有純形式之嫌。況且,作者在運用西方理論時,由于不夠活化,仍使論述顯得生硬有余,靈活不足。
郜元寶的論文雖然是從語言入手的,但不是純粹語言學的研究,而是意識形態的。郜文認為王蒙的語言是通過對一元化烏托邦語言的戲仿、模擬,進而達到對其拆解、顛覆的目的,其論述給人不少的啟發,但郜文也有絕對化之嫌。
孟悅的文章,是從結構主義敘事學以及意識形態批評來研究王蒙的兩篇先鋒小說,立論新穎,亮人耳目。文章首先從“主語與主體位置”入手,分析了王蒙的《致愛麗絲》《來勁》兩篇小說在主語位置上的反“常規”行為,以及由此所導致的主體的不確定性和匱乏問題;接著作者又從“謂語,文化象征”方面分析了由于“主人公的缺失”所導致的謂語的反故事性敘述,進而指出“這種反故事敘述卻又包含著一個象喻性的故事,講的是人在文化中的處境,是人與文化的復雜關系。”[28]第三部分,作者從“賓詞,敘事過程”進一步展開了對這兩篇小說所指涉的賓詞即客體,是一種“社會象征行為”,作者指出:“它們實際上可以說是以顛覆某些語言規則的方式,象喻著曾占主宰地位的某一意識形態概念體系的崩潰坍塌。更確切地說,這兩篇小說與其說顛覆了語言關系,不如說(象征性地)破壞了那一形而上學地看待主體、看待主體間、主客體、主體與文化關系的觀念體系,象征性地破壞了與其相伴生的小說觀(人物觀、情節觀、敘述觀)審美感知力和藝術慣例,象征性地破壞了某種久已穩固的秩序化了的文化心理結構。”[29]這種由形式到文化的分析方法是極富啟發性的。
童慶炳先生的文章對王蒙小說《雜色》中的隱喻的分析是十分精彩的,隱喻的理論資源顯然來源于西方,但童慶炳先生把它中國化了。在這里,童慶炳先生通過對老馬和曹千里的隱喻分析,對草地變化以及河水、狗、蛇等意象的細讀,從而得出了《雜色》的隱喻系統語法的發現。但到此并沒有完,童慶炳先生進而發現了隱喻背后的王蒙的哲學文化觀念,指出:王蒙的隱喻正是他的哲學導言,是對人生相對性的揭示,對事物的變動不居的揭示,并舉一反三,指出了多組二項對立圖示。這種由文體到文化的思路是發人深省的。
王一川先生的文章,提出王蒙“季節系列”小說的文體特征是一種新的文體形式:即有機悲喜劇和擬騷體,所體現出來的反諷效果是騷諷。這一提法是把中西文論相結合的產物,是很有創意的。另外,王一川先生對王蒙語言的研究,提出王蒙語言是一種“立體化語言”的觀點都是很有啟發意義的。于根元、劉一玲的《王蒙小說語言研究》一書,出自專業語言工作者的對文學語言的研究,顯得比較地道,但這種研究仍屬于傳統的語言修辭性研究,并沒有深入到王蒙的整個文化哲學觀念之中。
從以上簡單的梳理可以看出,這四種思路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知人論世的社會學方法、創作心理學的方法以及純文化的方法,雖然能較深入地揭示王蒙創作的思想內涵和心理機制,但卻不同程度地忽視了王蒙作為文學家的文體意識。王蒙不是哲學家,也不是單純的思想家,他首先是一個文學家、小說家,我們首先關注的不應該是王蒙表現了怎樣的思想,而是這些思想是怎樣表達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文體問題是一種最應該得到重視的研究角度。因此,第四種思路就是我所最為贊賞的。當然,以上研究有些還不能說是自覺的文體研究,有些研究還顯得零碎,不夠系統,而有的研究干脆就是“半截子”文體研究。由于這種種原因,使文體研究只局限于小說的藝術形式,而少有深入形式背后的思想文化及作家心理深層機制的。正是基于此,本文試圖對王蒙的小說文體進行研究,并努力把“半截子”文體進行到底,從而把王蒙小說文體研究引向系統自覺的新階段,同時試圖打破內容與形式二分的舊有批評范式,廣泛吸收語言學、敘事學以及新批評、現象學批評、文化批評等方法,通過對王蒙的研究實踐,嘗試建立一種以文體研究為核心的新的批評范式。
那么,文體與文體學的內涵又是什么呢?首先我們來看文體(style)這個概念。西方的style一詞,在我國一般翻譯成“風格”,但它還有“文體”“作風”“語體”等譯法,而文體是可以包含著風格的,因而翻譯成文體較為妥切。有論者認為:“文體有廣狹兩義,狹義上的文體指文學文體,包括文學語言的藝術性特征(即有別于普通或實用語言的特征)、作品的語言特色或表現風格、作者的語言習慣,以及特定創作流派或文學發展階段的語言風格等。廣義上的文體指一種語言中的各種語言變體……”[30]該論者對文體的理解顯然是來源于西方觀念,把文體理所當然地限定在語言學的范疇。童慶炳先生給文體所下的定義是:“文體是指一定的話語秩序所形成的文本體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評家獨特的精神結構、體驗方式、思維方式和其他社會歷史、文化精神。”[31]這個概念實質上包含著這樣三個層次:文體首先體現為外在的物質化的以語言學為核心的文本體式,其中包括語言樣式、敘述方式、隱喻和象征系統、功能模式以及風格特征種種;第二個層次則是通過文本體式折射出來的作家的體驗方式、思維方式與精神結構,它與作家的個性心理緊密相連;第三個層次則又與作家所在的時代、社會、歷史、文化語境相聯系,體現的是支撐文體的宏大的文化場域。而這后兩個層次就是一定的話語秩序。由此可見,文體絕不是單純的語言體式,而是包含著多種復雜因素的話語秩序。“話語”這一概念,在福柯那里被界定為“陳述的整體”,“說話的實踐是一個匿名的、歷史的、規律的整體。