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32年,一小群來自盧瓦爾河谷的革命工團主義者與西蒙娜·薇依相識,這絕非偶然。正如她自己所說,社會的不公早使她深受觸動,是本能將她推向了貧苦大眾一邊。她的生命因這一永恒的選擇具有了統一性。
很早以前,她就被革命者吸引。對她來說,原本承載著巨大希望的俄國革命已誤入歧途,官僚這一新興特權階層奴役無產階級,故意將工業化和社會主義混為一談。西蒙娜對個人有太多的愛與尊重,因而對斯大林主義并不感興趣。她曾在1933年談及斯大林的政權:“說實話,這個政權與列寧所認為的他建立的政權很相似,它幾乎排除了所有的資本主義財產;但在其他方面卻完全相反。”
如此將斯大林主義者從革命世界排除后,她又接觸了其他團體:無政府主義者、革命工團主義者、托洛茨基主義者。她太過獨立而不能被歸入其中任何一個團體;但當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最認同的是一個以無產階級革命為象征的群體。
創辦于1925年,這本雜志最初的副標題是《工團—共產主義雜志》。它的周圍聚集了一些工團主義者,他們被十月革命的熱情所鼓舞,加入了法國共產黨,卻被排斥在黨外,抑或發現官僚主義正在逐步取代新生的工人民主后自愿退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直是莫納特和盧松,他們既是革命共產主義者,也接受了極端自由主義的思想。
西蒙娜和這本雜志的幾名創辦者取得了聯系。1931年秋,當她被任命為勒皮高中的教師后,正式請他們幫忙與當地的積極分子取得聯系。隨后,10月的一個晚上,她來我們家見到了時任圣埃蒂安勞工聯合會管理委員會成員、盧瓦爾省聯盟協會副書記的泰弗農。后者一直試圖重組工會的少數派,并將當時在聯合勞工總聯盟(C. G. T. U.)中處于少數派的地區礦工聯合會重新并入總工會(C. G. T.),該聯合會的書記皮埃爾·阿爾諾剛剛被共產黨開除。
通過泰弗農,西蒙娜走進了工人的世界,同時也深入了解到工會斗爭。這就是她想要的一切。每周,她至少從勒皮到圣埃蒂安,兩年后則是從羅阿納到圣埃蒂安往返一次,去參加勞工聯合會組織的學習小組,參與會議或示威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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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聰明絕倫又兼具哲學修養,能夠快速并徹底理解那些偉大的社會主義理論家,尤其是馬克思。但這些關于資本主義剝削和工人境況的理論知識并不能使她滿足。她認為有必要深入勞動者的日常生活。
在礦工工會,皮埃爾·阿爾諾是一位優秀的無產者。他一直如此,但也保留了所有作為礦工的習慣:他的語言、衣服,特別是他的階級意識。他是一位礦工,并不想冒充其他人。西蒙娜對他評價很高,欣賞他的驕傲、正直和無私。他周圍的人大都生活艱辛,其中有些還在懲戒營工作過。西蒙娜曾試圖融入他們的生活,但并不容易。她和他們一起玩,和他們一同在小酒館的桌子上掰面包或玩勃洛特紙牌,跟著他們去看電影,參加民俗節慶,還讓他們別通知自己的妻子,突然帶她回家。這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女孩的態度讓他們有些驚訝,她的穿著比他們的妻子還要簡單,而她關心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非同一般。但她對他們很熱情,他們見到這位“波諾特小姐”(1)也總是很友好。他們沒有忘記過她。其中一位樸實單純,一直對她保持著忠誠的喜愛;另一個不久前才見過她,在得知她的死訊后表示遺憾:“她活不下去了,她太有教養,卻不吃飯?!边@兩種視角的觀察結果展現了西蒙娜的特點:一方面是緊張持續的腦力活動,另一方面是對物質生活幾乎完全的忽視。