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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目擊癥人
  • (加)林伍德·巴克利
  • 5063字
  • 2024-07-17 10:38:16

五分鐘后,我才上樓去托馬斯的房間。冰箱的冷凍室里還有一桶香草冰激凌,不過我只能勉強挖出一人份的量。這倒無所謂,因為我也沒什么胃口。

我早就應該料到,我沒有辦法和托馬斯共同弄清楚他的一天是怎么過的。我父母試了那么多年都沒能成功,我居然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看來,我真的是個傻瓜。我弟弟就是這個樣子,他向來就是如此,而且我也應該相信他以后仍會如此。

這種跡象很早以前就顯示了,如果不是全部的話,至少有一部分如此。在他六歲的時候,他就已經流露出對地圖的濃厚興趣。當時,我父母還覺得那樣很酷。每當有客人來的時候,他們就像那些子女是天才鋼琴的家長一樣,總不免要讓小孩彈彈勃拉姆斯的曲子之類的來賣弄一下。“選一個國家吧。”爸爸總是這樣對客人說,“隨便一個。”

我父母那些不確定托馬斯會做什么的朋友最終會挑一個國家。“阿根廷。”他們可能會這么說。然后,手拿鉛筆和筆記本的托馬斯會繪出那個國家的地圖,并且在上面標注出屬于該國的幾個城市,再把鄰國的名稱一并填寫上去,完成之后就交給大人審核。

重點是,我們家的來客一般連阿根廷和阿肯色[1]都分不清楚,又哪里會知道他們所看到的地圖究竟畫得對不對。因此,父親總是會從柜子里拿出一本世界地圖冊,翻到阿根廷那一頁,然后說:“你們看!你們看看!你們相信嗎?他連門多薩這個城市的位置都畫得那么精準。我保證,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會成為地圖繪制家。”

就算托馬斯不喜歡被拿來當作娛樂客人的對象,他也從來沒有出聲抗議過。那個時候,他就像個天賦異稟的小弟弟。雖然有點內向、害羞,卻一點也看不出他被什么東西嚴重困擾。

不過,那樣的日子也不遠了。

我父母對他備感驕傲,而對我卻不然,特別是當我們去家庭旅行的時候。母親總是會幫每個人收拾好行李,等父親把行李都裝載上車之后,我們就出發前往亞特蘭大、波士頓或者佛羅里達州。母親是一個沒什么方向感的人,對于加油站提供的那些道路地圖,她更是看得一頭霧水,雖然她很擅長把攤開的地圖幾乎原封不動地再折疊回去。

因此,看地圖這件事就由父親包辦。現在,每當有人談及一邊開車一邊用手機發信息有多么危險的時候,我總想大笑。如果我父親那個時代就有智能手機的話,讓他找水牛城[2]的路,他可能會輸入“白鯨”吧。他會讓母親把地圖折疊成合適的大小,然后蓋在方向盤上方,每隔幾秒就低頭看一下,就這樣一路駛過全美的公路。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托馬斯七歲的時候。

“我可以看地圖,爸爸。”他主動提議。

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并沒有理睬,托馬斯卻堅持要看。最終,父親覺得也無所謂,何不讓孩子認為自己也有些用處?不過,托馬斯可不是說著玩而已。他并沒有假裝在看地圖,就像很多小孩在還不識字的時候就會打開書本哼哼唧唧地亂念一通,仿佛自己真的看得懂一樣。

托馬斯會先花個幾秒鐘時間看地圖,然后才開口說出類似這樣的話:“繼續沿著九十號公路開個十英里,然后朝東轉到二十二號公路。”

“讓我看一下地圖。”父親說著就把地圖從托馬斯手中拿回來,放在方向盤上研究起來。

“我的天,”他說,“這孩子說得沒錯。”

只要和看地圖有關的事,托馬斯總是對的。

我曾經試著把看地圖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畢竟身為兄長,導航應該由我來做才是。看到父親居然要弟弟來協助他找路,我覺得很不是滋味。

“雷!”父親會對我大吼,“別干擾你弟弟,讓他專心做他的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這個時候,我就會望向母親,希望可以尋求到支持。“你也有自己擅長的事啊,”母親會這樣對我說,“不過,托馬斯對這件事真的很在行。”

“我擅長什么?”我問。

母親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我:“你很會畫畫。也許,你可以把我們游玩過的地方畫下來,那應該會很有意思。”

這些話真是莫大的“恩惠”啊!我們有相機,我干嗎還要把我們去觀光的地方用手畫下來?那有什么幫助嗎?我覺得備受侮辱,接著我把為了在旅途中排解無聊而帶來的紙、筆和安全剪刀拿出來,然后把一張黑色美術紙遞給母親,上面什么也沒畫。

“瞧,這是新墨西哥州的卡爾斯巴德洞穴。”我告訴她,我們前天才去過卡爾斯巴德,“我們回家以后,你可以把它裱起來。”