這些規律總是被確立在時間和空間里,而這些時間和空間又在一定的時間和某些既定的、社會的、經濟的、地理的或者語言等方面確定了陳述功能實施的條件。”[32]據我的理解,福柯在這里所說的“話語”實質上就是對一種歷史整體的意識形態陳述。因此,話語凝結為語言,包含了語言,而語言承載著話語的意識形態功能。質言之,文本體式與話語秩序之間的關系就像形和神之間的關系一樣,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同理,沒有后者前者也無從談起。那種把文體限定在語言學范疇中的做法,都是“半截子”文體。由此,我們可以給文體下一個簡短的定義:文體就是話語體式。H. 肖在《文學術語詞典》中認為:“文體是將思想納入語詞的方式。”[33]這種說法難免有形式主義之嫌,我們可以把其加以改造:文體是思想與語詞共在的方式。由于思想與語詞不可分,因此,說語詞就是在說思想,說思想也是在說語詞。故而我這里的文體研究,實質上是一種從語詞到思想的或者說是從文本到文化的系統工程。從文本中來,到文化中去,就是我的基本方法。
很顯然,文體學就是研究文體的學問。在西方,文體學同敘述學同步成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顯學。文體學與敘述學既有區別又有重合。文體學是運用現當代語言學理論和方法來研究文體的學科,因而,它隨著語言學的發展而不斷變化。卡特和辛普森對不同的文體學派別提出了自己的劃分,計有:形式文體學、功能文體學、話語文體學、社會歷史/文化文體學、文學文體學、語言學文體學等六種。[34]這些不同派別的劃分,是根據不同派別所采用的不同語言學模式而得出的。韓禮德的系統功能文體學所提出的“相關性準則”“前景化(true foregrounding)”理論以及語言的“元功能”即“概念功能”“人際功能”“語篇功能”的分析方法和注重情景語境的傾向,[35]是值得重視的。巴赫金的“復調小說”理論和研究方法實際上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文體學研究。英國文體學家伯頓開創的社會歷史/文化文體學把文體(語言)視為一種意識形態和權力關系的載體的觀點也是頗有啟發意義的。另外,童慶炳先生、王一川先生、陶東風先生的有關文體學的理論和方法,都對我的研究具有方法論上的指導意義。因此,我這里的文體學,不是照搬任何一種文體學模式,而是盡可能吸收各種有益成分,構成一種綜合性的文體學研究。
我的問題是這樣提出來的:從文體學的角度研究王蒙,盡管只是眾多研究方法之一種,但卻是最直接最重要的一種。我一直認為,王蒙留給文學史的重要貢獻也許是多種多樣的,但他留給文學史的最重要的貢獻之一一定是在文體上的創新。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王蒙就以《夜的眼》《春之聲》《海的夢》《風箏飄帶》《布禮》《蝴蝶》等號稱“集束手榴彈”的小說文體創新,震動了文壇,在此王蒙改寫了小說的傳統模式;之后的《一嚏千嬌》《來勁》《致愛麗絲》等則走得更遠;另外,王蒙的另一類小說如《莫須有事件》《風息浪止》《加拿大的月亮》《堅硬的稀粥》《球星奇遇記》等小說又開了王朔諸人調侃小說的先河。由此可見,文體意識的自覺是王蒙最突出的特點,說王蒙是個文體家實在不為過分。韋勒克、沃倫說:“只有文體學的方法,才能界定一件文學作品的特質。”[36]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只有文體學的方法才能更好地界定王蒙作品的特質。
從文體學的角度來看王蒙的小說,它具有怎樣的總體特征呢?我覺得,王蒙小說文體的總體特征就是雜糅性、包容性、整合性與超越性。雜糅性是王蒙文體的外在特征,包容性是雜糅性的內在肌質,整合性與超越性則是王蒙小說文體的基本思維方式和文化精神。因此我們可以在整體上把王蒙的小說稱為“雜體小說”或“立體小說”。這種文體上的“雜”,體現的是王蒙文化精神中的巨大矛盾性和悖反性,以及他試圖整合和超越這種矛盾與悖反的努力。所以,王蒙小說文體上的雜糅,不是機械的混雜,而是一種有意識的藝術整合,是站在新的歷史高度對新文學史上各種文體的兼收并蓄,因而在美學上是一種雜多的有機統一。故而,本文的基本思路是,首先探討王蒙小說的語言,因為語言是小說文體的肌膚,通過探討語言的特殊運用以及它的表現功能與文化功能,試圖觸摸王蒙內在的文化精神(第一章);其次,探討王蒙小說的敘述個性,敘述是文體的骨骼,通過敘述個性特征,試圖挖掘王蒙的基本價值取向(第二章);第三,在前兩章的基礎上,歸納王蒙小說的體式特征。小說體式是文體的整體風貌,通過對王蒙小說體式形成過程追根溯源的考察,凸現王蒙小說文體的雜體化、立體化特征(第三章);第四,進一步考察王蒙小說文體的語境,重點考察王蒙小說文體與作家文化心態的關系,通過考察這種關系,試圖揭示王蒙深層的心理涵蘊和內在矛盾(第四章);第五,在作家文化心態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王蒙小說文體形成的社會文化語境,試圖揭示王蒙小說文體與社會文化的關系(第五章)。最后,總結王蒙小說文體的特征,并揭示這種文體的創新意義及局限(結語)。
