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將手緩緩伸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木盒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抽取了一個竹簽。

隨后，他拿著竹簽當眾展示著。

上面赫然寫著：春秋

這下，學(xué)左傳和冶公羊的全都坐不住了，當然學(xué)榖梁的也是如此。

他們沒想到一上來就是皇城對決，巔峰PK。

氣氛一時有些凝固。

在這種場合下，很少有人敢于開場。

開場意味著要面臨著很大的壓力，非一般人可以承受。

終于，還是“奔走之友”的核心成員、半個東道主的許攸，受不了這種沉悶的氛圍了，他徑直地站了起來，緩緩開口道，“我想講的，是‘六月齊侯來獻戎捷’。”

這句話出自于《春秋》當中，這短短的八個字中，公羊、左氏、榖梁三個學(xué)派各自給出了三個截然不同的解釋，并在這幾百年中引起了巨大的爭議，甚至有的人辯論到這句話時，當場斗毆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臺下的人聽到許攸的開場白的時候，神色愀然，他們似乎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

如果袁紹的行為是在這個庭院里安裝了一個大炸藥，那么剛剛許攸的話語，就是拿著打火機把這個炸藥的引線點上了。

論戰(zhàn)，一觸即發(fā)。

許攸是今文經(jīng)學(xué)派的人，他自然以公羊傳的內(nèi)容作為開場陳述，“六月，齊侯來獻戎捷。齊大國也，曷為親來獻戎捷？威我也。其威我奈何？旗獲而過我也?！?

整件事情起源于魯莊公三十年，燕國被山戎欺負了，就開始搖人，找扛把子、大名鼎鼎的齊桓公呂小白來幫忙。

當時的齊桓公已經(jīng)是公認的中原霸主，尤其熱衷于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替人平事，對于燕國的請求自然是義不容辭。

于是齊國于次年出兵討伐山戎，一口氣將其攆到了孤竹（今河北唐山附近）才算完。

事后，他干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將感激不盡的燕莊公一路相送，一不小心就送進了齊國境內(nèi)，齊桓公干脆就把燕君所經(jīng)的齊土盡數(shù)割讓給了燕國。

這事兒完全符合古人的思想，不光幫你忙，還送你東西，兩個字：仗義。

第二件事，就是引起非議的事情——他將“戎捷”“獻”給了魯莊公。

按照周禮，凡諸侯討伐蠻夷有功的，需要獻捷于周天子。

這就像公司里的銷冠，從敵對公司手上搶到一個大單子，應(yīng)該第一時間跟老板匯報，而不是找其他的員工。

這不就變成了炫耀（裝B）了嗎？

而公羊?qū)W派的人這樣的行為比裝B還嚴重。

他們甚至認為齊桓公征伐山戎這件事就不對。

他們認為不管燕人還是山戎人都是人，山戎人欺負燕人固然不對，但齊人屠殺山戎人難道就對了嗎？

這樣屠殺又失仁義之道，是純粹的霸凌。

這一拳，石破天驚。

而且他們認為齊國在打了勝仗以后跑到魯國“獻戎捷”，更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是恃強凌弱、是為了嚇唬魯國，妥妥的充滿了惡意。

只聽見許攸開口說道，“齊桓公實乃有失仁義之舉，蠻夷亦為人也，理應(yīng)尊崇圣人教誨，以感化之心待之，而非行屠殺之道。再者，齊桓公獻戎捷之舉，實則有違禮法，此乃大國倚強凌弱，欺壓小國之行徑，實難容于世?！?

至此，學(xué)左傳的坐不住了，逢紀剛想站出來辯倒許攸，結(jié)果誰承想，郭圖率先站了出來。

逢紀，字元圖，南陽人，也是袁紹手下八大謀士之一，他是古文經(jīng)學(xué)派。

而郭圖呢，他是今文經(jīng)學(xué)派，但是他學(xué)的是榖梁。

為什么之前所有人聽到許攸那這句話開場的時候，神色不對勁，因為他們已經(jīng)料到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

在這句話上，同為今文經(jīng)學(xué)派的公羊和榖梁也有分歧，而且甚至比公羊和左傳的分歧還要大。

當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是兩個派系斗爭了，而衍變成了春秋三傳，公羊、左傳、榖梁三家亂戰(zhàn)。

