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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爻辭

公元1519年。

正德十四年,冬。

大明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暴雪到來之前,北方京城的百姓還在高高興興準備年貨過年。

那時空中總是飄著零星的冰凌狀亮晶晶的雪花。

晚上,當黑咕隆咚的夜蓋不住屋子男主人鼾聲的時候,尋常百姓家的院子少不了幾只低著腦袋小心轉悠饞貓餓狗。它們惦記的是主人用黃銅色舊瓦缸或者褐色破木盆扣著的,已掛白霜的羊肉餡凍餃子。

街上,炮仗響上幾日。

百姓家門框換上嶄新嶄新的紅紙黑字對聯,熱騰騰的牛羊肉吃上幾日,白面饅頭啃完,雜糧饅頭續上,等把最后一碗泛著油光的三鮮餡餃子端上桌,年也就快過完了。

就在那幾日,零星的雪花換成了鵝毛大雪。

起初還沒人在意,最后誰也沒料到,那將是場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狂如狗吠的大暴雪。

刺骨的寒風像全家被抄了滿門似的,一城又一城奔走哭泣哀嚎。

暴雪壓塌了民房,壓死凍死餓死的百姓不計其數。

天,眼看著就像三九天凍成三尺厚的河冰。

雪再這么下下去,河冰將有三尺凍成七尺,直到冰封京城。

三尺河冰,凍死的百姓不計其數,朝廷卻置若罔聞。

暴雪肆虐,街上尸體無人清理。

天還沒放亮,一早上朝的大臣,就被轎夫們抬出了門。

明武宗朱厚照居住的豹房在紫禁城西北側,路途遠,早點出去,路上還能瞇上一覺。

轎夫們為了不吵醒主子,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

前面的死尸擋著他們的路。

轎夫心善,不忍直接踩,想從尸體上跨過去。趕上腳那么一滑,顛簸了,吵醒了主子招來痛罵,轎夫不敢再跨,直接踩。

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也不知道是踩到了雪,還是踩死了本還有半口氣吊著的將死之人。

還好,當堆積雪將要淹沒百姓家低矮的茅草屋檐時,一道,兩道,一片,黑云壓城的天終于有了罅隙,太陽光撲棱棱點亮人們心頭的恐懼。

窩在屋里的百姓,先倒白的、黃的熱尿開路,再舉全家之力,推開堵在門口,足以把人淹沒的積雪。

裹上棉帽子戴上棉悶子,從窗戶爬進半塌不塌掛著一丈多長冰凌子的廂房拿出掃帚和鐵鍬清掃院落。

雪從屋頂開始鋤,最后是院子。

他們推開院門,清理門口,街上一具接著一具的凍的硬邦邦的死尸被他們清掃了出來。尸體都是蜷縮著,蝗蟲似的,連成了片,死后連遮擋尸身的草席都沒有,毫無尊嚴。

日頭升高些,手藏進肥大衣袖的百姓們,聚在街頭,大罵黨派之爭、奸臣當道,民不聊生。

說到了眼下正德皇帝頒布的“禁豬令”,他們咬牙切齒,罵什么的都有,若是被錦衣衛聽見,都是下詔獄的重罪。

能不能吃豬肉事關老百姓生計,無論是京城的酒樓飯館的餐桌,還是尋常百姓家的案板,哪兒能離得開豬肉呢。

明太祖都沒有提豬是和皇姓有關,到了正德皇帝這兒突如其來的“禁豬令”是為哪般呢?

沒了豬肉,糖醋里脊、京醬肉絲如何烹制?沒了鹵豬耳朵鹵豬蹄,寡淡的日子如何解饞?更不要說秘制豬手、紅燒肉,還有人人吃了可以連下三大碗飯的酸菜汆白肉。

不讓吃豬肉,簡直是不讓老百姓活!

“正德皇帝咋還不死呢!”

“該死!該死!老朱家的人都該死!”