在我十一歲、托馬斯九歲那年,我們全家前往距離匹茲堡東南開車一個半小時、位于賓州南部的一棟小屋去過暑假。當時,托馬斯就出現了一些征兆。那是一片蓋在山邊的老度假村;現在回想起來,那地方讓我聯想起斯蒂芬·金的那部電影《閃靈》里的瞭望飯店。只不過,那里沒有流滿鮮血的電梯,浴缸里也沒有女尸,更沒有在走廊里騎著三輪車的詭異小孩。度假村里有迷你高爾夫球場、游泳池,還有賓果之夜,每天下午四點的時候,還會提供餅干和檸檬汁,放在陽臺上。那是很好玩的一周,不過,那個假期讓我記憶最深刻的部分卻是返家的途中發生的事。當時,父親決定要走一條完全不同于托馬斯提供給他的路徑。

托馬斯花了好幾天的時間——他無視母親要他到屋外游泳或玩馬蹄鐵游戲的懇求——才研究出我們必須沿著九十九號公路,一路北上穿過阿爾圖納。但是,在我們打算那樣走的時候,母親卻決定繞經哈里斯堡回家。這樣一來,如果哈里斯堡有什么購物良機的話,她就不會錯過了。也就是說,我們得朝東走七十六號公路,那也會讓我們回家的路多上好幾英里。

“你不能這么做!”托馬斯坐在后座抗議,“我們得走九十九號公路!”

“你母親想去哈里斯堡,托馬斯,”父親告訴他,“這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我花了一整個星期才計劃出這條路線!”托馬斯開始哭泣。

“你為什么不重新計劃一條不同的路線,好讓我們從哈里斯堡回家呢?”母親建議道,“那應該會很好玩的。”

“不行!我們得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托馬斯堅持。

“聽著,兒子,我們只是要……”

“不行!”

“老天,雷!你找找看有沒有什么游戲可以和你弟弟一起玩的?那本故事填空書在哪里?”

然而,托馬斯卻解開了安全帶,一下子起身跪在了座位上,還開始用頭去撞車窗。

父親忍不住罵道:“搞什么!”

“托馬斯!”母親也大喊。

我拉住他,卻被他推開。他就那樣不停地撞著車窗,直到玻璃上面出現了一絲血跡。

等父親把車子停到路邊,母親立刻跳下車,還差點因為沒站穩而失足摔倒。她打開后座的車門,一把抱住托馬斯,將他瘀青又沾著血跡的頭攬在胸口。

“好了,”母親心疼地說,“我們會走九十九號公路,就按照你說的路線回家。”

我不喜歡到托馬斯的房間去。走進他的領域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就像走在他釘滿地圖的走廊上一樣,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房間的墻壁上釘滿了地圖,連地板上也幾乎沒有空余的地方。書櫥里則塞滿了不同版本的地圖冊、汽車俱樂部的活頁旅行指南(現在還有人會看這種指南嗎?),以及貼著地圖、用硬紙板做成的超大圓管,那是他從網上訂購來的。此外,還有數百張他在線研究完之后,用打印機打印出來的地圖,甚至還有我無法一眼就能辨認出的一些城市衛星照片。

他的房間里四處散落著地圖,就連那張挨著墻擺放的單人床,都因為蓋滿了地圖而很難看得出來在哪里。總體而言,他的房間就像被野蠻人糟蹋過以后的國家地理雜志總部。我懷疑他這樣的擺設違反了不少條消防法規。在這間房間和那條貼滿地圖的走廊之間,只要有人拿著點燃的蠟燭走過,不消幾秒鐘,這棟房子就會燒成一片灰燼。

我得認真地思考這個可能性了。

托馬斯坐在他的電腦前面。他的面前排列著一個鍵盤和三個平板電腦屏幕,每個屏幕上的畫面都不一樣。屏幕上出現了同一條街道的三張圖片——分別是左、中、右的角度。每個屏幕上方都顯示著網頁的地址:whirl360.com。

我必須承認,這個網頁真的很讓人震驚。十年前,我根本無法想象到會有這樣的東西。

只要上了這個網站,世界就在你的指尖之下。你可以從地球上隨意挑選一個點,然后立刻就能從空中瀏覽到它的所在。不管是用傳統的地圖形式還是衛星模式,仿佛你就懸浮在空中俯瞰地表一樣,甚至還可以鎖定摩天大樓屋頂上的排氣孔。

的確夠酷了。

不過,還有更厲害的。

你可以選擇某條特定的街道,然后按下光標就可以看到那條街。是可以真的看到,就像你就站在那條街的正中央一樣。每按一次鼠標,你就可以前進好幾碼的距離。當按住鼠標不動時,你可以往左或往右,甚至還可以旋轉360度。如果某家商店或餐廳的櫥窗吸引你的話,你也可以把鏡頭瞄準了拉近。如果你想的話,連櫥窗上的招牌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例如“今日特價——洋蔥炒肝5.99美元”。

我偶爾也會上這樣的網站。去年去多倫多的時候,我曾到海邊的皇后街南邊——也是目前多倫多城東一個相當時尚的地區,去拜訪一個大學時代的朋友。他在E-mail上要我先去他家,然后我們再一起走路去他家附近的一間意大利餐廳。