失衡,只能導致過早的死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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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時參加工會運動的情況如何?西蒙娜不僅參加了圣埃蒂安的學習小組,還用自己的教師津貼——她認為這是不可容忍的特權——購買書籍,資助開銷。她為礦工團結基金獻出了自己的一份力,決定每天靠5法郎生活——這是分配給勒皮失業者的救助金。她在上盧瓦爾省教師工會積極活動,與“解放派”交好。在勒皮,她加入了一個失業者代表團,這于后者而言是一次良好的宣傳契機,同時也對它的管理造成了一些麻煩。但最重要的是,在與積極分子多次討論后,她將自己對社會發展的思考整理成了文章,以“觀點”為主標題發表在1933年8月的《無產階級革命》上。這篇研究以“我們是否正在走向無產階級革命?”為副標題,準確闡明了西蒙娜所說的社會主義,即“經濟主權屬于勞動者,而非國家官僚和軍隊”。問題在于,要了解在當前的這種勞動組織形式下,工人們是否有機會獲得這一主權。與工人階級終將取代資產階級此類革命信條不同,西蒙娜發現一種新的壓迫形式正在萌芽,即“以職位為名的壓迫”。她寫道:“基于執行者服從協調者的生產模式,必然會導致形成一種官僚專制的社會結構。”正如伯納姆在他有關經理人的書(3)中所寫的那樣,官僚專制的危險已越來越凸顯。這些具有預見性的觀察發現是如此悲觀,以致她害怕被打上失敗主義的標簽。難道這就是她陷入絕望,放棄戰斗的理由?對她來說,絕非如此?!啊热皇o限期摧毀所有我們認為對人類生活有價值的東西,我們更應該利用一切可能有效的手段去戰斗?!睕]有比這更有勇氣的話了。
最后,也是她和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去了德國,當時那里的人們已經開始對納粹及其恐怖行徑議論紛紛。我記得她曾試圖勸說我們的一位年輕同志陪她一起去。對她而言,這是件簡單的事:一些人為了自由而戰,他們應當得到大家的幫助。她回來的時候,我又見到了她。那里的所見所聞深深刺傷了她的心,她趴在桌子的一角,想起反納粹德國人遭受的暴行,神經都快崩潰了。1932年10月25日,她在《無產階級革命》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介紹了德國的形勢并宣布希特勒的勝利。唉!她預見對了。
經常拜訪礦工,靠失業者救助金生活,思考并書寫勞工運動,這些對她來說還不夠。似乎對她的智力和感知力(這兩種力量在她身上勢均力敵)同樣重要的是,深入到工作和工人的關系中去。她認為一個人除非自己成為工人,否則是不能理解這種關系的;所以她決定做一名工人。對此,我們倆意見相左。我過去到現在一直認為,作為無產階級是一種事實狀態,而非個人選擇,這尤其是指心理的狀態,也就是理解生活的方式。對于老板的兒子隱姓埋名地在父親的礦場工作,以獲取經驗回去繼承家業的這類“煤王”實驗,我并沒有好感。我也一直認為,一個女工不可能和一個出身資產階級的哲學老師做出相同的基本反應。西蒙娜在圣埃蒂安的三四個朋友也是這么想的。我們直言不諱,甚至可能是粗暴地向她表達過這些想法,因為我們的友好關系不摻雜任何世俗色彩。我們勸說她放棄自己的計劃還有其他原因:她的手并不靈巧,健康狀況也欠佳。她的頭疼得厲害,后來她給我寫信說“他們沒有好心讓她離開”。
盡管我們大體上沒錯,我們對西蒙娜的個人判斷卻有問題。首先,她是以最真誠的態度進行了徹底的實驗,她遠離家人,和車間工友生活在同樣的物質條件下。她當時給我寫的信,以及她在1936年罷工事件發生后發表在《無產階級革命》上的文章都證明了她的適應性以及“注意力”(用她自己的話說)使她能夠敏銳地捕捉工人,尤其是那些無技能勞工所遭受的殘酷境遇,“所有這些人都像垃圾一樣被處理”,她覺得自己是他們的姐妹,這對她來說不是文學。她寫道:“我已經忘記我是一名游走在工人階級中的老師”。直至最后,她的余生都被這段經歷打上了印記。
1934年,她離開盧瓦爾省,我就沒再見過她了。她在西班牙加入紅色民兵后,我收到過她的一張卡片。1938年,泰弗農在巴黎的一次集會上再見過她。之后戰爭爆發。戰爭結束后,我們收到了她死亡的消息。
