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九四一年三月,歐洲的戰(zhàn)爭對大西洋航運構(gòu)成了嚴重威脅,美國海軍組建了一支用于大西洋護航的支援部隊。我的護士阿普麗爾在丈夫去海軍服役后回到了諾斯蒙特,她開始懷疑他能否像當初說的那樣在十八個月內(nèi)回家。某個周一,天氣陰冷,我們在診所里談?wù)撝鴳?zhàn)事,那時我們第一次得知病房鬧鬼的事。”薩姆·霍桑醫(yī)生停頓了一下,給訪客和自己的杯子里倒?jié)M酒,然后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有人說我們今年年底就會開戰(zhàn)。”阿普麗爾說。我不能不同意她的看法。
“安德烈是在軍艦上服役嗎?”我問。在安德烈被征召入伍前,他們在緬因州經(jīng)營一家旅館。在安德烈服役期間,阿普麗爾和她的兒子小薩姆將一直待在諾斯蒙特。
“我想是的,但有關(guān)他的事都是機密。”
我的上一任護士瑪麗·貝斯特也應(yīng)征加入了海軍,并在走之前安排了阿普麗爾重返診所接替她的工作。我們曾猜測她可能被分配到了安德烈服役的那艘軍艦上,但這樣的巧合可能只有在電影里才會發(fā)生,她被派駐到了圣地亞哥的一個海軍基地。
我的診所位于清教徒紀念醫(yī)院的翼樓,住院醫(yī)生經(jīng)常會過來聊天。三月的一個下午,林肯·瓊斯的到來打斷了我和其他醫(yī)生的談話。幾年前,作為諾斯蒙特第一位黑人醫(yī)生,他的出現(xiàn)引得本鎮(zhèn)居民議論紛紛。上周末,林肯和他的妻子夏琳請了我和安娜貝爾·克里斯蒂共進晚餐,我正想表示感謝,但一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此次來訪可不是為了敘舊的。
“薩姆,你有時間嗎?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轉(zhuǎn)向阿普麗爾。“我的下一個預(yù)約是什么時候?”
“你答應(yīng)過道哲太太今天下午去她家出診,但什么時候去都行。她發(fā)燒了,哪兒也去不了。”
“得流感的人多了?”林肯在我跟著他穿過走廊時問道。
我點了點頭。“一到冬天就這樣,你在紀念醫(yī)院有多少病人?”
“重感冒的有十幾個吧,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的人,病房都住滿了。不過,我想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一個叫桑德拉·布萊特的病人聲稱她的病房鬧鬼。”
我不禁輕聲笑了起來。“那鬼肯定是新來的!”
我跟著他經(jīng)過護士站,走進了七十六號病房。這個數(shù)字勾起了我的一些回憶,但當時我還不是十分明白它意味著什么。我本以為會看到一個靠枕頭支撐著的虛弱老太太,但我大錯特錯了。桑德拉·布萊特三十多歲,非常迷人,此時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你好。”我跟她打招呼,“我是霍桑醫(yī)生。”
她的微笑讓我著迷。“請原諒我不能起身,瓊斯醫(yī)生說我還得休息一兩天。”
“闌尾炎。”林肯解釋道,“杜魯門醫(yī)生周六下午為她做了手術(shù)。她恢復(fù)得很好。”
“如果不鬧鬼就好了。”她說。我不太確定她是不是認真的。我拉過一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林肯則坐在床沿上。我很少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坐下,平常我都是在上班時間之前去我的病人那里查房,站在床腳,問他們晚上睡得好不好。現(xiàn)在,隨著視角的下移,我開始意識到病房的冷清。這是一間私人病房,只有一張病床,墻上沒有畫,當然,在那個年代,也沒有吊在天花板附近的電視,一張床、兩把椅子和一個小床頭柜是全部的擺設(shè)。
“給我講講病房鬧鬼的事吧。”我催促道。
她朝我笑了笑。“你是精神科醫(yī)生吧,來判斷我是不是瘋了?”
聽到她這樣想,我咯咯地笑了。“紀念醫(yī)院沒有精神科醫(yī)生,瓊斯醫(yī)生喊我來是覺得我也許能幫上你的忙。你真的看到鬼了嗎?”
