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科學的邏輯
- (德)尤爾根·哈貝馬斯
- 4130字
- 2024-07-18 14:52:01
第三節
批判的正當證明與演繹的證明
根據阿爾伯特的意思,我所犯下的第三個錯誤,是關于方法論的表達和經驗的表達之間的關系。他指控我采用了特別膚淺的實證主義,因為我沒有在方法論語境中避免使用經驗論據,且我令人難以忍受地將研究的邏輯跟知識社會學混淆了。摩爾(Moore)[14]和胡塞爾從不同的方面出發,完成了對邏輯研究和心理研究的嚴格區分,并由此重新確立了康德的古老洞見。在他們之后,即使是實證主義者們也放棄了他們的自然主義。在進步的印象下,在形式邏輯領域進步已經實現,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學派把命題和事實關系的二元論當作他們語言分析的基礎。從那時起,生成(Genesis)的問題就不再幼稚地和這類效力的問題混為一談了。阿爾伯特還想讓人們注意那些細枝末節;也因此,他又一次地沒有觸及我提出的問題。因為我感興趣的是有特色的事實關系,先撇開那清楚的區別不談,正是在經驗科學的方法論中,以及在科學批判的維度中,在形式表達和經驗表達之間產生了不可演繹的關系。正是在經驗科學的真理應當樹立起來的領域,科學的邏輯對經驗的東西施加了影響。因為即使在波普爾的意義上,批判也不能被整合進形式科學的定理化的形式中。批判是對設定的毫無保留的討論。它要利用所有可以使用的反對技巧。其中一種技巧是把假設跟系統觀察的結果對立起來。但測試結果要匯入批判探討中,它們不構成批判。批判不是檢驗的方法,批判作為討論就是檢驗本身。另一方面,理論的效力在其中被批判地決定的維度,并不是理論本身的維度。因為不光是命題及其邏輯關系進入批判中,還有經驗的立場,這些立場在論據的幫助下被影響了。阿爾伯特當然可以借助假設來排除這一點,即我們能夠注意到有這樣的語境,既不僅僅是邏輯的,又不僅僅是經驗的。這樣,他將盡可能地避免的討論,正是我為了澄清問題引出的討論,即是否能夠證明為了元理論探討的領域所作的這類假定的合理性。看起來,這里更有理由堅持重溫黑格爾對康德的批判,黑格爾用他同時代批判邏輯—方法論領域跟經驗領域割裂的形式,批判了康德將先驗領域跟經驗領域的割裂。在這兩個例子中,批判都絕非忽視了所謂的區別,毋寧說批判就是從區別出發的。
反思波普爾所做過的事情,使我們意識到元理論探討富有特色的形式,意識到這種探討能夠超出語言分析多遠。一方面,波普爾進行著對給定理論的內在批判,為此,他運用了對邏輯強制推導程序的系統比較;另一方面,他發展了另一種選擇的解決方案,他提出自己的概念系統作為建議并且嘗試,用論據支撐這樣的概念系統。在這個例子中,他不能夠把自己限制在對演繹的語境作事后檢驗上。他的闡釋追求的毋寧是這樣的目標,即批判地改變陳舊的立場,把新的評判標準搞清楚,并且使新的規范性視點被接受。這以一種論證的闡釋學形式發生,而這種論證避開了演繹的表達系統那種僵硬的獨白。它對于批判的探討而言可以說是典范。這反映在每次在可能的分析調查技術之間,在許多的理論取向之間,在不同的對基本謂語的定義之間作選擇的時候,這反映在對語言學框架作決定的時候,在語言學框架之內,我表達出給定的問題,并且用恰當的形式表述出這個問題假設性的解答。選擇標準,以及嘗試用適合的論據支撐這樣的選擇,都在不斷地重復發生。莫頓·懷特(Morton White)已經指出,元理論的探討即使在最高階段也始終跟論據的這種形式聯系在一起。即使有范疇存在與非范疇存在的區分,分析表達與綜合表達的區分,描述性內容與規范性內容的區分,邏輯規則與經驗合法則性的區分,受控制的觀察與道德經驗的區分——即使有這些作為嚴格經驗科學之基礎的基本區分,也絕不能回避這樣的討論;這些區分預設了評判標準,評判標準不是從事情本身產生的;這些區分也預設了可以批判的衡量尺度,衡量尺度無法通過論據予以嚴格證明,但能夠由論據支撐或者削弱。[15]
懷特作出的嘗試是波普爾放棄的:研究非演繹形式論據系統的邏輯關系。他指明,方法論的決定就是類似道德的決定。并且因此,方法論的決定只有在這樣一種類型的討論中才能被正當地合理化,這種類型的討論早在古老的論題篇和修辭學中已經為人所熟知了。[16]事實上,無論是傳統主義的意涵,還是自然主義的意涵,都沒有正確看待對于方法論規則的選擇。
批判的論據系統,通過超越命題組成的邏輯語境的維度,以及納入超出語言的要素,就與演繹的論據系統產生區分:立場。要在立場和表達之間保持隱含的關系是不可能的;不能從表達中演繹出立場,也不能反過來從立場中演繹出表達。對某個操作方式的贊同和對某項規則的設定借助論據是站住了腳還是被削弱,都要理性地去權衡和判斷。這正是批判的任務,既要考慮到實踐的決定,又要考慮到元理論的決定。因為用于支撐或者削弱的論據并不與表達出如何使用標準的命題發生嚴格的邏輯聯系,而只是與一種合理性的驅動發生聯系,所以元理論的探討也可以包含經驗的表達。但是論據和立場之間的關系并不因此就變成經驗的。我們可以像在費斯廷格(Festinger)關于立場改變的實驗中那樣把握這種關系,但那樣的話,論據系統就被還原到可以觀察的語言行為的層面上,而且匯入動機的合理性效力的元素也會被濫用。
