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鏡

塞拉非諾和我是好朋友，但我們的工作卻大相徑庭：他是一位企業家的司機，而我是攝影師。我們的外表也不一樣：他有一頭金黃色的鬈發，玫瑰色的娃娃臉，腫眼泡兒，一雙明亮的天藍色眼睛；我褐色頭發，臉部表情嚴肅，像個大人似的，有一雙深陷的眼睛。然而我們倆真正的區別卻在性格上：塞拉非諾愛說謊，而我是最不會說謊的。行了，不說這些了。最近，有一個星期天，塞拉非諾說他需要見我。從他說話的聲調，我猜到準是有什么麻煩事，塞拉非諾常常惹出些麻煩來，因為他總喜歡說大話。我就到科羅那廣場的一家咖啡館赴約。過了一會兒，他來了，這便是第一個謊言：他開著那輛式樣別致的豪華車，我就知道他的主人不在羅馬。他老遠就向我做了個打招呼的手勢，那嘚瑟勁兒就好像那汽車是他自己的一樣，然后，他把車停放好。當他朝我走來時，我看了看他：一副花花公子的打扮，黃色的燈芯絨褲，又瘦又短，上衣后面有開衩，脖子上系著一條花圍巾。不知為什么，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頗為反感，當他坐下來后，我挖苦地說：“你簡直像個闊佬。”

他強調：“今天我就是闊佬。”當時我沒明白。我追問道：“汽車又是怎么回事呢？你買足球彩票中獎啦？”

“那是老板的新車。”他毫不在乎地回答道。他當時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隨后又補充道：“馬里奧，你聽我說，等會兒會來兩位小姐……你看，我也為你考慮了……一人一個……她們是正派人家的姑娘，是鐵路工程師的女兒……你就說你是電影制片人……我們說定了……你別出賣我。”

“那你是什么人呢？”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一位闊佬。”

我什么也沒說，站起身來。“你這是干什么……你要走嗎？”他著急地說。

“對，我要走，”我回答說，“我不喜歡謊言，這你知道……再見，祝你玩得開心。”

“你等一下……你可把我給毀了。”

“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毀了的。”

“你等一等，那兩個姑娘想認識你。”

“可我不想認識她們。”

總之，我們爭執了很長時間，我站著，他坐著。由于我是個好心的朋友，最后我同意留下來。不過，我正告他說：“我不能保證瞞到最后。”可他已經不理睬我了。他興高采烈地說：“瞧，她們來了。”

開始時我只注意到頭發。她們倆蓬松濃密的鬈發像是兩個圓球似的扣在頭上。然后，我才在這兩堆發冠下勉強看到瘦削的臉蛋，活像是從鳥窩里飛出來的兩只小鳥。她們婀娜多姿，臀部和胸部豐潤，腰細得像可以穿過餐巾的套箍圈似的。我想她們是孿生姐妹，因為她們的穿戴一模一樣：蘇格蘭短裙，黑色的小毛衣，紅色的鞋和手提包。塞拉非諾彬彬有禮地站了起來向她們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馬里奧——電影制片人，這是伊麗絲小姐，這是米摩薩小姐。”

現在她們坐下來了，我仔細地打量她們。從塞拉非諾對她們表現出來的關切中，我明白他是想把伊麗絲留給他自己，把米摩薩讓給我。她們不是孿生姐妹，看上去有三十多歲的米摩薩臉比伊麗絲瘦些，她鼻子更長，嘴巴更大，下巴更外凸，總之，她長得挺難看。可是伊麗絲大概只有二十歲，長得很可愛。我還注意到她們倆的手都紅紅的，上面有皸裂，像是女工的手，而不是小姐的手。她們一來，塞拉非諾就變得跟傻瓜一樣，一個勁兒地攀談起來，說很高興見到她們，說她們曬黑了，問她們今年夏天到哪兒去啦。

米摩薩開口說道：“威……”伊麗絲搶著回答道：“維亞雷喬。”她們會意地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笑了起來。塞拉非諾問道：“你們笑什么？”

“你們別在意，”米摩薩說，“我妹妹真笨……我們先是去了威尼斯，住在一家旅館里，后來去的維亞雷喬，在我們自己的小別墅里。”