正罵的上癮,遠處街頭走來一位手拄虎頭盲杖,清癯消瘦的中年男人。

寒風呼嘯,可他只穿了件單薄的青色舊衫。

眼尖的百姓認出了此人,他乃在東金水街煙雨茶樓說書的三門先生。

百姓們都不喜歡他,甚至是恨他。

正德十二年之前,蒙古達延汗率韃靼還沒進犯大明邊境,京城也沒藏著什么蒙古刺客、日本忍者,安全的很。那時候正德皇帝常常攜眾太監、宮女以及從東廠和北鎮撫司挑選的精兵悍將,堂而皇之,土匪一般闖進京城百姓家。

用正德皇帝的原話叫“打秋風”。

有時候皇帝專門挑百姓新婚之日,不管新娘有幾分姿色,上來就要霸占新娘,尤其喜歡在新郎官、眾太監、宮女以及廠、衛的圍觀下霸占。

要了新娘的處子之身,覺得不過癮。又差人把后宮的皇后夏氏以及一眾妃嬪叫來,讓她們在旁觀摩,再霸占一次。

見身為九五之尊的皇帝行為如此荒誕,讓成婚多年仍舊是處子之身的皇后夏氏,覺得皇帝是在當眾羞辱自己。

她掩面而泣,拂袖欲走。

見皇后崩潰,正德皇帝哈哈大笑,快樂至極。

有位妃嬪也受不了刺激,小聲恨恨地說與其這般受辱,自己還不如削發為尼。

這話讓正在新娘身上生龍活虎忙個不停的正德皇帝聽到了。

他把被子往哭泣的新娘身上隨便一丟,赤裸著身體大搖大擺走到廳堂。下了旨,叫人快馬去承恩寺拿來剃度用的剃刀、拜墊等用具。他準備遂了妃子心愿,幫妃子剃度為尼。

等太監小跑著,喘著粗氣用黃金托盤把從承恩寺把剃度用具遞過來時。

他突然覺得,自己以目前的身份幫妃子剃度頗為不妥,名不正言不順。

正德五年時,信奉藏傳佛教的他,曾給自己賜“大慶法王西天覺道圓明自在大定慧佛”的法號,甚至還和朝廷要過封地和度牒。

當年他確實賜過自己的法號,給和尚剃度是夠了,可愛妃是女人,給女人剃度也得有個相對應的名號才是。

想到這里,正德皇帝道:

“愛妃啊,念你心成有佛緣,朕就算身為大定慧佛,也要為你破戒一次,當回菩薩!也不枉我們今生郎情妾意的情分!”

言辭間頗為深情。

說完他命人研墨鋪紙,大筆一揮而就,賜給自己“大綠華表日升岳輝無量菩薩”的封號。

自稱菩薩的正德皇帝,覺得這次名正言順了,笑嘻嘻地給已哭成淚人的妃子剃度念經,還連夜把她送到了京郊外的尼姑庵。

臨分別時,湊到她耳邊,戀戀不舍地囑咐她好好修行佛法,祈禱國泰民安。

街頭百姓們議論到此,皆嘆息搖頭,哪有送自己女人出家的!癲人狂人都做不出的事情,都讓這個正德皇帝做絕了,作孽!

當時在茶樓,憤憤不平者都痛罵正德皇帝。只有說書的三門先生把正德皇帝強占新娘說是龍行天下,恩澤四方,把被臨幸的新娘說成是祖上積德。

老百姓們罵三門先生是走狗!不去茶樓捧場,可奇怪的是茶樓照舊紅紅火火,這讓老百姓們更生氣了。

京城這場暴雪之后,三門先生從街上經過,感嘆說這場雪是好雪。

百姓們指著街上如蝗的尸體,問他如何好。

三門先生道:“冬雪貴如鹽,瑞雪兆豐年,暴雪乃天降祥瑞,正是正德皇帝祈求上天,為百姓請來的大福大貴。”

百姓們紛紛叫罵。

東安街的張裁縫狠狠罵道:“今日我們就把這條街的大福大貴送到你家!我們就看你是怎么大富大貴!斷子絕孫的!”

“當今皇上圣明,并不難為去海外討生活的百姓,乃圣恩。這些凍死的家伙,多不是本地人,他們賣了田地,有了閑錢就好吃懶,這才落得個無家可歸的下場?!?

“但凡有條活路,誰愿意賣田地?”

“朝廷管著天下百姓,總有管不過來的時候……”

剃頭匠老孬也罵:“老瞎子!你在茶樓說書,吃的是我們施舍的飯,你不為百姓說話也罷,卻為朝廷說話,活該你瞎!”

“朝廷有朝廷的難……”

“放你媽屁!你說的事實也就罷了,還顛三倒四,不顧是非,你快來我老孬這兒剃頭,我要把你腦瓜子挑了,扒開看看,你腦瓜子里面裝的豬糞驢糞還是臭狗屎!”

平日潑辣的李嬸子手上握著鉆好攥好的雪球,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大罵:“老少爺們兒們,甭跟他廢話!這老瞎子不是說這場雪是天降祥瑞嘛!咱就把這祥瑞都送他!他不帶走就不做數!”