波普爾并不認為立場的合理化要被排除在外。要想試探著證明決定的合理性,這種形式的論據系統是唯一可能的。但因為這種形式從來都不是決定性的,他把它與演繹的證明方式比較之后,認定它是不科學的。比起它來,他更喜歡描述性知識的確定性,這種確定性通過理論的演繹語境和事實的經驗強制得以保證。即使單就表達和這種特定類型的經驗的共同作用而言,也預設了標準,需要合理性證明的標準。波普爾通過在使用他的批判方法之前堅持認為決定有非理性的一面,以此避免指責。非理性的立場隨時準備著在經驗和論據的基礎上決定理論的設定。而它本身則既不需要通過論據也不需要通過經驗論證。它的確不需要在某個演繹的證據的意義上證明其合理性,但它要以某個作為支撐的論據體系的形式證明其合理性。是啊,波普爾徹底地利用了它。他從特定的哲學傳統出發解釋批判的立場;他分析了科學批判的經驗前提和結果;他在政治公共領域的給定結構中研究了其功能。是的,他的方法論整體就是批判地證明批判本身的合理性。或許,要非演繹地證明邏輯極權主義的合理性不能令人滿意。但科學的批判,既要超出內在批判,又要檢驗方法論的決定,根本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合理性證明形式。
波普爾把批判的立場稱為對理性的信仰。因此理性主義的問題并不是在知識與信仰之間作選擇,而是在兩種信仰類型之間作選擇。但——他是這樣補充的——新的問題出現了:到底哪種信仰是正確的,而哪種又是錯誤的。[17]他沒有完全拒絕非演繹的合理性證明方式,但他相信,當他放棄批判的合理性證明方式時,也就避免了前面那種方式把邏輯關系和經驗關系糾纏在一起的問題——就好像魔鬼不是已經藏在批判本身之中。
阿爾伯特要我擔起給這個論證問題提供證明的重擔;看起來他好像是這樣想的,對他而言只要理性主義避開了自我論證,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他公然地仰賴著威廉·巴特利(William W.Bartley),巴特利曾經試圖有理有據地證實有可能避開自我論證。[18]然而在我看來,這種嘗試是失敗的。
巴特利的出發點是,理性主義演繹的自我論證毫無疑問從邏輯根據開始。但他沒有探討這個,而是探討一種批判主義的可能性:理性主義接受任何有理性根據的表達,但又不僅僅只接受這類表達;而批判主義不代表任何逃避批判的見解,但它又不要求所有的見解,包括批判的立場本身,都要有理性根據。然而,如果批判檢驗本身的條件邏輯一致地經受批判,這種見解還能保持下去嗎?如今,巴特利既不就經驗在測試情境下被組織起來所按照的標準提出疑問,也不就演繹的合理性證明方式的效力領域足夠極端地提出疑問。事實上,通過設定某些條件,他抽走了所有批判的衡量尺度,而我們為了要批判,必須預設這些尺度。他引入了所謂的再次審查標準:“……也就是說,無論論據提前預設了什么,再次審查的情境在這個情境之中都是不可審查的。”[19]我們不能接受這樣的標準。引入這個標準是為了確保論據體系的形式;但它恰好把論據體系囚禁在這樣的維度,在這個維度中,論證體系有特色的功效展開了:那就是在事后審查之前已經應用的衡量尺度。于是,諸如批判的合理性證明方式就產生自這樣的事實,即批判的合理性證明方式建立了經過選擇的標準和經驗確定之間的非演繹的語境,并且由此通過論據支撐或者削弱了立場,而論據本身又是在這些立場的視野下才被發現的。一旦論據系統超出了對演繹體系的檢驗,它就進入反思的程序;它使用的標準,只有它在使用時才能反思。論據體系是這樣從純然的演繹中脫離并凸顯出來的,即它總是帶著它賴以運行的原則加入討論中。就這方面來說,批判不是從一開始就被建立在可能批判的框架條件之上。什么東西作為批判在起作用,要在標準的基礎上被決定,而標準是在批判的過程中才被發現、被澄清且有可能被再次審查的。這是包羅萬象的合理性的維度,它沒有能力作最終的確證,卻還是展開在反思性自我合理性證明的循環中。
巴特利毫無保留的理性主義導致了太多保留。他沒有嚴肅地把批判看作唯一的且最為極致的視野,在這個視野中關于現實的理論效力被規定了。批判是不能定義的,因為即便是合理性的衡量尺度也要到批判之中才能得以解釋。我們姑且可以把批判理解為這樣一種進程,它在缺乏領導的討論中包括了不斷進步的對于不同意見的消解。這種類型的討論要在參與討論的人普遍地和沒有強迫地達成共識的理念之下。所以,“取得一致”不應該被還原為可觀察到的行為真實性的理念。每次取得一致都要靠標準來達成,而標準本身更多地依賴這樣的進程,我們將這進程理解為達成共識的進程。因此,達成一致的理念就不能不包括人們要區分真實的共識和虛假的共識;但這種真實性不能在沒有審查的情況下被定義。[20]阿爾伯特反駁我,說我把什么東西,諸如在方法論語境下的理性討論預設為事實了(第245頁)。我把它預設為事實,因為我們總是已經在交往中,而交往就是應該導向理解。但這一經驗事實同時具有先驗條件的特色:在討論中,我們首先要就標準達成一致意見,而依靠標準,我們才能將事實和鬼魅般純然虛無縹緲的東西區分開。把形式的表達和經驗的表達結合起來被視為有罪,但這一結合卻試圖以公正的態度對待這樣的語境,在這一語境中,把方法論的問題跟交往的問題分割開再也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