她點點頭。“連續(xù)兩個晚上。周六手術(shù)后,他們給我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我昏昏沉沉的。到了半夜,有動靜把我驚醒了。在月光的照射下,我感覺床在動,還在窗戶上看到一個戴著兜帽的人影。我剛想說什么,那個人影就消失了,護士趕緊過來問我有沒有事。接著,我繼續(xù)睡了,以為這只是他們給我注射藥物引起的噩夢。”
“很有可能是這樣。”我表示同意。
“但昨天晚上發(fā)生了同樣的事情!那個戴兜帽的人影又出現(xiàn)了,這次他趴在我的床邊。我想我一定尖叫了,但我睜開眼時,那個人影消失了,護士正設(shè)法安慰我。”
“你會不會是在做夢?”
“沒有,我當時很清醒。我吃了止痛藥,但沒吃安眠藥。尖叫時我閉眼了,但那只是一瞬間。然后,護士出現(xiàn)在我眼前,月光照了進來,跟前一天晚上一樣。”
“是哪個護士?”我問。
“貝蒂·蘭登。她和簡·坦普爾頓是夜班護士。”
我認識她們,她們早上七點下班,我去病房開始查房時會和她們碰面。貝蒂在紀念醫(yī)院工作了大約一年,簡才來幾個月。“我會和她們談?wù)劦摹!蔽一貞?yīng)說。
“沒多大用。她們都認為我在做夢。我甚至讓貝蒂檢查了床底下,但那里沒有人。”
“好好休息,盡量別去想它。”林肯建議道,“如果你愿意的話,我今天晚上可以給你打鎮(zhèn)靜劑。”
“我只想離開這里回家。”
“嗯,手術(shù)沒有引起并發(fā)癥。闌尾炎患者通常要住院一周或一周以上,但我會和杜魯門醫(yī)生談?wù)劊茨懿荒茉谥芪迩白屇愠鲈骸!?
“可今天才周一啊!”想到要在病房繼續(xù)過夜,她似乎很害怕,“能至少讓我換一間病房嗎?”
“因為流感,最近床位很緊張。我想想辦法。”
我跟著林肯走到住院處,很快我們就了解到那個病區(qū)的病房都住滿了。產(chǎn)科還有幾張空床,但不能把她轉(zhuǎn)移到那里。“也許住雙人間的人有愿意和她換一下的。”我建議道。
“我去看看。”林肯答應(yīng)道。
此時正是冬末,天降陣雪,我冒雪開車去道哲太太家出診,然后回家換衣服。我和安娜貝爾約好在麥克斯牛排餐廳吃晚飯,那是去年秋天新開的一家餐廳,位于鎮(zhèn)中心,我七點準時去接她。“貓貓和狗狗們今天都還好嗎?”每次我都這么問,它已經(jīng)是我打招呼的標準臺詞了。
“很好。”在我為她打開車門時,她說,“但有一條蛇生病了,我們沒有辦法,只能殺死它。我跟蛇很難交流。”
“我們都是這樣的!”
她的動物診所安娜貝爾的方舟位于諾斯蒙特和希恩鎮(zhèn)之間。盡管開業(yè)還不到一年,但兩鎮(zhèn)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這位長著金發(fā)、有淡褐色眼睛的安娜貝爾·克里斯蒂了。我們從秋天開始約會,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對她情有獨鐘了。到達麥克斯牛排餐廳后,我們來到了最喜歡的座位。她問道:“你今天過得怎么樣?”
我把醫(yī)院病房鬧鬼的事講給她聽,她敏感地認為這只是對手術(shù)麻醉的異常反應(yīng)。“我想你說得對。”我表示贊同,“但今晚我想起了七十六號病房的事。一年前,有個犯人在那里被擊斃了。他因為搶劫珠寶店被警察打傷,在試圖擺脫守在病房門口的警衛(wèi)時被擊斃。”
“哇!我從沒想到我搬到了這樣一個無法無天的地方!”
“以后有機會我給你講講我們這一帶發(fā)生過的一些離奇的謀殺案。”
“我來這里后已經(jīng)見過兩起了。”她提醒我道,“盡管其中一起涉及的是一只貓。”
麥克斯·福蒂斯丘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我最喜歡的醫(yī)生們,晚上好呀!”他是一個身材高大修長的男人,頭發(fā)光滑,留著稀疏的小胡子。他曾在波士頓開過一家餐廳,生意興隆,我想不出他為什么要賣掉餐廳,搬到諾斯蒙特這種小鎮(zhèn)來,盡管有一次他提到過一段不愉快的離婚經(jīng)歷。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給這個小鎮(zhèn)帶來了一絲優(yōu)雅和美味的食物。
“我今天殺了一條蛇,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安娜貝爾懊悔地告訴他。
“你應(yīng)該把它帶來,我可以用它做出一道誘人的菜。”
“還是不要了吧!這里的牛肉菜就很對我們的口味。”
他指了指餐廳后面。“天氣轉(zhuǎn)暖后,我打算在后面加一間聚會廳,然后把廚房擴大一點,這樣我們就可以承辦圣誕晚會和小型婚宴了。”他為我們露出了最善意的笑臉,“你們兩個可以當我的第一對嘉賓。”
我們假裝生氣地笑了笑,仿佛這純粹是他的幻想。他和我們又開了一會兒玩笑,然后就去迎接新到的客人了。“雖說是周一晚上,但他的顧客還是挺多的。”我觀察到這一點。
“你不知道為什么嗎?今天是圣帕特里克節(jié)[1]!你沒想過我為什么穿著綠裙子嗎?”