在有的今文經(jīng)學(xué)派的人眼里，此刻的許攸就是個攪屎棍，這個時候不統(tǒng)一戰(zhàn)線，反而掀起了內(nèi)戰(zhàn)。

這就好比張三和李四約好了去打另外一個人，還沒到地方呢，張三先捅了李四一刀一樣。

李四肯定不樂意。

于是，學(xué)榖梁的郭圖站了起來，開始跟許攸辯論，而學(xué)左傳的逢紀當然樂意坐下，甚至還拿起了桌子上一直備著的文會零食，安然吃了起來。

看狗咬狗的機會可不多，今天，這不就有了嗎？

這也是袁紹被后世評價為優(yōu)柔寡斷的一大因素之一，手下謀士多不提，各自來自各個階層、各個地方，就連學(xué)個《春秋》，都能分成三撥，天天吵來吵去，換了誰都腦瓜子疼。

只是大家都沒注意到的是，當許攸坐下的時候，他特地往袁紹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袁紹微微點頭，以示滿意。

當然，這個大家不包括曹操。

他一直遵循父命，在悄悄留意著袁紹的舉動，看到袁紹和許攸之間的小互動，他皺起了眉頭。

本初，這是要干什么？

還沒等曹操琢磨個所以然出來，只聽見郭圖擲地有聲地高聲呵道，“此言差矣！”

“‘獻戎菽’非‘獻戎捷’，齊桓公獻戎菽于魯莊公，以示齊魯之好，何錯之有？”

之所以說榖梁和公羊的分歧更大，就出在這個地方。

古人記錄，為了節(jié)省簡牘，書寫習(xí)慣一般沒有標點符號，句讀是需要學(xué)的，而漢字博大精深，從哪斷句，造成的意思可能截然相反。

這就是有家傳之法的那些家族最重要的部分，他們掌握著這方面的技能，并且擁有解釋權(quán)。

而句讀之后，便是“通訓(xùn)詁”。

所謂通訓(xùn)詁，就是在解釋古漢語詞義的同時，還得搞清楚古籍中的語法、修辭以及典故的意思。

簡單說就是注釋和翻譯。

這個工作非常難，因為漢字從春秋戰(zhàn)國、先秦再到西漢經(jīng)歷了劇烈的演變過程，通行文字從大篆、小篆再到隸書，不僅是字形字體的變化，涵義也有差別。

這就使得不同學(xué)派做出的訓(xùn)詁不盡相同，甚至千奇百怪；其次，那時可沒有印刷術(shù)，典籍只能靠人工書寫或抄寫。

這樣一來不但寫錯、抄錯的現(xiàn)象司空見慣，有時想不起來字咋寫或是用哪個字來表達，經(jīng)常會用別字替代或干脆造個字湊合，這就是通假字、假借字的由來。

寫書、抄書的倒是省事了，你讓作訓(xùn)詁的咋整？

有時為了一個字或一句話的意思吵翻了天，最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古籍中的錯別字，那心情，得有多酸爽？

尤其是春秋，為它作訓(xùn)詁難度尤其大。

而榖梁和公羊、左傳在作訓(xùn)詁這一步就產(chǎn)生了分歧。

后兩者認為“獻戎捷”是把軍旗插在山戎俘虜?shù)纳砩蠌聂攪?jīng)過，而榖梁認為齊桓公獻的不是這些大活人而是“戎菽”，是一種農(nóng)作物。

打了勝仗，拿了一大堆特產(chǎn)糧食，吃不完，送給鄰國，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這就相當于今天，自家做午飯，做多了幾條魚或者排骨，吃不完，給鄰居送過去是一個道理。

象征著友誼，又哪里是學(xué)左傳、學(xué)公羊所說的霸凌呢？

所以在學(xué)榖梁的人看來，左傳、公羊這樣記載的人完全是小人、陰謀論者、心理陰暗的人才會這么想。

正所謂以己度人，就是這個道理。

果然，郭圖在說完這段話之后便開啟了全圖炮，他神色輕蔑地嘲諷道，“依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