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種族隔離:劃界城市的全球史
- (美)卡爾·H·奈廷格爾
- 5382字
- 2024-07-18 14:40:11
塔廟的長長暗影
大約在公元前5000年,也就是7 000年前,據說美索不達米亞之神馬爾杜克命令他的祭司和崇拜者在名為埃利都的地方建造一座寺廟。1854年,考古學家在今日伊拉克一片風吹沙丘之下發現了這座城市,很多人認為它就是最古老的城市。然而,在此之前很久,公元前600年,一群巴比倫詩人已經將埃利都視為隔離的發源地,聲稱這座城市是在馬爾杜克命令其追隨者拱衛“他的圣所……眾神棲居的神圣之地”時形成,在周圍為服務圣所的凡人提供單獨的住處。[1]
早在馬爾杜克的權力進入美索不達米亞的不動產之前,人類聚居地就已有各種各樣的分界線。當然,本質上來講,所有住所的墻壁與屋頂其實都是把受庇護的空間與暴露的空間進行“隔離”。如果沒有一簇簇墻壁屋頂構成的蜂巢般的建成環境,無論是城還是鎮,都將是無法存在的。但是,我們確乎有可能去設想并不存在馬爾杜克提出的那種類型隔離的聚居地。事實上,考古學家于1960年代在土耳其一個名為恰塔胡由克(?atalh?yük)的地方發現了這樣一個“原型城市”。恰塔胡由克房屋的內部結構比埃利都還要古老1 000多年,它們本身以簡單卻又熟稔的方式進行了細分。烹飪空間被壁爐隔開;食物存儲區中有地窖谷倉;祈禱、睡眠和做愛則發生在別處;逝者也有自己專門的地方——埋葬在地面之下。與晚近城市中的情況相比,男人和女人的地位顯然要平等得多,盡管有人可能會認為某一性別的日?;顒右^異性。
恰塔胡由克的戶外,由房屋的墻壁劃分為獨立的單元格。但是在城鎮的蜂巢之中,甚少證據表明有多樣化活動或者功能的隔離,而這樣的隔離是把城市與單純的聚居點加以區分的關鍵。恰塔胡由克的所有居民做著近乎相同的事情:他們都務農。一些城鎮居民兼職做工匠,但他們的作坊似乎占據的是房屋中的另一個空間。唯一清晰可辨的大尺度分界線是將城鎮與周圍的農田和荒野截然分開的界線。恰塔胡由克的建造者甚至未在城鎮建筑之間為街道留出空間,這些建筑共用墻壁彼此緊挨(為了四處走動,人們可能會爬上梯子穿過頂棚上的門,然后在屋頂上行走)。所有房屋看起來幾乎是相同的。有少數房屋比其他略大,有的房子地面之下埋葬的逝者比其他房子要多幾個,暗示某些地方可能是比其他地方更為重要的儀式場所。但它們都有大小近乎相同的容器以儲存谷物,這意味著人們的經濟狀況大致平等。關于分割空間的問題,可能導致若干復雜的政治戲碼。比如,究竟哪些空間屬于社群中不同的成員可能會引發爭吵——在某些社會中,這種沖突可能會導致私有物業之間劃地為界。然而,無論恰塔胡由克的居民之間是否存在上述矛盾,他們幾乎沒有利用城市空間隔離作為區分富人和窮人——或區分強權者和從屬者的手段。[2]
那么,正如巴比倫詩人所言,馬爾杜克要求為諸神另辟專門空間棲居,“其心悅之居所”,詩人正是如此稱呼埃利都的神廟,因此改變了世界的歷史,這樣就把神圣城市區域與普通人的居所分離開來。