“我沒往這方面想。”我承認道,“在醫(yī)院里,每個人都穿白色衣服。”在那個年代,護士制服包括白鞋、白襪、漿硬的白裙和值班時從不摘下的白色帽子。
“你是沒辦法知道,薩姆!你需要有人每天早上告訴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沒有接著這個話題往下說,只是說道:“不管怎樣,我喜歡你的裙子,但你并不是愛爾蘭人。”
“我母親是,在圣帕特里克節(jié),這一點并不重要。”
“我應(yīng)該帶你去某個地方吃咸牛肉和卷心菜的。”
“麥克斯已經(jīng)把它們列為今天的特色菜了,但我想還是算了,我不是很純粹的愛爾蘭人。”
晚餐吃得很愉快,等甜點上來時,我們都吃得很飽了。最后,我們喝了一杯白蘭地,為這個夜晚畫上了句號。離開麥克斯牛排餐廳回到車上時,已經(jīng)過了十點半。“現(xiàn)在去哪兒?”安娜貝爾問。
“你知道,雖然聽起來很奇怪,但我想去醫(yī)院,順便看看桑德拉·布萊特。”
“那個鬧鬼病房里的女人?”
“我只是想看看她今晚是否沒事。”
“當然,我也一起去。下次約會時,我?guī)闳タ次业呢堌埡凸饭穫儭!?
“安娜貝爾……”
她俏皮地拉了拉我的胳膊。“走吧!”
我們到醫(yī)院時剛好十一點,護士正在換班。“桑德拉·布萊特今晚怎么樣?”我問貝蒂,同時看到另一個護士簡·坦普爾頓正拿著便盆朝一個病房走去。
“我不知道,醫(yī)生。我剛來上班,她好像在睡覺。”我輕輕地打開七十六號病房的門,以免驚擾到布萊特。安娜貝爾留在護士站和貝蒂聊天。病房里,月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灑在布萊特的床上。她似乎在平靜地休息,就在我準備離開時,我察覺到有些異樣,便停了下來,走上前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
床上的女人不是桑德拉·布萊特,而且她已經(jīng)死了。
貝蒂和簡迅速查看了一下留言板,發(fā)現(xiàn)桑德拉·布萊特在白班時被調(diào)到了六十五號病房。“她們把露絲·海夫納搬到了七十六號病房。”貝蒂·蘭登抱怨道,“但沒人告訴我們。”
“因為最近兩個晚上的事,布萊特小姐確信病房有鬼,便要求更換病房。”
另一位夜班護士簡·坦普爾頓傷心地搖了搖頭。“也許應(yīng)該有人告訴海夫納太太,她要是知道原委,就不會同意換病房了。”
“誰是她的主治醫(yī)生?”
“林肯·瓊斯,跟布萊特小姐的醫(yī)生是同一個人。我猜是他安排更換病房的。”
“你最好打電話叫他來。”
不到二十分鐘,林肯就趕到了,看上去像是我們把他從床上弄起來的似的。“發(fā)生了什么事,薩姆?”
“你最好過來看看,倫斯警長也在路上了。”
“警長?因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帶頭走進七十六號病房,掀開女人身上的床單,讓他自己判斷。他抬起頭,看著我,一臉疑惑。“你是在暗示她被鬼嚇死了嗎?”
我搖了搖頭,指著她腦袋旁邊多出來的一個枕頭。“她是個虛榮的女人,甚至在醫(yī)院里也涂口紅。”
“很多女人都這樣,為的是讓自己顯得更精神。什么……”這時,他看到了枕頭上女人的唇印。“你是在告訴我她是被悶死的,薩姆?用枕頭?”