說著揮著胳膊就朝三門先生丟雪球。

其他人見狀紛紛效仿。

他們一邊朝丟雪球,一邊痛罵:“砸死你老個瞎王八蛋!”

“去你媽的天降祥瑞!”

天寒地凍,這握在手里的雪球,多半結了冰,砸在身上輕則青一塊紫一塊,瞄的準砸到頭上不被砸死,砸的頭破血流已是阿彌陀佛。

雪球如雨點般砸來時,三門先生不躲不閃,任由他們砸。

“住手!”

這時也不知從哪兒跑來個臟亂不堪的女娃娃。

這女娃娃三、四歲左右,身上裹得嚴實。她頭上戴著櫻花粉色耳護子,身上穿的是櫻花粉棉襖,腳上穿雙福高幫棉靴,雖然通身油脂麻花,可依稀還能辨出這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打扮。

只聽那女娃娃罵道:“你們一群人欺負一個,算什么英雄好漢!”

三門先生聽聲是一女娃娃,又聞了聞氣味,微微皺眉。

覺她可憐,從袖口拿出一錠銀子,剛想扔給她,又覺得不妥。

心道:女娃娃尚小,拿這么多錢,定遭歹人哄搶,有命拿,沒命花。

他把銀子放回袖口,給她扔了五枚銅錢:“娃娃,拿去,買糖葫蘆去吧。”

女娃娃沒撿那五文錢,而是白了他一眼:“你當老子是討飯的?也忒瞧人不起!我呸!”

三門先生莞爾,雙手一拱:“女俠,我給您賠不是啦?!?

女娃娃問:“他們為何跟你過不去?”

“我說了他們不愛聽的話?!?

“說不愛聽的話就要拿雪球砸人,也忒欺負人!”

“確實欠妥。”

“你是不是好人?”

“難說?!?

“難說?那我如何幫你?”

“你是做什么的?為何幫我?”

“行俠仗義,哪有那么多為何!”

一枚雪球險些砸在女娃娃身上。

女娃娃嚇得“媽呀”一聲,瞪眼咂摸嘴,一蹦二尺高。

“老頭兒打不過就跑,不丟人。跟我走,老子帶你避避風頭!”說著伸出了臟兮兮的小手,要拉他跑。

“你我素不相識,為何幫我?”

“你眼是瞎的,幫一幫怎么了!老子看見瘸腿的狗、瞎眼的貓也會幫?!?

三門先生哈哈大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那就多謝女俠啦!”

街上的百姓見這個小女娃出現,起初還沒在意,誰知道她竟然護著這說書先生。

有人對她說:“喂,小孩兒你一邊玩去,不干你事!”

“對對對,你要是餓了,我給你拿饅頭,你要是渴了,我給你喝水,你莫要管老瞎子,他壞著呢!”

“你們一群人欺負一個老頭子還有理了!這事老子管定啦!”

明明是小女娃,非要充江湖女俠,誰見了心里都得走上一過。怕誤傷小女孩兒,雪球是不敢扔了,但他們沒準備放過三門先生,有身板壯的男子已經擼起袖子,氣勢洶洶,走過來要揍他。

女娃娃見這陣勢趕緊道:

“喂!你跑不跑!再不跑就跑不了啦!”

“怕了?”

“老子連皇帝小兒都不怕,會怕這些刁民!”

“嘶!”他從未見過如此特別的女娃!

女娃娃撿起了地上的五文錢道:“你這老頭兒估計是凍傻了!這樣,我收你五文錢就當是拿人錢財,替人擋災。你,你先頂著,老子去去就來!”

說罷,轉頭跑向巷口深出,一溜煙跑沒影了。

這時幾名年輕人們已經圍了過來。

這些人攥拳頭時是“啪啪”聲,扭脖子時是“嘎嘎”聲。

熱鍋爆豆似的,響個不停。

“死瞎子!不給在場的老少爺們兒跪下磕頭道歉,今日這事兒就算不過去!”

三門先生只是笑了笑。

“嘿!他媽的油鹽不進!今兒你也別說書去了,大家伙管你吃個飽飯!”

他們架著三門先生,要逼他吃雪球。

奇怪的是這三門先生從不反抗,可三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竟然抬他不起。

正僵持時,剛才跑沒影的女娃娃又呼哧帶喘地跑了回來,再回來時,她手中多了根木棍子和酒葫蘆。

她揮著木棍試著趕走施暴的人們。

“你們以多欺少!不知羞!”

“小孩兒你一邊待著去!”

“老子天上來的仙女!你他媽的一邊待著去!”

“仙女哪有自稱老子的?!”

