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5日，洛杉磯，天氣晴好。

他急切撥出那串再熟悉不過的數字，把話筒按在耳邊，手指輕叩著桌面。

電話通了。

“喂？”雖然只有一個字，但聲音甜美悅耳，柔順綿延，從話筒中悠然飄出來，摩挲著他每一根耳神經。

“是我。都還順利嗎？”

“一切順利！飛機明天下午起飛，后天中午到洛杉磯，我正在收拾行李呢！”電話那頭的她顯然很愉快。

他放心了，語速也放緩了很多。

“別弄太多行李，當心托運不了。”

“不多不多，家里的照片和電腦硬盤已經通過EMS寄給你了，就為了減負；現在只有一箱書、兩箱衣服和一箱婚紗。不會超過三十公斤的，放心吧！”

“婚紗你也帶著來？這邊買得到的。”一想起她源源不絕給他發去的包裹，他就有些哭笑不得。包裹里什么都有，照片最全，不光影集，連拇指大小的項鏈鏡框都塞在里面。

“老美做的婚紗怎么能跟祖國人民給我做的相比？你別管啦，反正不會超重就是了。”

“好吧。”他有些無奈，心底同時涌起一股憐愛，恨不得伸手到話筒里把大樣彼岸的她拽過來揣進懷里。

“還有事么？我要繼續收拾東西了，明天上飛機前再給你打電話！”

“唔，好……”

“那就拜拜啦！”

“Katherine.”電話將掛時，他動情喚了一聲。

“嗯？”

“我……”他在心底說了無數遍的那三個字，即使婚期臨近，總還是說不出口，仿佛一個深藏的珍寶，不肯輕易示人。“我……我想快點見到你。”

電話那邊的她笑了。

“后天就能見到啦！三年都等得起，三天卻等不了么？”

電話掛了，他聽著單調的掛斷音，許久舍不得放下話筒。

次日，整整一天陀螺似的忙碌，讓他直到夜里十一點才到家。家里的電話上有一條語音留言，是她的。

“Vincent，我馬上出發去取婚紗，然后就直接去機場。現在安檢要很久，登機前我就不給你打電話啦，明天別忘記來接我哦！”

夜很深了，他還是興奮得睡不著，看了看墻上的鐘，時鐘指向凌晨兩點半，現在是夏時制，洛杉磯時間的兩點半也就是北京時間的下午五點半。載著她的飛機已經起飛了。

他起身給自己倒了杯酒，打開電視，午夜劇場在放一個經典老片，男女主角互訴衷腸，臺詞簡潔卻生動：

“I love you.I really love you.”

“Ditto.”

他端著酒杯笑了，漫不經心用遙控器換了幾個臺，卻認真在心底把這兩句話默念了幾遍，越念越覺得意味雋永。

杯中的紅酒映著窗外游泳池的波光，那一池碧水中有月亮的倒影，令他想象著她暢游其中的情景。

這套房子是她利用假期來美國和他一起選購的，門前草坪是兩人一起修剪的，游泳池是兩人一起刷洗的。他們邊干活邊聊天，聊婚禮準備，聊柴米油鹽，聊生兒育女，聊孩子教育。她說如果想要孩子以后不怕吃苦，從小就得會做家務。

——“我們生兩個孩子吧，老大負責修草坪，老二負責洗游泳池。”她對他說。

——“那讓誰打掃房間呢？”

——“也是，那就生三個吧，老三負責打掃房間。”

——“不如生個足球隊吧！這樣家務全有人包。”他打趣地說道。

——“好啊！這樣就可以把兒女們分成外務和內務兩個部門——男主外，女主內！”

他笑了，細細品味著回憶中那一絲絲諧趣和溫馨。

桌上的花瓶插著一束玫瑰，他忽然想惡俗一下，就取出其中一枝，推門到泳池旁，把花瓣揉散撒在水面上。撒完，嫌花瓣太少，返身到屋中再取一枝。

電視開著，在播新聞。他掃了一眼，屏幕上是一起空難。

靈魂在那一刻出竅，搶在肉體之前飄到電視前，從頭到尾看完那個新聞，然后端詳著那副癱軟在地的皮囊。新聞的關鍵詞被提煉復制了出來，在靜謐的三維空間飄蕩。

“上海到洛杉磯……空客330……起飛不久即失去聯系……航班號……乘客與機組人員無一生還……”

皮囊左手攥著酒杯，右手捏著玫瑰，酒杯碎片，玫瑰花刺，都碎了一地的鮮紅和血紅。

耳邊響起她甜美悅耳的聲音，以及那些對話斷章：

——“Vincent，假如哪天我不在了，你會怎樣？”

——“我要是說我還會好好活著，你會不會不開心？”

——“當然不會！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你要是不好好活著，我才不開心呢！”

——“那我答應你，真有那一天，我會努力好好活著。”

待靈魂終于和皮囊合二為一時，幾縷陽光已灑在地毯上。地上的鮮紅仍是鮮紅，血紅已變成褐色，互為映襯。

他緩緩起身，好像做了場夢。他拿起電話，忽又放下，并小心放好。

他認為自己是關心則亂，他覺得她的飛機根本沒事，他想他昨天一定是聽錯了。所以話筒一定要放好，以免她打不通電話。

“不早了，我該去機場接她了。”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拎起車鑰匙和錢包，搖搖晃晃打開房門。

新送到的報紙躺在腳邊，被風吹成展開。頭版新聞是一起空難，大幅照片下是旅客名單。按姓氏排列，她的名字排在第六個。

新聞導讀一目了然：這是一起典型的空難事故，飛機起飛不久即墜毀，已確認無人生還，黑匣子正在搜尋中。

他訇然倒地。

有一句話，他從未告訴過她，只在心里默默說給自己聽。

“沒有你，我會努力好好活著，但會活得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