“我們需要尸檢才能確定,但我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大,病歷上說她是因為腎結(jié)石住的院。”
“沒錯,本來如果到明天她還沒有好轉(zhuǎn),杜魯門醫(yī)生就要給她做手術(shù)了。”
此時,安娜貝爾把頭探進門里。“倫斯警長來了,薩姆。”
“讓他進來。”
警長是我在諾斯蒙特認識時間最長的朋友,但現(xiàn)在小鎮(zhèn)不斷發(fā)展,他留任的日子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一九二二年,我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就來到了這里,我的診所比那些講究的牛排餐廳和高檔的珠寶店開業(yè)要早得多,而當時警察的執(zhí)法工作也比現(xiàn)在簡單得多。有傳言稱有候選人會在十一月的選舉中與他競爭,我可不愿意看到這種情況發(fā)生。“醫(yī)生,你在這里遇到了什么麻煩?”他進門時問道,“又是一樁不可能犯罪?”
“我不知道,警長。過去兩晚住在這間病房的病人說這里鬧鬼,現(xiàn)在有個女人死在這里了。”
他低頭盯著尸體。“她的死因是什么?”
“看到枕頭上的口紅了嗎?她可能是窒息而死的。”
“被鬼悶死的?”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便跪下來,在地板上四處搜尋,但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除了連接取暖爐的回風口外,床底下別無他物。“我想和桑德拉·布萊特談?wù)劊绻龥]睡的話。”
六十五號病房位于走廊盡頭,我走了進去,發(fā)現(xiàn)桑德拉在床上坐著。“我聽到了聲音,霍桑醫(yī)生,發(fā)生什么事了?”
瞞著她沒有意義。“搬到你病房的那個女人死了。”
“死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心臟病發(fā)作了?”
“我們還不知道,可能是自然原因?qū)е碌摹!比欢芟嘈抛约旱呐袛唷!案乙粯樱吹焦砹恕!?
我在她床邊坐下。“桑德拉,既然你醒著,我想讓你講講有關(guān)那個人影的所有事,你兩次看到它的時候它都是什么樣的?”我從口袋中拿出處方箋準備做筆記,“先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她嘆了口氣。“沒什么可說的。幾個月前,我從奧爾巴尼搬到這里,找了份糕點師的工作。”
“在諾斯蒙特?哪家店?”
“麥克斯牛排餐廳。”
“我們今晚就是去那里吃的飯!麥克斯沒告訴我們他的糕點師住院了。”
“他可能不想讓顧客知道我不上班時他不得不從面包店買甜點吧。他是個好老板,每天都來看我,這讓我覺得沒那么孤單了。我父母現(xiàn)在住在佛羅里達,我還沒有機會交到很多朋友。”
“那周六晚上的事呢?”
“嗯,就像我說的那樣。手術(shù)后我?guī)缀跏腔杌璩脸恋模驗楦杏X到床在動,我醒了過來,看到了那個戴兜帽的人影出現(xiàn)在我的病房里。”
“門是關(guān)著的嗎?”
“是的,但有月光從窗戶照進來。”
“你能看出那個人影是男是女嗎?”
她搖了搖頭。“只是一個戴著兜帽的黑影,就像一場噩夢。”
“也許就是一場噩夢。”我輕聲說道。
但她搖了搖頭。“有一瞬間,我使勁眨了眨眼,以確定我不是在做夢。接著,我就看到護士貝蒂在摸我的脈搏。她說我弄出了動靜,所以進來看看我。”
“也許你在窗邊看到的人影就是她。”
“不會。前天晚上我還半信半疑地認為那是夢,但昨晚那個人影又回來了,就趴在我的床邊上。那時我真的尖叫了,今天早上我把這些都告訴了瓊斯醫(yī)生。”
和她之前講的基本一致,我想我可以相信她。“我得再和護士們談?wù)劇!蔽覜Q定道,“再告訴我一件事。你來諾斯蒙特后跟人結(jié)過仇嗎?有想傷害你的人嗎?”