女娃娃壞笑著道:“你過來,老子告訴你!”

那年輕人不信這么小的女娃娃能把他傷著,還真湊了過去。

這時女娃娃突然吹著了火折子,點燃了木棍,念念有詞:“太上老君牛魔王!圣上有旨如律令!”

說罷,往嘴里猛灌了一口酒,又把這口酒吐在了火把上。瞬間,湊過去的年輕人眼前出現一條火龍!

他嚇得趕緊后退,卻已經來不及,頭發眉毛都被撩著。

那年輕人大怒:“小雜種!老子扒了你的皮!”

女娃娃叉腰噘著嘴罵道:“小雜種!老子扒了你的皮!”

“你他媽的,有人生沒人養的玩意!”

“你他媽的,有人生沒人養的玩意!”

“好好好!學老子說話!老子,看老子打不打你就完了!”

“好好好!學老子說話!老子,看老子打不打你就完了!”

年輕人揮著巴掌就要追女娃娃,女娃娃甚是機靈,撒丫子就跑,她哪里跑得過年輕人。就在年輕人的巴掌要招呼在女娃娃腦袋上時,突然一枚銅錢擊中了他的手背,銅錢的力度不大不小,疼的他嗞哇亂嚎,卻沒有傷他筋骨皮肉。

年輕人措手不及,瞬時倒栽蔥扎在了雪堆里。

女娃娃哈哈大笑:“狗改不了吃屎!好玩!好玩!”

她不但沒有害怕,還走到了還在雪堆里掙扎的男人身前,壞笑著往他腚上澆酒。

“燒瘋狗大腚嘍!燒瘋狗大腚嘍!”

周圍老百姓都猜到她接下來要做什么,趕緊阻止。

“哎呀!可不許胡鬧!會出人命的!”

可卻已經來不及。

女娃娃燎著了年輕人的棉褲,火苗子躥了足有半墻高。

老百姓們也顧不上收拾三門先生了,趕緊幫忙救火。

虧得大冬天穿得多,再加上周圍都是雪,等街坊鄰居把他腚上的火撲滅,露出燒的通紅的大腚。

等他再想找女娃娃時卻發現三門先生和女娃娃早已不見。

女娃娃屏住呼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被三門先生抱起后,幾個瞬息之間,就出現在了巷子深處。

她瞪大雙眼:“你,你也是天上來的?”

三門哈哈大笑:“只有你是天上的仙女,我不是?!?

“可你會飛啊。你是玉皇大帝還是天兵天將?”

“我啊,就是個說書的?!?

“你說什么書?”

“說的是良臣忠將,講的是大明帝國萬里江山?!?

“糊弄人!當我是小孩兒不是!你不是說書的!你會飛!”

“這會飛的本事,你想不想學???”

看著瞎了眼睛的三門先生,女娃娃心想:我娘說過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若是學完本事,就變成瞎子!我情愿不學!

“老子才不稀罕!老子也是天上來的!”

他蹲下身對女娃娃道:“不知天上來的仙女,姓甚名誰,今日你出手相助,算我欠你個人情,知你姓名,以后也好報答?!?

“都是江湖中人,理應相互照應,什么報答不報答的!”

三門先生又是爽朗一笑:“以后你就跟著我,做我徒弟吧。”

“他媽的,你不要臉!哪有上趕著認人做徒弟的!”

三門先生苦笑:“多少年沒人敢這么罵我了。這樣吧,你且隨我去茶樓,我們慢慢聊也不遲?!?

“不去!瘋狗大腚還沒燒干凈,老子忙著呢!”

“茶樓里暖和的緊,不僅有熱水熱茶,還有菜有肉?!?

“真的假的!”

“有羊肉餃子羊肉湯,四喜丸子咕嘟肉。”

女娃娃聽此,偷偷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轉道:“燒大蝦、蒸熊掌你那兒有嗎?沒有我可不去!老子從小胃口就刁,爛魚臭蝦可是不吃。”

“大雪封山,熊掌不易得。”

“粉蒸肉、鍋包肘子、烤全鴨有沒有?”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你答應我跟走,我找人給你做!”

“嗯!且給你個面子,先說好啊,吃完我就得走,老子忙著呢!”

三門先生帶女娃娃去了茶樓,安排后廚女仆給她洗熱水澡、又給她備好了干凈的棉衣,上好的麥花齋點心,又安排女仆悉心照顧。

洗完澡,梳洗打扮再穿上新棉衣,連伺候她的女仆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哪兒來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讓人看了歡喜的緊!”