也許有一天,某位像我們一樣了解她、經驗豐富的工人積極分子會認識到學習她各類社會經歷的必要性。對我來說——盡管一直身處工會運動中,但我并沒有積極參與——,我只想保有西蒙娜·薇依與幾個朋友在溫馨友愛的氛圍中放心相處的記憶。他們中的許多人曾經或現在仍然是積極分子。他們都記得曾和她的討論、她的嚴苛標準,她強迫他們思考時的嚴厲,他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個永不滿足的西蒙娜。
我還想說,那些認識和欣賞她的人是多么幸運;獲得她的信任后,與她相處有多好。前不久,她的一個朋友給我寫信說,她“在生活中比在作品中更像個詩人”。這是事實。她很簡單,盡管她的文化程度比我們高得多,但我們仍能與她友好長聊,跟她開玩笑,她和我們一起笑,請我們唱歌(并不一定是些正統的事情)。她自己則在一個沒有其他家具的不起眼的房間里,坐在一張小鐵床腳下,有時會為我們背誦幾句希臘詩句,我們聽不懂卻很高興,因為她從中得到了樂趣。一個微笑、一個眼神,我們就能一同開懷。她平時常以嚴肅的態度對待一切,她性格的這一面并不常出現,也因此有一種令人難忘的魅力。
不循規蹈矩和她身上的自由氣息是她的魅力所在,也讓人更欣賞她。她所有的這些表現,讓我們更親近她,但也不可避免地為她招致了敵意。所以,我們為能在合適的時候愛過她而深感喜悅。
最后,當我們獨自一人坐在書房,打開一本書時,或許比較容易對她產生欽佩之情并理解她的偉大,因為那時已沒有什么再能掩蓋她深邃的思想。必須承認的是,許多和她相處過的人都毫不懷疑她是一個多么特殊的存在。在她是無神論者時與她熟識并喜愛她的一些人,之后卻發現她的宗教信仰如此之深,對他們而言,她的生活盡管變化顯著,卻完美地統一。無論在心理上還是行為上,她都將自己視為最貧苦的人,這與一個普通人的正常愿望相悖。它來源于西蒙娜想要認識(沒有動機)、展現(或許會有效)不幸的渴望及其絕對的正義感:我沒有權利得到任何東西,因為那么多其他生命也都沒有。這種趨向十分明顯,也極易被察覺。正是因此,1933年,她選擇靠失業者救濟金生活,1943年,又因窮苦和疾病在倫敦一家醫院的病床上孤獨地離世。這樣的死亡雖然對我們來說很殘酷,但對于西蒙娜選擇的生活,卻是一個合理的結局。正如阿爾伯特·加繆所說,這是一條孤獨的道路:西蒙娜·薇依的道路。
當我向朋友們談起西蒙娜·薇依時,幾乎總是離不開兩點:“這是一位圣人”,或者“像她那樣的生活是為了什么?”事實上,我不知道她是否是圣人,但許多革命者——也包括那些最優秀的——都對物質財富保持距離,并想要融入最不幸的人當中。一個人首先要在心理上成為革命者。對西蒙娜而言,這一心理狀態被提升至嚴格的原則層面。至于“她的生活是為了什么”,這是一個關鍵性問題。我經常反對她太過節儉,強迫自己過苦日子。甚至到今天,一想到她過早離世的主要原因是那些她刻意讓自己遭受的苦難,我就憤怒不已。但她那非凡的、能夠幫助她在日常生活的塵埃中找到純潔種子的“注意力”不正是歸功于這些無理由的苦難嗎?不正是這些無理由的苦難,讓她成為了一個純潔和真誠的不容置疑的見證者嗎?難道不是它們賦予了她令人欽佩的同理心,幫助她感知人類的一切苦難嗎?西蒙娜最大的優點在于她將自己的生活與其對完美的追求和諧統一,并置于一切宗教影響之前。另一方面,這種對完美的追求太過強烈,使她無法融入教會,因為后者作為一項人類活動,帶有不完美的烙印,就像她以多種方式堅持參與的革命運動。
讓我們欣賞和愛戴她的理由依然沒有改變。即使她那種于我們而言陌生又神秘的生活在我們與她之間豎起了屏障,我們也還是對她保有一份完整的感情和忠誠的記憶。
阿爾貝蒂娜·泰弗農
于羅什—拉莫里哀,1950年12月
(1) 勒皮市(Le Puy)居民在法語中被稱為“波諾(特)人”(Ponots,Ponotes)。
(2) 前段時間,我的丈夫遇到了一大批以前礦區的同事。他告訴我他們聽到她的死訊后“極其難受”。
(3) 即詹姆斯·伯納姆:《管理革命:世界正在發生什么》(The Managerial Revolution: What is Happening in the World, New York: John Day Co.,1941)。——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