我明白她是在撒謊，因為她說話時低下了眼睛。她和我一樣，說謊時無法直視別人的眼睛。她接著大方地說：“馬里奧先生，您是一位制片人……塞拉非諾對我們說您想給我們試試鏡。”

我很尷尬，看了塞拉非諾一眼；可他卻把頭扭到一邊去了。我說：“是這樣的，小姐……試鏡跟拍個小電影似的，那不是能臨時湊合的事……得有一位導演，一位制片人，還得有個排演場……塞拉非諾不懂這些……我們這幾天找個時間看看……”

“找個時間看看……也就是說沒戲了。”

“哪能呢，小姐，我向您保證……”

“得了，您就高抬貴手吧，給我們試試鏡。”此時她親昵地拉住了我的一只胳膊，緊緊地挨在我身上。我明白，是塞拉非諾吹的牛皮把她搞得暈頭轉向了，我竭力對她解釋不能就這么當場試鏡。慢慢地，她總算也明白了；她松開了我的胳膊。然后，她對正跟塞拉非諾竊竊私語的妹妹說道：“我早對你說過，那純粹是瞎說……好了，現在我們怎么辦？我們回家去吧？”

伊麗絲感到很意外。她困惑地說：“我們可以跟他們待在一起……直到晚上。”

“是呀，”塞拉非諾緊接著說，“我們可以待在一起……我們乘車兜風去。”

“您有車嗎？”像是已經平靜下來的米摩薩問道。

“有車，在那邊。”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一見到汽車，她就立刻變了語氣：“那我們去兜風吧……咖啡館我都待膩了。”我們四個都站起身來。伊麗絲跟塞拉非諾走在前面，米摩薩與我并排走著，她對我說道：“您沒生氣吧？……您知道，我們對于男人的承諾都聽煩了……那么，您會讓我試鏡嘍？”

這樣一來，我的一切解釋又都白費了：她還想試鏡。我沒有回答，我上了汽車后座，坐在了她旁邊，塞拉非諾和伊麗絲坐在前頭。“我們去哪兒？”塞拉非諾問道。

現在米摩薩又抓住了我的胳膊，還緊緊拉著我的手。她低聲地堅持說道：“我的好人兒，您一定要讓我們去劇場試鏡。”我在憤怒中緘默不語，她便低聲補充道：“要是您讓我試鏡，我就給您一個吻。”

我靈機一動，提議道：“我們到塞拉非諾家去……他的家很大，很漂亮……在那兒我可以更好地看看你們倆，到時候我再告訴你們可不可以讓你們試鏡。”

我看見塞拉非諾用責備的目光掃了我一眼：他雖然已經把主人的汽車當作他自己的用了，但他還沒有勇氣把外人帶到他主人家里去。果然，他試圖反對我的提議：“我們坐車兜風不是挺好的嗎？”可是兩位姑娘不干，尤其是米摩薩，再三堅持要去，她不想兜風，她要討論試鏡的事。于是，塞拉非諾只好讓步，我們朝他主人家所在的帕里奧利區[9]疾馳而去。一路上，米摩薩不斷地對我獻媚，用嬌滴滴的聲音與我細聲細氣地竊竊私語。我沒聽她說話，但我不時聽到她像用榔頭敲釘子似的重復那句話：“試鏡……您讓我試鏡嗎？……要是我們能試鏡……”

帕里奧利區到了，街道上行人稀少，兩旁豪華的樓房上都有陽臺和明亮的玻璃窗。轉眼就到了塞拉非諾主人的小樓，黑色大理石裝飾的入口，桃花心木和水晶玻璃制作的電梯。我們到了三層樓上，摸黑進了套房，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樓道里不通風。塞拉非諾解釋說：“對不起，我一直在外面，房子還得通通風才是。”我們到了客廳里，塞拉非諾打開了窗戶，我們在一張鋪著灰色帆布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眼前有一架用床單布蓋著的鋼琴，上面別著大頭針。于是，我按照我的計劃說道：“現在我們倆得好好看看你們，你們倆在客廳里走幾步看看……然后我再考慮一下怎么試鏡。”

“我們得露出大腿嗎？”米摩薩問道。

“不用露大腿……你們只要走走就行了。”