“沒有,當然沒有。我連男朋友都沒有。除了麥克斯和同事,我認識的人不多。在餐館上夜班會減少一個人的社交生活。”
簡·坦普爾頓在護士站,我決定先和她談?wù)劇K萑醵猿郑瑤缀鯖]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對病人的態(tài)度很好。我們說話的時候,安娜貝爾走到我身邊。我?guī)缀跬怂谶@里了。“薩姆,我打輛車回家吧,明天一大早我還得去方舟那兒。”
“那怎么行,我送你。”我轉(zhuǎn)頭對簡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在車上,安娜貝爾跟我道歉。“我知道那對你很重要,薩姆,你不應(yīng)該因為我離開。”
“如果讓你打車回家,這算什么約會。”
我將她送到家門口,就匆匆趕回了紀念醫(yī)院。這時,尸體已經(jīng)被搬走了,倫斯警長也挨個詢問了護士們。“這看起來像是你的又一個不可能犯罪,醫(yī)生,除非你愿意承認是鬼殺了她。”
“那會是什么鬼?”我故作天真地問道。
“弗蘭克·諾瑪?shù)拢莻€搶劫珠寶店的家伙。還記得他嗎?我的一個手下在犯罪現(xiàn)場打傷了他,后來他試圖從同一間病房逃跑,所以被擊斃了。我記得他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他抬頭看著我,說我的手下不應(yīng)該開槍打他,因為他并非想逃跑。然后,他就死了。”
“你的那個手下是誰?”我記得那件事,但不記得細節(jié)了。“雷·布勞爾。你認識雷,對吧?好人一個。我調(diào)查了當時的情況,雷向他開槍是正當?shù)摹!?
“今晚被殺的海夫納太太怎么辦?”
“我們正設(shè)法聯(lián)系她在紐約的家人。她從波士頓開車回家時,腎結(jié)石突然發(fā)作了。”
“諾斯蒙特沒人認識她嗎?”
“據(jù)我們所知,沒有。面對現(xiàn)實吧,醫(yī)生,她被殺是因為她恰好換到了這間病房。”
“我想兇手可能在黑暗中認錯了人。”
“要不就是這間病房真的鬧鬼。護士們的證詞表明,在她們接班后,沒有人走進過七十六號病房。”
我依次和兩位護士交談,但她們的說法都一樣。十一點前,她們著手接晚班護士的班,之后開始各自的巡視。沒人告訴她們海夫納太太和桑德拉·布萊特換了病房,直到我到達時她們才得知這件事。“我們負責六十一號到八十號病房。”貝蒂解釋說,“通常從兩端開始巡視,以確保每個人都沒事,你來之前我還沒到七十六號病房。”
“你是想告訴我她是在十一點以前遇害的?”
“哦,不,因為晚班護士瑪吉在交班核查表上寫的是七十六號病房正常。如果有人進入這間病房,我們會注意到的。整件事看起來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我得和瑪吉談?wù)劇!蔽覜Q定道。
“瑪吉·惠勒。”她瞥了一眼時鐘,“她現(xiàn)在可能在睡覺。”
“我也要睡覺去了。”我說,“我明天再去找她。”
在走出醫(yī)院的路上,另一個護士簡追上了我。“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她說,“今晚我出電梯時,有個晚上來看病人的人剛好要離開。”
“哦?那是誰?”
“牛排餐廳的麥克斯·福蒂斯丘。我有時會去那里吃飯。”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雷·布勞爾,他是警長的手下,去年就是他殺死了七十六號病房里的犯人。他身體肥胖,一頭黑發(fā),肚子和制服襯衫上的扣子時時刻刻在較勁。“我當然記得醫(yī)院的那次擊斃了。”我告訴他,“但事發(fā)那天我在希恩鎮(zhèn),不清楚細節(jié)。”
他把腰帶移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當時,我們是在警長的辦公樓見面的,等我們談完話他就會上街巡邏。“好吧,你知道諾斯蒙特珠寶店吧。”他開始講起一個他可能講過一百遍的故事,“當時,他們開張沒有多久,但對我們這個不斷發(fā)展的小鎮(zhèn)來說,那可是個高檔場所,而且他們賣的東西也很值錢。弗蘭克·諾瑪?shù)逻@個鳥人開車經(jīng)過時決定進店搶劫,他朝他們亮出槍,然后把珠寶裝進布袋里。我猜他不知道該店和銀行一樣安裝了靜音報警系統(tǒng)。在停車場,其他警察堵住了他,擊中了他的左腿。他們繳獲了那把槍,以及裝珠寶的布袋和盜竊工具。因為傷勢不重,他們把他送去了紀念醫(yī)院,取出子彈,給他包扎起來。那天晚上,他們派我去看守他,到第二天就可以將他轉(zhuǎn)移到監(jiān)獄。”
“這是一年前的事了,對吧?”
“對啊,那天是三月三日。我不可能忘記我殺人的日子。”
“給我講講具體情況吧。”
“嗯,那時過了午夜,我認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了。當時我正坐在門外的椅子上,突然聽到里面有動靜。”
“什么動靜,雷?”