可她卻回敬一句:“去你媽的歡喜,老子又不是賣唱的。老子餓了,快些端熱乎飯菜給老子吃!”

女仆被女娃娃辱罵,又羞又氣,流了淚。

茶樓掌勺的廚子功夫了得,一勺海鮮面就已經讓她狼吞虎咽,連吃了三日都沒吃膩。

三門先生給她在茶樓后院尋個間廂房,讓她暫且住下,那床軟綿綿的,極為舒適,后廚的飯菜又好吃,于是她和三門先生換了套說辭,說吃遍茶樓的飯菜再走。

一連數日,三門先生想讓女娃娃拜師,女娃娃左右推脫就是不肯。

起初三門先生還不知何故,后來他才知,原來這女娃娃從頭到腳一身的心眼算計。她生怕拜了師,日日受管教,又怕不拜師,以后三門先生不會安排專人伺候她,故而拖拖拉拉。就連問她的名字,也是問了三天,才知她的大名。

當時她沒有注意,當三門先生得知她名字的瞬間,愣住了。

茶館伙計問他留小女孩兒多時,他道:“茶樓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卻是不行!”

此后煙雨茶樓多了個名叫吳憶爻的,無法無天的小祖宗。

三門先生對她格外關照,任她胡鬧也就罷了(讀liao),還囑咐下人多找幾個傭人陪她、護她。

這日,正德皇帝朱厚照打扮成大戶人家公子,帶人在京城閑逛。

逛到茶樓門口時,被門前的對聯吸引。

對聯是:“茶鼎夜烹千古雪,花影晨動九天風?!?

正是紫云山人的名對。

朱厚照身邊的太監說,這是紫云山人真跡。

太監奉承著,把他哄高興了,興致一來,他走了進去。

此時茶樓內廳臺之上,三門先生正在講《水滸傳》中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豹子頭林沖雪夜上梁山反朝廷的段子。

吳憶爻坐在臺邊,搭拉著小腿,給他敲竹板。

朱厚照剛進來,三門先生聲音陡然一高。

他借豹子頭林沖的口,痛罵朝廷腐敗,官逼民反。

驚堂木差點把用紅布罩著的梨花木桌給拍碎。

在場聽書的眾多,多是見識廣的達官顯貴。

都知他這是借古諷今,暗罵朝廷。

誰也不知一向嘴上維護朝廷的三門先生是怎么了。京城可是廠、衛橫行之地,眾人生怕廠、衛聞訊趕來把他們都抓去下詔獄,嚇得他們紛紛起身欲走。

這時茶樓的門突然關合上了,還被人插上了門閂。

朱厚照身后的太監嚇得臉色煞白,廠、衛緊握刀劍,警惕四周。

人們更慌了,紛紛拍門驚呼:

“快些打開門放我們出去!”

臺上的三門先生撫須而笑。

他指著朱厚照所在的方向,問自己剛才說的書,好還是不好。

朱厚照沒開口,吃人嘴短的吳憶爻搶先說:“三門先生說的好極!好極!讓八十萬禁軍教頭平白受冤上梁山,那狗皇帝該殺!”

朱厚照對她道:

“小家伙。大丈夫,頂天立地,應為朝廷效力,上諫不公、下斥貪腐、造福一方,躲在山溝溝小泥坑的水滸占山為王,夜郎自大,實乃不智!愚民也!算不得英雄!”

吳憶爻可不怕眼前這個前呼后擁,胡子拉碴的男人。

她學著三門先生的語氣道:

“官逼民反,上梁山,天下行道,懲惡揚善,乃大丈夫所為,有何不妥?”

說完吳憶爻不自主地看向三門先生。

朱厚照把注意力也轉移了過去。

只見臺上的說書人,青衫單衣,胡須皆白。目光往下,看到三門先生手上那根虎頭盲杖上,纏著一小方扳指大小的蔥白色秦帝印時,天不怕地不怵的朱厚熜,喉結突然一緊。

太監還在厲聲臭罵:

“該死!沒有當今的太平盛世,你這老瞎子哪有地方說書唱戲!看我不抽你三百鞭,不然你定不知自己爹娘姓甚名誰了!”

三門先生道:“誰讓老百姓沒飯吃,老百姓讓誰掉腦袋!盛世?何來盛世?前幾日那場暴雪,凍死多少災民!你可見朝廷發糧救濟過!”

這時東廠一管事抽出佩刀:“無知刁民!朝廷的事豈容得你造謠胡說!該殺!”