她們溫馴地在我們面前打了蠟的木頭地板上來回走步。看著她們頭上那高聳的發冠，豐潤的臀部和胸部，柳條細腰，不能否認她們是相當漂亮的女子。但是，我也注意到她們的手和腳不好看，又大又粗；大腿也有點彎，形狀很難看。總之，這種姑娘電影制片人是看不上的，連跑龍套的資格都夠不上。這時她們還在走著，每當她們走到客廳中間相遇時就笑起來。我突然大聲喊道：“停，行了，你們坐下吧。”

她們坐了下來，神色焦慮地看著我們。我冷冷地回答道：“我很遺憾，你們試不了鏡。”

“為什么？”

“我馬上告訴你們為什么，”我嚴肅地解釋道，“我拍的電影不需要你們這樣文質彬彬、有教養而又高貴的姑娘……我只需要普通平民百姓的女孩子，必要時得會說些罵人的話，行為放肆，言語粗野，沒有教養，土里土氣……可你們是工程師的女兒，是有身份的家庭出來的……你們不對我的路子。”

我看了看塞拉非諾，他深陷在沙發里，像是睡著了。米摩薩仍不氣餒：“那有什么難的？……我們可以扮演平民出身的姑娘。”

“沒用，有些東西是天生的，學不來的。”

接著是短暫的寂靜。我放了魚鉤，我肯定魚兒會上鉤的。果然，過了一會兒，米摩薩站了起來，到妹妹身邊去耳語了什么。她妹妹似乎并不高興，但最后做了個同意的手勢。于是，米摩薩把雙手叉在腰間，扭著屁股朝我走來，還朝我胸口捶了一下，說：“喂，花花公子，你以為我是什么人哪？”

如果我說她這時就像變了個人，那未免太過分了。實際上，這才是她的本性。我笑著回答道：“一個鐵路工程師的女兒哪能這樣。”

“其實我們本來就是您所要物色的姑娘……兩個平民百姓的姑娘……伊麗絲是女招待員，我是女護士……”

“那維亞雷喬的小別墅呢？”

“哪里有什么小別墅，我們是在奧斯蒂亞海灘上曬黑的。”

“那你們干嗎編了那么多瞎話？”

伊麗絲天真地說：“我本來不想那樣……可是米摩薩說要善于迷惑別人。”

米摩薩一本正經地說：“要是我們不說謊，塞拉非諾先生就不會把我們介紹給您了……我們那么做是迫不得已……好了，那么試鏡的事呢？”

“我們已經試過了，”我笑著回答說，“試的結果表明你們是平民百姓的好姑娘……話又得說回來了，我們是謊言對謊言：我不是電影制片人，而是一個普通的攝影師……而塞拉非諾也并非他所假扮的主人，他只是主人的司機。”

這一回，我可真沒想到米摩薩會給我來這么一招：“唉，我早就料到了，”她傷心地說道，“我們是不幸的女孩子……碰上個有車的卻是個司機……伊麗絲，我們走吧。”

塞拉非諾終于醒過神兒來了：“等一下……你們去哪兒呀？”“我們要走了，騙子先生。”

突然，她們倆勾起了我的憐憫之心，特別是伊麗絲，這么可愛，她似乎感到很委屈，眼里飽含著淚水。于是我提議道：“你們聽我說……我們四個都說了謊……這事我們就不再提它了，我們一起上電影院去吧……你們意下如何？”

接著是一場爭論。伊麗絲想去，還在生氣的米摩薩不愿意去，垂頭喪氣的塞拉非諾已經沒有勇氣再說什么。最后我勸服米摩薩說：“我是攝影師，不是制片人……但我可以把伊麗絲介紹給助理導演，我認識他……雖然說不上是什么大靠山，不過，有些事他能做到。”

于是我們就去了電影院；不過我們是乘公共汽車去的，沒坐小汽車。在電影院里，伊麗絲緊靠在塞拉非諾身上，盡管他既是騙子又是司機，但是她還是喜歡他。可是米摩薩卻想著她的事。中場休息的時候，她對我說：“我簡直像是伊麗絲的母親……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對不？您可是許了諾，您得兌現……您要是說話不算數，得當心，會倒霉的。”

“膽怯的人說話算數。”我開玩笑地說道。

“您許下了諾言，就得兌現，”她說，“伊麗絲得試鏡，她會試上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