他皺起了臉,像是在努力回憶。“我不知道。有點像金屬碰撞的叮當聲,但不是太響。我決定進去看一下,于是打開門。病房里很暗,但借助從窗戶照進來的月光,我看到他已經(jīng)下床,手里拿著一把刀沖我走來。我沒有多想,拔出手槍,朝著他的胸部開了一槍。”
“倫斯警長說,諾瑪?shù)略谒狼罢f他并不是打算逃跑。”
“你還能指望他說什么?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是把螺絲刀,但他要是用它來捅我,一樣會致命。我們認為這是我們沒在他身上搜出來的盜竊工具之一。雖然他穿著病服,但他的衣服就在病房里。”
“謝謝你,雷,你幫了大忙了。”我站起來和他握手。
“倫斯警長說這事跟鬼有關(guān)。你不認為……”
“鬼會來找你?不,雷,我覺得你沒什么好擔心的。”
我走進警長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他正和妻子薇拉打電話,談?wù)撨@起謀殺案。掛斷電話后,他抱歉地說:“她是醫(yī)院的志愿者,想知道案子有沒有什么新進展。”
“有嗎?”
“只有驗尸報告。你是對的,海夫納太太是被悶死的,不是鬼就是人干的。”
“我敢打賭是后者。”
“那么,兇手是如何連續(xù)三個晚上進出病房還不被發(fā)現(xiàn)的呢?”
“我正琢磨這事。”我對他說,“你確定雷·布勞爾去年殺死那個囚犯是正當?shù)膯幔俊?
“當然,他扣動扳機的速度有點快,但他認為自己有生命危險。換了我,我可能也會這么做,醫(yī)生。”
“他說被盜的珠寶已經(jīng)找回來了。”
“是啊,差不多都找到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哦,商店經(jīng)理說有一條珍貴的鉆石項鏈不見了,但不在布袋里,他暗示可能是我的一個手下順走了它,我則暗示他可能想虛報保險索賠金額。”
“它值多少錢?”
“五萬美元,真不知道他們在諾斯蒙特能不能賣得出去。不管怎樣,保險公司最后還是付了錢,案子就這樣了結(jié)了。”
“也許諾瑪?shù)掳阉卦诹瞬》坷铮墓砘昊貋碚宜恕!?
警長搖了搖頭。“你了解那些病房,醫(yī)生。它們沒有什么裝飾,連根牙簽都沒處藏。為確保萬無一失,我們把床和馬桶都仔細搜查了一遍,但并沒發(fā)現(xiàn)有隱藏的項鏈。”
“馬桶水箱呢?”
“我們首先找的就是那里。”
“好吧,待會兒見。”
“想到什么了嗎,醫(yī)生?”
“很多。”
沒錯,我有很多想法,但還差一塊拼圖才完整。我中午去了牛排餐廳吃快餐,我希望麥克斯·福蒂斯丘能幫我把拼圖補上。“我不知道你的糕點師住院了。”在他領(lǐng)我去餐桌時,我對他說。
“桑德拉?她得了急性闌尾炎,切除了,不過,現(xiàn)在她恢復(fù)得很好。”
“我聽說你昨晚去看她了。”
他點了點頭。“那時探視時間已經(jīng)過了,但我不得不等這里的顧客少了才離開。你知道的,昨天是圣帕特里克節(jié)。”
“我知道,有個病人在桑德拉·布萊特之前住的病房里被殺了。”
“我聽說有人死了,但不知道是在那間病房。我每天都去那里看她,她告訴我她做了一個瘋狂的夢,夢見病房里有鬼。昨天晚上我去之前,醫(yī)生已經(jīng)為她換病房了。”
“可護士們知道她在哪兒嗎?”
“當然,那個迷人的瑪吉告訴我她換病房了。”
瑪吉·惠勒。午飯后我給林肯·瓊斯打電話,得知她三點鐘會來上班。我在走廊等她,看到她沿走廊朝護士站走去,邊走邊用發(fā)夾把白帽子固定在頭發(fā)上。我攔住了她。麥克斯所言不差,她年輕又迷人。“你好,霍桑醫(yī)生。”她跟我打招呼。
“我一直在等你,瑪吉。”
“是關(guān)于昨晚的事嗎?貝蒂打電話告訴我說可憐的海夫納太太死了。這太可怕了,她只是因為腎結(jié)石住的院。”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活著是什么時候,瑪吉?”
“我喜歡在下班前檢查所有人的情況,那肯定是快到十一點的時候。”
“病房里有陌生人嗎?或者說有沒有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那里的人?”
“那是探視時間之后了。桑德拉·布萊特的老板大約十點半從餐廳過來看她,我告訴他不會有事的。他甚至帶她在大廳里散了一會兒步,盡管他不應(yīng)該這么做。我一看到,就把他們叫回了病房。”
“這是在你檢查海夫納太太的情況之前還是之后的事?”