不言而喻,神圣的指尖一抬,城市中的不平等和隔離隨即出現。盡管埃利都在神話中的地位是蘇美爾王權的發源地(在敘事中會提及的另一個姓名是恩基,也就是馬爾杜克的父親和地球的創造者,也是這個城市的創立者),但埃利都的神廟1 000多年來一直平淡無奇,平面圖可見它易于接近,暢通無阻。古代的城市不平等形式并非總需要依賴隔離呈現,反之亦然。在埃利都的第一個千年里,該地區其他地方的人在附近建造了無獨立城鎮的崇高圣地,以及并無神圣區域的城鎮,但看上去不平等愈演愈烈。[3]

“隨后埃利都就被創造出來……讓眾神祇在心悅之地棲居。”這幅畫呈現的是大約公元前3000年埃利都城可能的樣貌,此時它已有2 000年的歷史。彼時,神明的棲居之地,塔廟,已經龐大高聳。世界各地大多數城市文明中,也出現了類似的專屬宮廷廟宇區,它們或是對美索不達米亞的模仿,或是獨立發展而來。Balage Balogh,《埃利都日出》(Eridu Sanrise)。
盡管如此,很明顯自公元前4000年之后,最早有文字記載的時代,以埃利都為模本的蘇美爾獨立神廟區已成為城市精英官員與知識分子——本地祭司之間發生重大政治沖突的場所。這些沖突最終導致專制派系的統治,進而導致第一批神圣任命的城市之王和王后的出現。在這些城市中,圍繞著神廟發展出更大面積的“神圣政治區”,其中包括皇宮,以及更重要的城市糧倉——表明中央控制食物分配體系的發展。有史以來第一次,令人生畏的城墻把神圣之王的城市領地圍繞起來,表達了有意把除了城市特權人群之外的所有人排斥在外的信號。
隨著政府和宮廷知識分子職權的強化,他們也對城市土地的分配擁有了越來越多的權力,城市隔離措施愈發嚴重。君主和祭司渴望滿足神明對輝煌居所日益增長的需求,很多世紀以來反復下令重建宮殿寺廟(palace-temples),通常每次重建都擴大規模,使它們更加宏偉。由于舊建筑拆除之后的瓦礫通常會被仔細地堆放,成為新建筑的基礎,因此神明的專屬居所就開始向上伸展。[4]
通過這種方式,美索不達米亞著名的塔廟不斷發展,巨大的城市建筑誕生了,在延續至當今時代的城市分裂政治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到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傳奇暴君吉爾伽美什時代,烏魯克的伊安娜神廟區(女神伊安娜或伊什塔爾的家園)建造于高高的人造土丘之上,四周為巨大的城墻環繞——高聳如山,把神廟與城市其他地方隔離。平等主義的證據早已不復存在:
他建造了堅固的烏魯克城墻,
伊安娜耀眼的寶藏(或倉庫)!
看,它的墻壁如同黃銅一樣閃閃發光,
就這樣俯瞰著下方,再也沒有平等可言了
沿石級而上,從遙遠的歲月走來
來到伊什塔爾的居所——伊安娜神廟,
自此之后,未來之王,任何人類,都不會再有平等可言。[5]
自下向上觀之,塔廟及其周圍的建筑提供了天堂一般的景象,漂浮于城市其他部分的上方,展示著它的威嚴。因此,圣域成為當時重要的大眾傳媒,散布實實在在的宣傳,即眾神和他們的皇室仆人將確保每個人都獲得豐收、繁榮、健康與和平——或至少戰爭勝利。[6]
考慮到戰爭,吉爾伽美什這樣的統治者強化了第二種巨大城市隔離的基本形式——城市與鄉村之間的隔離。烏魯克城環繞的高墻幾近十公里長,圍墻也宣告了這座城與神的聯系。
向上走,走出烏魯克的城墻
細察它的基臺,細究它的磚砌
砌筑它的不是窯中燒出的磚嗎?