吳憶爻見那人氣勢洶洶,心中認定他不是好惹的。本想跳下臺一跑了之,可又擔心三門先生安全。

三門先生雖身手不錯,終歸個行動不便的瞎子,再說,即使不瞎,架不住對方人多,定是躲不過那管事劈頭一刀。

本來都跳下臺的她,又折返回去爬到臺上,扯下罩在梨花木桌上的紅布朝那管事一丟,拉著三門先生的手就要跑。

三門先生不動。

“老頭子!還等什么!快隨老子逃命吧!”

就在這時,樓上樓下突然出現幾十名身著黑衣,頭戴黑色面罩,手提長刀的刺客。

他們行動迅速,揮刀朝朱厚照殺去。

“殺了狗皇帝!”

那管事見有刺客,當即轉身回到隊伍保護皇帝。誰知道這時一名黑衣人從二樓躍下,一刀削掉了他半個腦袋。

一時間,茶樓刀光血影,慘叫不斷。

隨行的護衛將朱厚照圍在中間,朱厚照非但不怕,還把他們往旁邊推,抽出尚方寶劍,主動與刺客拼殺。

盡管他身手敏捷,奈何刺客們刀術精湛巧妙,他非但沒有殺死刺客,反而胳膊上被砍了一刀。

瞬間,血浸衣襟。

其它刺客見快要得手,更是不要命了似地往前沖。

劍花、刀花,明槍、暗鏢,齊刷刷招呼,最外圍的廠、衛悉數戰死。

若無援兵,至多半個時辰,堂堂的大明皇帝朱厚照必死于此。

吳憶爻見這些刺客瘋了似的見人就殺,嚇得失聲大叫,又蹦又跳,她實在拉不動三門先生,又不忍心棄他而逃,只好破口大罵:“他媽的!磨蹭什么呢!他們可真的殺人??!你咋還不跟我跑!不然,我給你指路,你帶我飛也行!”

“你不拜師,我飛不起來?!?

“你他媽的!犟驢!師父!你是我師父,是我老子,行了吧!”

“啪”的一聲,梨花木桌突然四分五裂。

他單手摟住吳憶爻,不朝外面跑,而是手持虎頭盲杖踏空而行。

吳憶爻眨眼的功夫,他已經飛到了朱厚照身前。

廠、衛急眼了,太監們也紅了眼,皇帝一死,他們都得陪葬,誰都跑不了。索性,也別管廠、衛、太監。會武功的,不顧什么掌法招式沒命向三門先生招呼;不會武功的,雙臂一展用身體擋在朱厚照身前,閉著眼睛胡亂高呼。

喊什么都有:

“吾皇萬歲!萬萬歲!”

“護駕。”

“烏龜王八蛋!”

“玉皇大帝觀世音保佑!”

“我叫小哲子,我日你祖宗!”

然而,當這些忠心護主,齜牙咧嘴,閉眼等死的太監護衛們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沒有缺胳膊少腿,自己活著,朱厚照也活著。再看已經殺到他們面前,手持彎刀的刺客們,眼睛睜的很大,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只不過這些刺客們的脖子上出現一道口子,血都沒流出來就直挺挺倒在了他們身前。

不聲不響殺了這幾名刺客的,正是此時站在朱厚照旁邊的三門先生。

只聽三門先生淡淡地說了兩個字:“殺!”

話音剛落,從茶樓角落里走出兩名腳蹬馬靴,身著紫衣武士長服的蒙面男子。

仔細瞧這兩名男子手中所拿武器甚是怪異。

一名男子手持琵琶,另一名則抱著二胡。

這八音樂器莫是能削金斷銀?

眾人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兒,兩名男子已經和刺客們交上了手。

刺客們都知,這次朱厚照出宮就帶了幾十人,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他們只留幾名刺客阻擋,剩下的人全都刺向朱厚照。

誰知道這兩名蒙面男子,出手就見血,琵琶專敲腦袋,一敲一個準,被敲中者像是讓人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動不動,接著彈一聲琵琶,這些刺客腦袋像西瓜落地似地瞬間開花。那二胡拉起來,甚是難聽,可拉一個音就要一條人命。

兩人像活活從陰曹地府來的屠夫,眼花繚亂之間,已有數名刺客慘死。

刺客們見二人招式怪異,出手狠辣,又派幾名刺客對付他們。所料不及的是,兩招之內,這些人又慘死在他們手里。

刺客們這才發現,這兩名男子,幾乎將武林各門各派的刀法、劍法融在其中,有些功法套路他們見過,更多的是沒見過。以這二人的身手,足可以在江湖中開宗立派。

這么厲害的人物也會是皇帝的侍衛?怎么情報中不曾提起?再看說書的瞎子,此時站在朱厚照旁邊正不緊不慢的品茶,很明顯早有準備。想到今日刺殺行動怕是要失敗,于是,刺客們起了撤退的心思。