“哦,之前!我檢查過海夫納太太的情況后就沒人再進過她的病房了。”
“她當時是醒著的,在說話?”
“她說了幾句話。”
“沒有人躲在她的病房里吧?”
“當然沒有!在下班前,我還會檢查廁所。”
“謝謝你,瑪吉。”我說,讓她繼續(xù)往前走。
我站在護士站旁邊,打量著通往兩個方向的走廊。一個日班護士從一間病房里走出來,懷里抱著一堆臟床單,打開了通往洗衣槽的門。我看著床單漸漸消失,朝地下室的洗衣房滑去,覺得值得去下面檢查一番。我乘電梯下了兩層樓,看到了堆積如山的待洗的床單和毛巾。
白色,白色,全都是白色的。只花了一會兒工夫,我就在這堆東西的底部發(fā)現(xiàn)了一件深藍色的絨布長袍。我猛地把它拽了出來,確認它有一個兜帽。就在這時,哐啷一聲,有個東西從口袋里掉了出來,砸在地板上。我低頭一看,原來是把螺絲刀。
十五分鐘后,我把疊好的長袍放在倫斯警長的桌上,旁邊放著螺絲刀,然后對他說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鬼。”
“你從哪兒弄來的,醫(yī)生?”
“醫(yī)院的洗衣房。兇手把它卷了起來,扔進了洗衣槽滑道。這是去年弗蘭克·諾瑪?shù)卤徊紕跔枤⑺罆r攜帶的螺絲刀吧?”
“該死的,肯定不是!”他走到一個文件柜前,拿出一個文件夾,“由于已經(jīng)結(jié)案,我們把死者的財產(chǎn)還給了他的家人,但我保留了它們的照片。”他迅速瀏覽了一份文件。“這是那把螺絲刀!”他把一張照片放在我找到的那個工具旁邊。
“它們是一樣的。”我得出結(jié)論,“看到木柄上的這抹油漆了嗎?”
“我想你是對的,”他承認道,“也許我們真的遇上鬼了。”
“很難說!你說這些東西都還給了他的家人,那是誰?”
“他有個女兒,住在西部的某個地方。我把地址記在這里了,格倫達·諾瑪?shù)拢瑠W馬哈的一個郵箱。”
“你什么時候還的?”
“就在幾周前。”
“幾周前。”我重復(fù)道。最后一塊拼圖終于找到了。
“在這種事情的處理上,我愿意等上一年,以防其家人提起過失致人死亡的訴訟,或出現(xiàn)其他什么意外。但他們沒有,所以我把他的衣服和東西放在一個箱子里寄給了他的女兒。你覺得我們應(yīng)該聯(lián)系在奧馬哈的她嗎?”
“沒那個必要,她就在諾斯蒙特這兒。”
那天晚上,我們一群奇怪的人聚在桑德拉·布萊特的病房里。桑德拉當然在,每晚必來拜訪的麥克斯也剛好趕到。另外,我和林肯安排的三個護士都在場。瑪吉·惠勒正好上晚班,貝蒂和簡是提前趕來的。加上警長和我,有七個人擠在這間病房里。
“在我看來,有一點從一開始就很明顯。”我開始講,感覺有點像電影中的偵探把嫌犯聚在一起準備攤牌的最后一幕,“七十六號病房的闖入者,不管是鬼,還是人,都在尋找什么東西。病房這里擊斃過珠寶店劫匪,還有一條項鏈丟失,這讓我意識到闖入者尋找的目標就是項鏈。不過,時間方面的問題讓我很困擾。為什么倫斯警長和他的手下沒有找到那條項鏈?為什么整整一年過去了,現(xiàn)在突然有人想要找它?”