為它奠定基礎的不是七位巧匠嗎?[7]
在復雜的城市出現之前,城墻就已經到來。一萬年前,所有已知原始城市中最早的耶利哥城就已經被著名的城墻環繞,這道城墻隨著約書亞號角的吹響而倒塌。(1)相比之下,烏魯克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才建起了城墻,之前已有一千年的無城墻歷史。然而,城墻為城中王室帶來諸般好處。除了提供軍事防御和加強神圣統治宣傳外,城門還提供了一個方便的地方,可以向外來者征收通行費。城墻的保護,可以確保城市居民的忠誠;被視為不忠的人可能會被驅逐到城墻之外。城墻可供城市炫耀財富——正如吉爾伽美什的編年史記錄者指出的,砌墻用的是窯燒的磚,而不是陽光下曬干的廉價磚!更抽象地講,城墻也可供把城市的優越文明與腹地文明加以對比。城墻之內的城市居民可以享有聞所未聞的財富和閑暇,瞧不起周圍田地上勞作的農民。在史詩中,美索不達米亞人把城市生活與城外荒野的境況加以對比:城市中充斥著盛宴、歡樂和刺激的性行為嘗試,而城外荒野中生活的人則是鄉巴佬、苦力、野蠻部落、流浪者、帳篷居民、半獸人和草寇。[8]
這兩種最古老的城市隔離形式,也帶來了與之相關諸多悖論中最持久的一種。如果說紀念性建筑和城墻能夠極大地提升天賜的王權,那么它們的創建本身就需要耗費巨大的權力和資源。烏魯克的神廟需要耗用數千萬塊磚,而城墻所需磚數以億計。每塊磚的燒制,都需要大量稀缺的燃料。還需要數萬雙手去砌筑。然而,這樣的龐大建筑也同樣無可辯駁地證明了建造它們的神圣之王的脆弱性——最重要的是,他們還需要抵御無數強大的敵人,從王室的敵對成員到不開心的納稅人,再到成群結隊的牧民,這些人有時確實會從荒野中集結起來沖進城墻之內。
然而,最大的威脅來自其他城市。隨著像烏魯克這樣的地方不斷發展,為了養活城市人口,就不得不向農村深入,因而增加了它們侵犯其他城市聚居地疆域的可能性。敵對的神主對于這些威脅作出反應,建造起輝煌的龐大建筑和令人生畏的城墻,自己也發動起征服戰役,有時還會把大量城市籠絡于一個帝國的控制之下。
正是以這種方式,政府和它們的祭司階層做出了世界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舉動:他們開始跨越漫長距離散播城市隔離。首先,美索不達米亞南部蘇美爾地區的塔廟越來越多、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威嚴[烏爾城的塔廟被稱為“基臺被恐怖覆蓋的房屋”(house whose foundation platform is clad in terror)]。隨后它們向北和向西擴散到新月沃地。例如,在尼尼微,亞述皇帝辛那赫里布建造了一座“無可匹敵的宮殿”(公元前700年)。一個世紀之后,巴比倫皇帝尼布甲尼撒為馬爾杜克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兩層塔廟,他稱為天地之基,也就是我們所謂的巴別塔。與此同時,這些古老的構筑物有助于激發更遠地區城市劃分的其他宏偉的標志——埃及城市的法老圣殿;波斯、小亞細亞和希臘的衛城;以及羅馬卡比托利歐山上的朱庇特神廟。在塔廟的所有嫡系后裔之中,對后來的世界歷史最重要的,是公元前950年左右由雖小卻統一的以色列和猶太王國的所羅門王在耶路撒冷的錫安山上建造的,包括一座王宮和一座供奉圣經神耶和華的廟宇。錫安山注定要成為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這世界三大一神教信仰不朽的城市避難所。[9]
隨著影響深遠的隔離由蘇美爾向外傳播,類似的政治戲劇也在世界其他聯系不那么緊密的地區上演著。這些意義深遠的隔離新傳統向外輻射,遍及廣闊區域,偶爾還與別處輻射的其他傳統交匯。今日巴基斯坦的印度河—薩拉斯瓦蒂山谷中分裂程度沒那么嚴重的城市,包括摩亨佐-達羅和哈拉帕,可追溯到公元前2600年,它們與同時代的美索不達米亞城市有貿易往來,并可能引入了蘇美爾城市政治的若干方面。撒哈拉以南非洲最早的城市文明中的城市,比如克爾馬、梅羅埃和納帕塔,于公元前2200年之后在尼羅河中游地區興起。幾乎可以斷定它們影響了埃及法老的城市實踐。[10]
