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難緣
- 辭秋
- 冬晴暮.
- 2434字
- 2024-08-10 04:16:00
“騙子。”
最后一點紙元寶也被火焰吞沒,煙徹底彌散開來,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拿袖子將溢出眼眶的淚水擦得干干凈凈,少部分煙灰鉆進喉嚨,引發一陣難以平息的嗆咳。
血腥味驀地在嘴里蔓延開來,倘若我此時拿塊絹布掩在唇邊,必然要染上一大片淋漓的紅。
但祠堂不該見血,我雖已大逆不道地攜了槍,卻也沒有一天之內連犯兩禁的打算,于是原封不動地將血沫子強行咽回去,嗆得咽喉至胸口都火辣辣地疼。
十安本候在廊下,聽見聲響后連忙奔進來,展開大氅往我身上披,“您也顧忌著些自個兒的身子吧,老爺夫人……還看著呢就這樣作踐自個兒。”
我知道她頓的那一下是想提攬秋,卻念著我昨晚的那通脾氣把這當了禁忌。
我同她玩笑道:“在祠堂里數落主子,你膽兒多大呢!”
我家向來沒什么界限分明的主子下人,她于是狡黠地吐了吐舌頭,從善如流地接了話:“主子要是生了病,回頭倒霉的不還是我?您就當心疼我,顧著些自個兒吧。”
我說不過她,只好岔開話題,“剛杵門口干什么,有事兒?”
她呀了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封燙金的喜帖:“宋家送來的請帖。”
宋家少爺映辰是我初到上海時結識的好友,只是自我公然加入羅爺的海幫后,便同他徹底沒了來往。
我邊往書房走邊展開喜帖,瞥見題頭落的是“二爺”,便知此番邀的是海幫二當家,而非從前與他交好的劉少爺。
我將喜帖收進匣子,從門后拎出把傘,交代好十安中午自個兒把菜熱一熱吃飯,便坐進轎車的駕駛位,獨自開車去了羅公館。
宋家后頭是東洋人,公然將請帖遞到海幫,這場婚宴于是成了多方博弈的擂臺,洶涌的暗潮掩在鑼鼓喧天的喜樂之下,稍不留神,新婚喜宴的紅就要變成血流成河的紅。
因而是否參加、如何參加,都得由羅爺拍板,統籌安排。
我到羅公館時,各堂口的負責人已拿著喜帖到了個七七八八,我余光瞥見昨日被我拎過來的男人垂著頭跟在三堂主后頭,于是不輕不重地冷哼一聲,惹得身邊不少人好奇地抬眼望過來。
我沒管那些若有若無落在我身上的八卦目光,徑直走到羅爺下首坐下,心無旁騖地等著他講正事。
初三的那場喜宴羅爺本人并不打算親自到場,但要是全然不予理會倒像是露了怯,因著我和宋少爺的故交,這場席便由我這個二當家全權代表海幫出席———三堂主帶人保護我的安全。
遣散幫眾后,羅爺單獨留了我談話。
“東洋人來者不善,你……知道該怎么做吧?”
我沒忍住勾了勾唇,“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何況您還遣了人同行。”
“我們雖然頭頂上沾了個黑字兒,但賣國賊的勾當是指定不做的。”
“您放心,我心里有數。”
三堂主雖對我的位子多有覬覦,但此番同行代表的是海幫,他便也斂了旁的心思,盡心盡力地關注著我的安危。
宋家也算是大戶,少爺成親,整條街都沾著喜氣兒熱鬧起來,我一從轎車上下來,身邊就響起此起彼伏的“二爺”———挺威風的,比當年各家都爭先恐后地想同我做生意時還要威風。
但這樣的威風,旁人哪里知道是用多少血腥堆砌出來的?
宋映辰本站在門口迎賓,見了我先是一愣,而后又故作熟稔地走到我身邊,“二爺大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我也頷首微笑道:“恭賀宋少爺新婚。”
他嘴角的弧度一僵,“您請進。”
我跟著引路的仆從入席,瞥見院子中央擺了個老大的戲臺子,名伶咿咿呀呀地唱著纏綿悱惻的曲兒,我習慣性地觀察了一圈周遭的環境,發覺大體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這里來時沒什么兩樣,于是落座后我繼而觀察起這院里的人。
羅爺那一輩的大人物不約而同地沒一個到場,但都遣了自家小輩代為出席,不過說是小輩,實際也個個三十上下,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物了。
東洋人單獨坐了一桌,他們雖相貌上和中國人所差不多,但那種無端要高旁人一等的姿態實在令人難以忽視。
邊上幾桌都是些上了年紀但沒什么名氣的老板,他們指尖夾著煙,頭碰著頭已然聊開了。
“宋家這席真是好大的排面!”
“畢竟娶的是席家的小姐,若是排場小了,人家能樂意?”
“我怎么聽說宋少爺早年和寧家小姐……”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
“不過我可聽說這宋少爺是個癡情種子,”說話的這位仿佛知道些內情,故弄玄虛地壓低了聲音,“他可都快三十了,拖到如今才成親,可不就是為了那寧小姐?”
這些個風月往事總很容易勾起人的興趣,就這么幾句話的功夫,那人身邊已圍了好些個人,與我同桌的幾位面上雖裝得對此事毫不感興趣,耳朵卻好似恨不得長到人家身上去,以便聽個真切。
我對此倒是興趣缺缺,原因無他,除了故事的兩位主角,也就屬我對這段往事最清楚了。
人和人之所以能成為朋友,終歸是骨子里帶著些相同的東西,我和宋映辰就是如此。
我年長他幾歲,又在過去一段時間里多逢變故,在旁人看來,我自是要比他成熟穩重些的,但單看浪漫專情這一點,我敢打包票,我倆算得上棋逢對手。
寧家小姐我是見過幾回的,不盈一握的腰被束縛在洋裝長裙的腰封之下,高跟鞋踩得震天響,手里卻常年握著條材質上佳的長鞭,路見了不平總要秀眉一豎,甩著鞭子替苦主討回公道才算完,簡直像是戲里同愛紅妝與刀劍的女俠客。
與她比起來,宋映辰就是個身嬌體弱的小白臉———當然,我并不否認,我也是。
大抵是性情互補,他們二人相處起來倒也意外地和諧,踏青聽曲一樣不落,將情侶間的浪漫事做了個全乎。
我曾也是萬分艷羨他們這般磊落的感情的。
在我的印象里,攬秋永遠克制又疏離,一聲聲少爺如同道天塹,將我們框死在主仆的身份里進退不得,以至于我雖自小對她情根深種,卻至今沒光明正大地同她說過一句“我愛你”。
當然,好事不長久,這是我在民國九年后總結出來的經驗。
兩位都是家中獨苗,而他們的父親心中也早已有了各自心儀的聯姻對象。
有緣無分,這四個字幾乎是為他們兩個量身定做。
寧小姐雖性情潑辣,但畢竟是個女孩兒,于是率先被綁上花轎,嫁給了商會會長的長子。
他人的府中事詳細我自無從得知,但不過五六年的光景,就傳出寧小姐香消玉殞的消息,想必也無外乎是強行將鳳囚成金絲雀的故事。
宋映辰在得知寧小姐出嫁后就不管不顧地躲到了日本去,民國十四年領著所謂的靠山回來繼承家業,曾經的婚約不知怎么就沒人再提,而如今也不知怎么又重新將他和那位席小姐綁在了一起。
不過橫豎他們兩人的故事可以總結成八個字:此生緣淺,奈何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