我略做停頓,掃視了一下大家的臉,看到?jīng)]有人說話,便繼續(xù)講下去。“布勞爾提到劫匪的武器是一把螺絲刀,而不是他最初以為的匕首。在兇手穿的那件藍色長袍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螺絲刀時,我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弗蘭克·諾瑪?shù)拢莻€奄奄一息的劫匪,告訴警長他被槍擊時并非想逃跑。他當時沒有理由說謊,因此,我們可以相信他的話。如果他不是想跑,那他拿著螺絲刀干什么?布勞爾進病房,是因為他聽到了金屬的碰撞聲。設(shè)想一下,諾瑪?shù)庐敃r其實就是在拿螺絲刀當螺絲刀用。”
“可是我們把病房搜了個遍,醫(yī)生。”倫斯警長質(zhì)疑道。
“搜了個遍,但不包括地板下,也不包括床下的回風口,用螺絲刀拆下金屬格柵,就可以將項鏈藏在那里了。”
“我從沒想到這一點。”警長承認。
“諾瑪?shù)碌呐畠河H自來諾斯蒙特尋找項鏈時也沒有想到。她很了解自己的父親,這讓她意識到他可能把它藏在了某個地方,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直到一年后,警長寄給了她一箱父親的遺物。郵件是從奧馬哈轉(zhuǎn)寄過去的,當看到螺絲刀時,她才意識到有一個地方?jīng)]有找過。但現(xiàn)在正值流感高發(fā)季節(jié),醫(yī)院里住滿了流感病人和其他病人,七十六號病房一直有人住著。周六晚上,因為桑德拉手術(shù)后注射了鎮(zhèn)靜劑,她便開始冒險尋找,但事情偏偏出了差錯。桑德拉醒了,看到了一個戴兜帽的人影。”
“為什么她要穿帶兜帽的衣服?”麥克斯·福蒂斯丘疑惑道,“從你已經(jīng)告訴我們的情況看,很明顯是某個護士干的,為什么她不穿護士服呢?”
“因為即使是在黑暗的病房里,只要月光從窗戶照射進來,白色制服就會讓她露餡,而她在床底下爬來爬去是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不過你說是護士干的是對的,兜帽的使用證實了這一點,她不僅要遮住制服,還要遮住白色帽子。”
“她把帽子摘了不就完事了嗎?”倫斯警長疑惑道。
“不行,因為上班時必須戴著帽子。她準備好了,如果病人醒來,她就可以這樣做:讓長袍從肩上滑落,掉到地板上,這樣,在床邊的她就是一身護士服了。”
病房里的人都看向了貝蒂·蘭登。
貝蒂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緊張地抿著嘴唇后退到墻邊。“我是聽到她喊的時候才進去的。”
“不對。”我說,“你早就在那兒了。第二天晚上,桑德拉讓你檢查床底下。如果是其他護士丟的,長袍就應(yīng)該在那里,但你沒說看到了它。你昨晚回來在病人再次尖叫前把她悶死了,甚至在黑暗中都沒有意識到那是另一個病人。然后,你就有時間在回風口找到項鏈,再把格柵裝回去。你是在十一點前動手的,當時你來到了病區(qū),但還不到上班時間。瑪吉剛檢查過病房,你知道她不會再檢查了。你本應(yīng)該看下午的交接報告,卻在七十六號病房忙著,這就是你沒意識到病人已經(jīng)換了的原因。一開始你告訴我病人在睡覺,后來你又說我到的時候你還沒有檢查過病房。”
“簡。”她勉強開口說道,“是簡。我來這里快一年了。”
我點了點頭。“這跟你父親被擊斃后的時間正好吻合。當然,要不是你做了一件蠢事,也可能是簡干的。當你需要為你的護士執(zhí)照取一個假名字時,你只是把自己姓氏的六個字母重新排列了一下,格倫達·諾瑪?shù)戮妥兂闪素惖佟ぬm登[2]。”
項鏈找回來了,那個叫貝蒂·蘭登的女人坦白了一切。案子結(jié)了。一段時間以來,安娜貝爾·克里斯蒂是我面臨的唯一問題,我也解決了。復(fù)活節(jié)那天,我向她求婚了。
“我愿意!”她毫不掩飾地熱情回應(yīng)了我,“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我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了,安妮[3]。我不能等太久。”
“那就今年吧。圣誕節(jié)前。我們可以在麥克斯的餐廳辦婚宴,讓桑德拉做結(jié)婚蛋糕。”
我們拿出一本日歷,翻到十二月。“十二月六日,第一個周六怎么樣?”我建議道。
她笑著吻了我。“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六日,聽起來是個好日子。”
注釋
[1]為紀念圣帕特里克傳教士而設(shè)置的宗教節(jié)日,起源于公元三世紀末期的愛爾蘭,十八世紀由移民傳入美國,日期為每年的三月十七日。在這一天,美國的愛爾蘭人喜歡佩戴三葉苜蓿草,用愛爾蘭的國色——綠黃色裝飾病房,身穿綠色衣服,并向賓客贈送三葉苜蓿、巧克力豎琴、長柄煙斗等紀念品。——編者注。
[2]諾瑪?shù)拢∟omard)調(diào)整一下字母順序即是蘭登(Random)。——譯者注。
[3]安妮(Annie)是安娜貝爾(Annabel)的昵稱。——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