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扮小丑:羅馬街頭故事集
- (意) 阿爾貝托·莫拉維亞
- 4423字
- 2024-07-19 15:55:26
粉刺
為了我姐夫拉依蒙多,我姐姐她竟然落得這樣的下場,我為她感到難過,但這并不是我的過錯。今天是入暑的頭一天,大清早我就包好了泳衣和浴巾,把包系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扛著自行車就朝樓梯走去,想神不知鬼不覺悄悄溜到奧斯蒂亞海濱[8]去。說來也真不走運,你猜,我在門口遇見誰了?拉依蒙多,偏偏是他,家里別的人都還在睡覺呢。他立刻認出那個包,就問:“你去哪兒?”“去奧斯蒂亞。”“工作呢?”“什么工作?”“別裝傻了。你星期一再去奧斯蒂亞吧……現在我們一起去理發店。”拉依蒙多是個高大壯實的小伙子,而我卻長得又瘦又小。他使勁把自行車從我肩上卸下來,鎖在了儲藏室里,然后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推向樓梯,說:“我們快走,已經晚了。”“干我們這行的,”我回答說,“有什么晚不晚的。”但這一次他什么都沒說,從他臉上的表情看,我傷了他的自尊心了。他用我可憐的姐姐的錢開了一家理發店,但生意并不怎么好,準確點兒說,生意很不景氣。理發店里就我跟他兩個人;但是從前來光顧的客人的情況來看,我跟他完全可以遛彎兒去,把店交給小伙計保利諾看管,別的沒什么,就留神別讓人偷走剃刀和毛刷子就行了。
我們在灼熱的陽光下默默地走著。理發店離家不遠,就坐落在古羅馬的中心,在塞米納里奧大街上——這是第一個失策之處,因為這條街上沒什么人來往,這一帶都是辦公樓和窮人住宅區。我們到了理發店,拉依蒙多拉開金屬卷簾門,脫去上衣,套上罩褂,我也跟他一樣做。保利諾也來了,拉依蒙多馬上把笤帚塞到他手里,吩咐他好好掃地,說對于一家理發店來說,干凈是首要的條件。是的,你是想好好掃地,但用笤帚打掃衛生是不能使白鐵皮變成黃金的。除了地段不好之外,理發店的條件實在寒酸:空間小,墻基砌的是人造大理石,座椅和木頭托架都漆成深藍色,深色的陶瓷器皿表面都脫落了,手巾和桌布都是我姐姐縫制和刺繡的,老遠看過去就知道是家里自制的。且不說這些了,保利諾打掃完了已磨損得很厲害的灰磚地板,這時,拉依蒙多靠在一把轉椅上抽他的第一根煙。打掃完畢之后,拉依蒙多像國王對臣民似的,給了保利諾二十五里拉讓他去買報紙。小伙子買報回來后,拉依蒙多就一頭扎在報紙里讀體育新聞。早晨就這樣開始了:拉依蒙多倒在轉椅上讀報抽煙;保利諾蹲在店門口揪貓尾巴玩;而我坐在店門外,木然地望著大街。我說過,那是一條很少有行人來往的街道。一個小時之內,我看到十來個人走過,幾乎都是女人,她們提著購物袋從市場上買菜回家。太陽終于轉到屋頂后面,照到街上。于是,我進到店里,也坐在一張轉椅上。
又過了半小時,還是沒有顧客來。拉依蒙多突然扔下報紙,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說:“來,塞拉非諾……既然沒有顧客來,你就練練刀工,給我刮個胡子。”他不是第一次叫我給他刮胡子了,但是那天,一想到他阻止我去奧斯蒂亞海濱,我就比往日更惱怒。我一言不發,拿起一條毛巾,用力搭在他的下巴下,動作粗暴無禮。換作別人早就明白了,可他不明白。他很虛榮,已伸頭在鏡子里照自己的模樣,察看胡子,用手指摸自己的臉。
熱心的保利諾把罐子遞給我,我給拉依蒙多打肥皂水,然后用刷子在里面打旋,就像打蛋黃醬似的。我給他抹上肥皂,一直抹到眼睛底下。我氣呼呼地給他胡亂涂抹,他臉頰上立刻就起了兩個很大的肥皂泡。于是,我拿起剃刀,干脆利索地使勁自下至上刮起來,像是要把他宰了似的。這一回他可害怕了,說:“慢一點……你怎么啦?”我沒回答他,讓他把腦袋往后仰,用剃刀一下子就把喉部咽門到下巴頦之間的肥皂泡沫抹去了。他沒吭聲,但我明白他在哆嗦。我還以同樣的方式給他反方向剃胡子,然后,他埋頭在水池子里沖洗臉頰。我用毛巾使勁地按他的臉頰,給他擦臉,感覺像是扇了他幾巴掌似的,我又按他的要求給他撲了點爽身粉。我以為該結束了,可他又躺在轉椅上:“現在理頭發。”