“嚕嚕?!币贿B串急促的口哨聲響起,訓練有素的刺客們聽后,相互掩護,用前廳的長椅砸開窗戶,想要撤退。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在場的人多年后想起還心有余悸。

只見那兩名男子,一人負責一樓,一人負責二樓,仍是以琵琶、二胡做武器,單面方面對刺客們展開了慘無人道的屠殺。

刺客們的身體成了那兩名男子的樂器,每死去一人身體就會發出一個音節,他們竟然在有節奏地死去!抑揚頓挫之間,宮商角徵羽節奏變換一遭,刺客們全被誅殺,小半首《十面埋伏》已經出了前奏。

沒有一個尸首是完整的,皆是被砍斷四肢,開腸破肚而死。

連朱厚照身邊,自詡是身經百戰的錦衣衛們看此沒有人性的殺戮,都覺得瘆得慌,腿肚子抽筋,他們甚至不敢跟這兩名地獄修羅對視。

屠殺完刺客,身上濺滿鮮血的兩名男子,不緊不慢走向三門先生,路過朱厚照時看都沒看他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三門先生身后。

近侍太監見他們如此無禮,見皇帝都不跪,心中不滿。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但也不知道說什么,可總覺得需要說點什么。

比如:“大膽!見到皇上還不跪下!”這話合適,他不敢說,他也怕落得個開腸破肚,親爹親娘都不識的下場。

比如:“爾等,護駕有功!該賞!”主子沒說話,太監說賞賜是僭越。

這心思嘀里嘟嚕轉到嘴邊成了結巴。

五城兵馬司的人慌慌張張趕來時,朱厚照已經命人清理完了茶樓,并讓錦衣衛將閑雜人等全都帶到了下詔獄密審。

他則坐在了茶樓前廳和三門先生對飲香茗。

屏退侍衛們和太監。

身為大明帝國皇帝的朱厚照,把誰都不放在眼里的朱厚照,竟然恭恭敬敬地對三門先生拱手道:

“有勞!”

三門先生依舊是那副淡淡地模樣,不卑不亢,輕輕拱了拱手:“讓您受驚?!?

之后做了個手勢。

他身后那兩名男子這才規規矩矩站出來。

向朱厚照行冥衛禮。

把左手搭在右肩,右臂前伸展:“見過皇帝!”

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等朕受了傷才出來,他媽的!朱厚照心中早已不悅,可若非要事,冥衛從不輕易出現,他現在不宜計較太多,于是裝作忙不迭的樣子:“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

姿態如此之低,這哪里像皇帝說的話,侍奉朱厚照的太監若在此,多半驚掉下巴。

“喂,你就是皇帝?”吳憶爻這時歪著腦袋質問朱厚照。

“正是朕?!?

“怎么長得跟太監似的,賊眉鼠眼的?!?

三門先生斥責:“沒大沒小的!這是皇帝!趕緊行禮!”

吳憶爻不從:“這皇帝的手下還不如你的手下呢,憑什么給他跪?再說,你見了皇帝不下跪,老子憑什么跪!”

朱厚照心里不禁罵娘,心道:這小女娃如此沒有規矩,定是三門先生教的,是在給朕臉色看!

心里雖不滿,可他畢竟知道大局為重。

“小孩子嘛……無礙,無礙……”

他從懷中掏出上等御貢的青梅杏餅,放在吳憶爻手里。

吳憶爻也不客氣,把色澤碧綠的青梅杏餅往嘴里一丟,突然眼睛放光,眨了四五下,之后大口咀嚼。

“好吃!好吃啊!皇帝,你人挺好!”

吃完之后,她嘴還咂摸個不停,只覺得這酸甜可口,軟糯生津的杏餅,是她吃過的天下最好吃的果脯。

事情過去多少年,吳憶爻對朱厚照仍然有印象。常說他不像世人說的那樣暴虐,反而像個謙謙君子。

那日,斜陽踏過殘破的窗戶,跌跌撞撞涌進遍地狼藉的茶樓。

光,隱隱碎碎,茶樓浮塵四起。

坐在光束中的吳憶爻吃了天底下最好吃的蜜糖果脯,也見識了三門先生的威風。

她心中認定連皇帝都對他禮讓三分的三門先生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又見三門先生身后那兩名男子,眼睛比狗眼睛還是亮,沒有瞎,心里放心大半。

想著若是拜他為師,她也可以那么威風,一時間胃口大開,果脯黏掉了牙也不在意。

至于當時三門先生和朱厚照具體聊了什么,她是半句也沒聽進去。

其實,那日,三門先生具體說了什么,朱厚照也記不大清。

他聽到三門先生說了吳憶爻的名字時,這位鐵血帝王的臉色變了幾變。

看著光束里粉雕玉琢的吳憶爻,朱厚照眼中出現了些許迷茫和不甘。冥衛首領冥帥親自來此,再加上眼前這個叫吳憶爻的小家伙同時出現,讓他意識到關乎大明帝國存亡的危險,馬上要來了!