于是,我登錄“旋轉360”的網站,在這個網站從他家走到皇后街,然后往每個方向都走了幾條街口,結果只發現了兩家餐廳。我在線繼續查看,看到其中一家的招牌就是意大利餐廳,我在網絡上研究了他們的菜單,在抵達之前我就已經決定好到時候要點龍蝦意大利餃。

所以,我可以理解這個網站的迷人之處,更了解這種科技的發明,對像托馬斯這樣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美夢成真。就像《星際迷航》的粉絲在某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居然就住在“企業號”航空母艦里一樣。

我不知道托馬斯正在看的那條街是哪里,只看得出那條街道很窄,在街道右邊平行停了幾輛車的情況下,充其量僅能允許車輛單向通行。我猜,這也許是歐洲的某個城市。

我把冰激凌放在電話旁邊。托馬斯在這間房間里有自己的專線。這是因為當家里架設網絡的時候,我父母把電話線也用作了網線。結果,托馬斯整天都在上網,使得我父母既無法接聽電話,也無法撥打電話。因此,他們只好另外架設一條線路,讓托馬斯可以愛怎么上網就怎么上網。現在,家里有了無線裝置,托馬斯就更不需要電話了,唯一會來電的就只有電話營銷的人而已。

他瞄了一眼冰激凌說:“沒有巧克力醬?”

“用完了,”我告訴他,不過事實上,我根本連找都沒找過,“這是哪里?”

“薩林街。”

“哪里的薩林街?”

“波士頓,在美國波士頓北區。”

“噢,好的。是啊,當然。我還以為你最近把時間都花在了巴黎。”

“我到處閑逛。”托馬斯的回答讓我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不過我還是笑了,“你看到什么奇怪的東西了嗎?”

我盯著屏幕看了一下。有一些人正在路上行走,每個人的臉都很模糊——那似乎是“旋轉360”的規定,必須把看得到的臉和車牌都模糊掉。還有一些車子和一些我看不清的街牌。

“沒有。”

“你看到這輛銀色的SUV了嗎?”他指著屏幕問我。右邊的屏幕上顯示著街道的側面。

“嗯,看到了。”

“你看看他做了什么。他倒車撞到這輛車了,藍色的這輛。你可以看到藍色這輛車的車頭燈剛才被他撞到的地方。”

“你可以放大嗎?”我問。

托馬斯連續按了幾次鼠標。SUV的后擋泥板和藍色車子的車頭跟著變大,但是也更模糊了。

“我想你可能是對的。”我說。

“你看得見,是嗎?”

“嗯。所以,‘旋轉360’的人就那樣開著他們的攝影車到處跑,然后拍到了這個人在倒車時撞到了那輛藍色的車子。也就是說,他們目睹了正在發生的意外,而你又剛好看到了。是這樣嗎?”

“我敢打賭,SUV的主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別人的頭燈。”托馬斯說著,舀了一口冰激凌放進嘴里。

“也許吧。”我說,“我要去看一會兒電視,你要一起看嗎?我們可以挑一部電影或什么的,不過要有真實的場景,不會又讓你覺得惱火的。”

“我們得舉報這件事,”托馬斯說,“藍色車的車主需要知道是誰撞到了他的車。”

“托馬斯,說真的,首先,他們把車牌都模糊化了,所以你根本沒有辦法找到SUV或藍色車的車主是誰。再則,這張街道的照片也許已經被上傳到網頁上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了。我的意思是,你現在談論的小意外,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情。藍色車的車主也許去年就已經把車修好了,他甚至早就把車賣掉了。你知道,這不是現場的同步聯機,而只是當時搶拍到的照片而已。”

托馬斯沒有回應。

“怎么?”我說,“告訴我你在想什么。”

“袖手旁觀是不對的。”他終于說道。

“我們沒有……老天,這和你看到那輛SUV把人撞倒是不一樣的。這就是我一直在說的,托馬斯。你花太多的時間在這上面了,你需要出去。到樓下來看部電影,爸爸買了一臺很棒的電視,寬屏幕、高畫質,放在樓下不用太浪費了。”

“你去吧,”他說,“我等一下再下去。你先挑一部電影,我們再一起看。”

于是,我下樓把電視打開,然后按下遙控器右邊的按鈕,這樣才能把電視連接到提供電影播放的服務器上。

我看到一部幾年前的新西蘭電影,片名叫《讀圖者》。

“太棒了!”我喊道,“嘿,托馬斯!這部電影你一定會喜歡的,是關于一個很喜歡地圖的小孩!”

“當然,”他回答道,“我等一下就下來。”

但是,他并沒有下樓來。在等了十五分鐘之后,我什么也沒看就把電視關掉了。然后直接走到廚房,喝掉了爸爸的最后一罐啤酒。

注釋

[1]阿肯色:美國的一個州。

[2]水牛城:又稱為布法羅,美國紐約州西部的一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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