[1] 參見曹玉如編《〈王蒙年譜〉后記》,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第354頁。
[2] 據不完全統計,從1956年到2003年9月,國內公開出版的評介、研究王蒙的文章著作共計776篇(部),其中包括專著5部。此統計筆者也參考了曹玉如女士和丁玉柱先生的有關材料,在此一并致以謝忱。
[3] 王蒙:《蝴蝶為什么得意》,《王蒙文集》第八卷,華藝出版社1993年12月第1版,第705頁。
[4] 這種梳理不是對王蒙研究和評論的全面梳理,而是有選擇性的,因此,有許多對王蒙的評論和研究文章難于歸類。這并不等于說這些文章不重要,而是與我的側重點不同而已。
[5] 曾鎮南:《王蒙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11月第1版。
[6] 夏冠洲:《用筆思考的作家——王蒙》,新疆大學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
[7] 丁玉柱:《王蒙的生活和文學道路》,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8] 李廣倉:《焦慮與游戲——王蒙創作心理闡釋》,《鐘山》1997年第5期。
[9] 孫郁:《王蒙:從純粹到雜色》,《當代作家評論》1997年第6期。
[10] 童慶炳:《歷史緯度與語言緯度的雙重勝利》,《文藝研究》2001第4期。
[11] 吳亮:《王蒙小說思想漫評》,《文藝理論研究》1983年第2期。
[12] 張鐘:《王蒙現象探討》,《文學自由談》1989年第4期。
[13] 南帆:《革命、浪漫與凡俗》,《文學評論》2002年第2期。
[14] 郜元寶:《說出“復雜性”——談〈躊躇的季節〉及其他》,《南方文壇》1997年第6期。
[15] 參看王蒙:《關于創作的通信 附:李子云致王蒙信》,《王蒙文集》第七卷,華藝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628頁。
[16] 吳炫:《作為文化現象的王蒙》,《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2期。
[17] 陶東風:《從“王蒙現象”談到文化價值的建構》,《文藝爭鳴》1995年第3期。
[18] 王彬彬:《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文藝爭鳴》1994年第6期。
[19] 汪昊:《王蒙小說語言論》,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20] 郜元寶:《戲弄和謀殺:追憶烏托邦的一種語言策略——詭論王蒙》,《作家》1994年第2期。
[21] 孟悅:《語言縫隙造就的敘事——〈致愛麗絲〉〈來勁〉試析》,《當代作家評論》1988年第2期。
[22] 童慶炳:《隱喻與王蒙的雜色》,《文學自由談》1997年第5期。
[23] 王一川:《王蒙、張煒們的文體革命》,《文學自由談》1996年第3期。
[24] 王一川:《漢語形象美學引論》,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版。
[25] 于根元、劉一玲:《王蒙小說語言研究》,大連出版社1989年版。
[26] 南帆:《語言的戲弄與語言的異化》,《文藝研究》1989年第1期。
[27] 汪昊:《王蒙小說語言論》,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8頁。
[28] 孟悅:《語言縫隙造就的敘事——〈致愛麗絲〉〈來勁〉試析》,《當代作家評論》1988年第2期。
[29] 孟悅:《語言縫隙造就的敘事——〈致愛麗絲〉〈來勁〉試析》,《當代作家評論》1988年第2期。
[30] 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5月第二版,第73頁。
[31] 童慶炳:《文體與文體的創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1頁。
[32] 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謝強、馬月譯,三聯書店1998年6月北京第1版,第151頁。
[33] 轉引自陶東風:《文體演變及其文化意味》,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281頁。
[34] 參見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5月第2版,第74頁。
[35] 參看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5月第2版。另參見張德祿:《韓禮德功能文體學理論述評》,《外語教學與研究》1999年第1期。
[36]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三聯書店1984年11月版,第1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