我抗議說:“前天我不是剛給你理過發嗎?”可是他平靜地說:“不錯,你是給我理過了……但現在你得給我修修齊……頭發長得快。”這一次我也忍氣吞聲,我抖了抖毛巾,又把它圍在他的下巴底下。應該承認,拉依蒙多的頭發非常漂亮,前額正中的頭發又黑又密又有光澤,長長的頭發往后耷拉到后頸窩。但那天我卻非常討厭他那頭漂亮的頭發,似乎頭發上也洋溢著他那種虛榮、怠惰,像花花公子似的性格。他叮嚀說:“你注意……只要修修齊就行,不用剪短。”我咬著牙說:“不用怕。”當我修剪那幾乎看不見的剛剛長出來的頭發時,心里還想著奧斯蒂亞海濱,我真想用剪刀狠命敲擊他那堆濃密烏黑的頭發,但為了我姐姐,我沒那么做。現在他又拿起了報紙,享受著我用剪刀時發出的咔嚓咔嚓聲,那聲音如同黃鶯的啼鳴。忽然,他往鏡子里瞧了一眼,說:“你知道嗎,你有當一個出色理發師的才能。”“可你是個出色的靠女人賣淫為生的男人。”我真想這樣回答他。總之,我給他修齊了頭發。然后,我拿來鏡子照他的后頸窩,讓他看看我干的活,并討好地問他:“現在給你洗頭發嗎?……或者是好好按摩一下?”我是開玩笑,可他卻厚著臉皮說:“按摩一下吧。”這回我可憋不住了:“可是,拉依蒙多,我們總共只有六瓶按摩油,而你卻想揮霍掉一瓶給自己按摩。”他聳了聳肩膀說:“你得考慮人的健康……又不是你的錢,不是嗎?”我本想回答他說:“這里面我的錢比你的還多呢。”但我什么也沒說,我始終是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她為了這男人都操碎了心;我聽從了他。厚臉皮的拉依蒙多想為自己選用紫羅蘭味的按摩油,他叫我好好地給他揉擦頭發,用手指尖從下到上地按摩他的頭部。我一面給他按摩,一面朝門口張望,看是不是有顧客登門,助我結束這可笑的場面;可跟往日一樣,沒有任何人來。按摩完后,他還要上發膠,要最好的,法國牌子的。最后,他從我手里拿過梳子,給自己精心地梳理起來。“現在我看可以了。”說著他就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我看了看表,快一點了。我對他說:“拉依蒙多……我給你刮了胡子,理了頭,做了按摩……你就讓我去海濱吧……我還趕得上。”可是他解開了罩褂:“現在我回家吃飯……要是你也走了,誰待在店里?……聽話,你星期一再去奧斯蒂亞海濱。”他穿上外套,跟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保利諾跟著他走了,因為他得從家里給我帶午飯來。
眼下我獨自一人,我恨不得把椅子踢翻,把鏡子打碎,把刷子和剃刀甩到街上去出出氣。可是,一想到那總歸是我姐姐的東西,那么也就是我的東西,我就壓抑住憤懣的情緒,躺在扶手椅上等著。現在,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太陽直照在路面上看得人眼花,店鋪里就我自個兒,周圍的鏡子里反射著我的身影,黝黑的臉龐。也許是因為肚子餓了,也許是因為鏡子的反光,我都有點頭暈了。上帝保佑,保利諾提著用餐巾包著的飯菜回來了。我對他說他盡管回他的家去,我為了安穩地吃頓飯,就退到店堂后面,那是用一塊透明的布簾遮擋起來的一間小屋子。此時,拉依蒙多對我姐姐準備的一桌好飯菜正吹毛求疵地挑剔呢;而我打開餐巾,里面只有一盤不怎么熱的面條,一條長面包和一小瓶葡萄酒。我慢條斯理地吃著,無非是為了消磨時間。盡管我在吃飯,心里卻想拉依蒙多真是今生有幸,找到我姐姐這樣的好女人,我姐姐碰上他這樣的男人可算是倒霉透了。我剛吃完,一個聲音突然傳來,令我一驚:“打攪了嗎?”
