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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殘月天

  • 辭秋
  • 冬晴暮.
  • 2277字
  • 2024-08-09 04:16:00

床頭的自鳴鐘叮叮當當地響起來,回憶如潮水般退下去,我捂著疼痛欲裂的腦袋,掙扎著睜開了眼睛。

頭天晚上紅的白的、中的洋的都不由分說地往肚子里灌,眼下頭疼也實屬活該,我隨手扯了床頭的長衫套上,仔細檢查好配槍,這才趿拉著鞋推開房門。

天光還未大亮,宅子里的人卻已然各司其職地忙碌起來,我快步穿過庭院進入祠堂,后知后覺地感到有些冷。

畢竟是冬日,加了絨的長衫也僅是聊勝于無,我不由想起那些個叮囑攬秋添衣的往日,心說果真是天道好輪回。

不過既已到了祠堂,我便也沒有再回去添衣的打算,點起約莫有我小臂長的兩根紅柱后,我才不緊不慢地將供桌上的牌位一一擦拭干凈。

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夾雪,雪片子落到地上就化了個干凈,臟兮兮的。

十安出門沒帶傘,抱著城隍廟買的八寶鴨匆匆忙忙地跑回來,奔進廚房拿了個盤子盛好,才從角落里摸出把傘,護著盤子里的鴨子送到祠堂來。

我接過盤子時瞥了她一眼,發覺她的衣衫濕了大半,陰濕氣絲絲縷縷地往外散,我連忙打發她回房換衣裳:“趕緊回去擦干換一身,染了風寒有你受的!”

她卻站在原地有些扭捏,絞著手說豫園那家我常去的點心鋪子關了張,連老板帶伙計都回老家去了。

我不好說自己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滋味,于是無所謂一般地嗯了一聲,趕她去換衣裳。

她遲疑地往外走了兩步,又被我叫住,我將早些時候準備好的一袋子銀元放進她手里,“今兒個除夕,待他們忙完,你便發了紅包讓他們回家過年去吧。”

“是,二爺。”

十安匆匆離開,我的目光卻落在空無一人的門口,恍然間瞥見個裹著羊絨大衣的人撐著傘走來,懷里抱著個裝點心的紙包,一見我就露出個燦然的笑,“少爺,剛出爐的蟹殼黃,趁熱嘗嘗?”

寒風舐過我的脊背,汗毛不由自主地倒豎起來,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門外既沒有人,也沒有蟹殼黃。

都不會有了。

連點心鋪子都沒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自嘲地笑一笑,卻驚覺眼眶發起熱,繼而又有些濕濡。

其實我還是從前那個軟弱的性子,裝作兇狠的模樣騙騙旁人也便罷了,哪里欺瞞得了自己。

我閉上眼,將眼淚壓回去,將一箱子錫箔元寶和謄抄的經書擺出來,等著時辰到了一并燒過去。

擺好的水果跟剛出鍋的熱菜一盤接著一盤送過來,我挨個擺上供桌,原本空曠的桌子登時滿滿當當。

“吳媽,同廚房說一聲,收拾好東西就去找十安領銀元,然后就回家過年去吧。”

吳媽立時應了,背影都有些歡欣,忙不迭回廚房去,同旁人分享這件喜事。

我靜默地等著宅子安靜下來,掏出懷表瞧了一眼,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點起線香對著一排的牌位拜了拜,隨后插進香爐。

我走到門口,深吸了口氣,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喊道:“爹、娘、大哥,二哥……攬秋,回家吃飯了。”

院中自是無人應答,我復又回到屋里,撩起長衫的衣擺,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團上。

此時我才記起腰間別著把柯爾特,殺人的東西本不該進祠堂,可我如今連睡覺都得在枕下放把槍,只得向爹娘告罪,萬望諒解。

錫箔紙被火舌吞噬得很快,凡火焰掠過,立時就化作了灰灰黃黃的灰燼。

我離火近,周身的寒意被驅了個干凈,面孔繼又發起燙,灰飄起來成了煙,鉆進鼻孔和眼睛,為淚流滿面供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隔著淚,我的目光執著地黏在火盆里,望著轉瞬就成了灰的錫箔,我不由聯想到生命,思量及死亡。

我們之所以舉家從北平遷到上海,究其原因,就是民國九年的那場災荒。

詳情慘狀,非寥寥數語可表。

但伏尸千里,人爭相食,絕非虛言。

自兩位兄長過世后,爹娘身體就不大好了,于是原定的留學計劃我拜托了攬秋單獨完成,而我自己則留在北平,從撥算盤學起,和爹一道撐起僅存的家業。

那一年攬秋剛好結束了德國的課業安全到家,我跟爹詳細商量后,變賣了北平的老宅和鋪面,帶著娘和攬秋南下前往上海。

火車站,甚至是鐵路沿線全是災民,就等著擠上車離開這里,或是等乘客出來討些吃食。

攬秋有本事,竟還買到了座位,于是我們一家人就縮在車廂的角落里,隔著玻璃,目睹火車下的慘狀。

攬秋坐在我身邊,忽地輕聲道:“睡會兒吧,少爺,路還很長。”

我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但總還是有些不甘心,于是搖了搖頭,幾乎將臉都貼在了玻璃上,“我還想多看兩眼,畢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來了。”

娘緊緊抱著那只裝著她全部家當的小皮箱,小聲重復:“一定會的,一定會的。”

火車沒一會兒就啟動了,沒擠上車的災民大部分都失望而歸,也有小部分膽子大的,爬上火車的棚頂,卻過不了多久就因高速的行駛而無力支撐身體,被甩下去丟了性命。

火車是不隔音的,因而慘叫聲時不時就會鉆進我的耳朵,我終于懦弱地將臉從窗戶上揭下來,閉上眼逃避這一幕幕人間慘劇。

其實我所目睹的不過是這場災難的冰山一角———亂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即便餓殍遍野,各地掌權者仍一意孤行擁兵自重,以至于災情擴散,幾乎遍及全國。

我心中早已翻起驚濤駭浪,面上卻只是蜷了蜷手指,無力感從心頭蔓延開來,只片刻就波及了我的四肢百骸。

在獨善其身都是難事的當下,我能做什么呢?

我什么也做不了。

越往南走,周遭就越發繁華起來,我們又住進單獨辟開的包廂,三餐也不必啃冷硬的饅頭,由彬彬有禮的侍者推著小車單獨送進來。

但爹娘還是這一路的舟車勞頓中病倒了。

四個人一起出的北平城,真正在上海落了戶的,卻只有兩個人與一盒灰。

我惦念著娘口中的落葉歸根,于是自作主張將他們的骨灰摻入一個盒子,連同他們和兄長們的牌位,一并放入祠堂。

以便太平了,我能隨時帶著他們回北平去。

攬秋站在新宅子的祠堂前等我,見我走出來,沒頭沒尾地道:“對不起,少爺。”

我心中一跳,竟立時明白了她在對不起些什么———她將爹娘的過世歸成了自個兒的過錯。

她少年習武,如今垂著頭也同我一般高,我于是更加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擁住她:“這哪里是你的過錯?但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吧?”

“會的,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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