相比之下,后來在非洲其他城市發展起來的最早的神圣政治區(sacropolitical districts)——例如西非(公元500—800年)被稱為“宇宙之臍”的伊萊-伊費(Ile-Ife)或大津巴布韋和非洲南部其他地區的石頭宮殿(公元1000—1500年)——是在相對隔絕、未受外部影響的條件下發展起來。美洲的古老城市也是如此,例如今天秘魯的卡拉爾(公元前2600年),用于頌揚和安撫諸神的專屬之地正是從此城向北散播到中美洲,最終抵達宏偉的特奧蒂瓦坎城,坐落在今日墨西哥城的位置,日后對瑪雅若干偉大城市產生影響,也對阿茲特克人的首都特諾奇蒂特蘭產生了影響。[11]
與此同時,公元前2000年之后的中國,正處于商朝,也近乎獨立地開啟了紀念性城市建設傳統。此時的風水學家撰寫了現存最早的城市規劃著述,最著名的是《周禮》。其作者堅持認為,國君應居住于正中間有圍墻環衛的“禁城”或“皇城”之中,城市的其余部分則由更大的一圈四四方方的圍墻包圍,圍墻的方位與指南針定位分毫不差。這種基本形式可有若干變體,為貫穿中國三千年歷史的王朝都城提供了范本,終于在公元1421年之后的中古時代的北京城達到頂峰。類似的城市分區模式傳播到韓國、日本和今日所稱之越南。[12]
在東南亞,中國傳統與同期在印度產生的更為多樣化的紀念性建筑的傳統發生重疊。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頌揚古老的因陀羅——戰爭與風暴之神,而因陀羅城(Indraprashtra)可能位于今天德里的城市范圍內——“城墻高與天齊”“城門如在云端,高如曼陀羅山”。德里后來的君主,無論他們是印度教徒、佛教徒、波斯人、穆斯林還是阿富汗人,似乎都一心想要自己建造的不朽的因陀羅城,每位都在亞穆納河畔同一地區的不同位置營建。莫臥兒皇帝沙賈汗在17世紀超越了所有人,他以巨大的紅堡為他建造的德里(他稱之為沙賈哈納巴德)加冕。在印度各地的城市中都可以發現類似的紀念性建筑。但在所有印度教和佛教君主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首都無疑是位于今日柬埔寨的吳哥。這座城市高聳的蓮花塔上有著繁復的裝飾性雕刻鎏金圖紋,意在喚起人們對于印度教眾神棲居山脈的想象。[13]
就世界上大多數最宏大的帝國而言,似乎都發現城市的紀念性及隨之而來的城市分裂政治是一種難以抗拒的權力表達方式。但是隔離的蔓延并非已成定局。在某些地方,至少在特定的時期涌現出了另外的可能。例如,在穆斯林文化中,一種更謙遜、開放和平等的城市想象在不同時期以清真寺為中心的城市中都占據主導地位。這是所有人都可以禮拜的地方,也是統治者會聆聽他的臣民抱怨的地方。然而,隨著伊斯蘭教在三大洲的擴張,哈里發越來越多地訴諸城市來表達力量,在巴格達、開羅、伊斯坦布爾、阿爾及爾、非斯、拉巴特和科爾多瓦等地建造了紀念性城市。[14]
在歐洲,日耳曼入侵者洗劫了羅馬帝國的眾多城市,在這一所謂的黑暗時代,紀念性建筑蕩然無存。當它重新出現時,當權者在彼此難求安定的競爭中建造了大教堂等神圣紀念建筑和領主城堡等政治紀念建筑。在十字軍東征期間,隨著基督教戰士在他們征服的圣地區域建造威嚴的山頂堡壘,上述建筑競爭才開始減弱。這樣的山頂要塞(citadella)后來在飽受戰火蹂躪的近代歐洲大量出現。當歐洲人擴張到美洲,又從非洲擴張到亞洲時,他們把對城堡的狂熱帶到了遠至波多黎各圣胡安的埃爾莫羅、魁北克城的高堡、西非的黃金和奴隸貿易堡壘,以及亞洲殖民城鎮中圍墻環繞的歐洲區——“西班牙馬尼拉”“荷蘭巴達維亞(爪哇島)”和“英國馬德拉斯”等地方。在這些地方,官員再次把政治和神圣加以統一——至少名義上如此——因為他們往往會把高墻拱衛的地區稱為“基督教城”。[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