我急忙從店堂后面走出來。是桑蒂娜,對面大樓里門房的女兒。她小巧玲瓏的個子,褐色的頭發,下端稍寬的臉龐,一雙狡黠的黑眼睛。她不時找借口來我們的理發店串門,我天真地以為她是沖著我來的。當時我對她的到來很高興,我請她坐下,她就坐在一張轉椅上。她個子矮小,腳都夠不到地。我們開始攀談起來,為了找話題,我對她說這天氣去海邊最好了。她嘆了口氣,回答說她很想去海濱,只是那天下午她得把洗的衣服晾到曬臺上去。我提議說:“要我跟你上曬臺幫你嗎?”她說:“跟我去曬臺?……除非我瘋了……再說,媽媽會揍我的。”她環視四周,想找個話題,最后她說:“你們沒很多顧客,是吧?”“很多?壓根兒沒有。”她說:“你們應該開一個女子發廊才是……那樣我和我的女友們就可以來這里燙頭發。”為了討好她,我提議說:“燙發我不會……不過,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給你噴點香水。”她立刻就獻媚地說:“是嗎?你們有什么香水?”“一種上好的香水。”我拿起帶噴嘴的香水瓶,開始往她身上惡作劇似的亂噴一氣,她叫喊說噴到她眼睛上了,使勁躲著。就在這時,拉依蒙多來了。
他說:“好哇,你們玩得倒開心。”他神情嚴肅,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桑蒂娜站起來表示道歉;我把香水瓶放回架子上。拉依蒙多說:“你知道我不喜歡女人到店里來……香水該留著給顧客噴。”桑蒂娜做了個鬼臉反駁說:“拉依蒙多先生,您別這么兇嘛。”說罷就不慌不忙地走了。我見拉依蒙多久久地望著她的背影,這令我很不快,因為我明白他喜歡桑蒂娜,突然,我從她剛才反駁他的神態來判斷,我想她也喜歡拉依蒙多。我沒好氣地說:“你可以用紫羅蘭味的按摩油……那姑娘至少來跟我做了伴,給她噴點香水都不行……對人別分兩種分量,兩種尺碼。”拉依蒙多一句話沒說,到店堂后面脫掉了外套。下午就這樣開始了。
我們在炎熱和沉悶中度過了兩個小時。拉依蒙多先睡了約一個小時,他頭往后仰,絳紫色臉,嘴巴張著,像豬似的打呼嚕,后來他醒了,拿起一把剪刀剪鼻毛和耳朵毛玩,足足玩了半個小時,實在不知干什么時,便主動要給我刮胡子。我不情愿給他刮胡子,更不情愿讓他給我刮胡子。我是學徒,我給他刮胡子是情理之中;可他是老板,他倒給我刮胡子,這說明我們是兩個不幸的人,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不過,反正沒什么事干我也煩悶,就接受了。當他把我一邊臉頰的肥皂沫刮掉,正準備給我刮另一邊時,馬路上又傳來了桑蒂娜的聲音:“可以進來嗎?”
我們轉過身去,我半邊臉上涂著肥皂,拉依蒙多舉著刮胡刀;桑蒂娜笑嘻嘻的,一只腳站在門檻上,裝滿擰干衣物的籃子靠在大腿上,挑逗似的看著我們。她說道:“對不起,可我知道這個時候你們沒什么顧客,我就想,拉依蒙多先生身體那么壯,能不能幫我把這一籃子衣服拿到曬臺上去呢?……很抱歉。”你們見到過拉依蒙多這種人嗎?他撂下剃刀,對我說:“塞拉非諾,你自己把胡子刮完吧。”說完就把圍裙一扔,像枚火箭似的跟著桑蒂娜走了。我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們就有說有笑地消失在對面樓房的門廳里了。
我知道我有的是時間,便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刮完了胡子,洗干凈并吹干后,就吩咐保利諾:“你回家去告訴我姐姐朱塞皮娜,叫她立刻到這里來……去,跑著去。”
朱塞皮娜很快就來了,她氣喘吁吁,戰戰兢兢。可憐的姐姐,我見她臉色都變了,那么難看,臉上的粉刺透露著用血汗錢開店的心酸史。我真可憐她,真想什么也不告訴她。可為時已晚,而且我想報復拉依蒙多。我對她說:“你別害怕,沒事兒……只是,拉依蒙多去對面的曬臺上幫門房的女兒晾衣服去了……”她說:“可憐的我……現在我去收拾他。”說完,她就徑直穿過了馬路,朝大門走去。我脫去了罩褂,套上了外衣,放下了金屬卷簾門。離開理發店之前,我把上面寫有“家有喪事,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在了門外,那牌子是我們在安裝洗頭的水池子等服務設施時一起制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