他不由得想起老朱家從太祖皇帝就開始流傳的那個神秘故事。

當年明太祖朱元璋稱帝之前,曾問第一謀士劉伯溫,大明帝國能否千秋萬代。

劉伯溫推演六十四卦,五枚銅錢拋向空中,落地時,憑空消失一枚。

再看卦象,竟然同時出現坎、困、蹇、屯四大難卦。

朱元璋問他此卦何解。

劉伯溫生怕泄了天機,引禍大明。寫了道密信交予朱元璋,說大明帝國國運興隆,能否千秋萬代,需要百年后才能知曉。

啟封的時機是劉伯溫秘密告訴朱元璋的,只有歷代皇帝和冥帥知道其中關鍵。

如今時限已到,冥衛和這個叫吳憶爻的小孩兒同時出現,就是啟封的時機!大明帝國國運是千秋萬代還是毀在自己手上,答案可能就在眼前!

那天朱厚照從茶樓出來,沒有回到他稱之為“家里”的豹房,而是匆匆趕去了皇宮。

進了皇宮,他下了數道密旨。加強了守衛,命人封鎖他進皇宮的消息,之后直奔寶相樓。

獨自進去,從里面反鎖上門。

扯開黃色蒲團跪墊,掀開地下面的地板,地板下出現一條含著碧綠色玉珠的金色小龍。

他逆時針扭動龍身,寶相樓金鼎后面的墻壁,又出現一條同樣口含碧綠色玉珠的金色小龍。

和剛才不一樣,他從相反的方向扭動龍身,這次開啟了寶相樓的密室。

這巧奪天工密室自從明成祖遷都北京后,第一次被開啟。

讓朱厚照沒想到,密室門打開,密室兩側的油燈居然是亮著的。

更讓他想不道的是,密室正中央的供臺竟然供奉著一張畫像。那畫像上的人身穿馬靴,與在茶樓見到的三門先生裝扮幾乎一樣。

他猜此人就是第一代冥衛。

畫像前放著一個長六寸,寬三寸的夜光寶盒。

寶盒上已經覆蓋了不同年代落的灰塵,上面依稀可以看見幾個龍飛鳳舞,蘊含帝王之威的大字,正是太祖朱元璋手書。

緊張、詫異,更多的復雜情緒都在他抖動的身體上翻來覆去。

朱厚照感覺自己就像是條被人放在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蝦家畜。

他喉結蠕動,緩緩讀著寶盒上的字:“非國有大變,不得開啟!”

拿到啟封的寶盒再回豹房,朱厚照眼睛了沒有了昔日的神彩,一晚上像老了十幾歲。

近侍太監以為是皇帝在茶樓受了刺激,特意安排御膳房準備鴨肉、黃酒壓驚,均被他罵退。

他在思考,在算計,在迷茫,在祈禱……

上一次冥衛出現在皇帝身前,是正統年間土木堡之變時。

正因冥衛堅定選擇正統皇帝朱祁鎮,拼死護送正統皇帝回京,殺光多波刺客,躲過明槍暗箭,甚至以少勝多,完敗朝廷派出的暗殺皇帝的暗衛,這才讓朱祁鎮結束“北狩”,從弟弟朱祁鈺手里重奪皇位,再次掌權。

這次,冥帥三門先生出現,送上厚禮,把一份秘密造反名單交到他手中。

當晚。

東廠、錦衣衛在京城各處展開行動,抓捕細作高達百名。這些細作口音為江西南昌者居多,皆為死士,抓到時已經服毒自盡,未曾抓過活口。

錦衣衛指揮使來到豹房報告戰果,朱厚照聽都沒聽,就把他打發走了。若是按照以前的性子,朱厚照非得親自去抓去審那些意圖造反的逆臣賊子不可。

是發生了什么事情,讓他連不愿放手的江山都不顧了?

誠然,朱厚照是愛江山的。

當年登基祭天,要掌權大明帝國時,他就曾暗暗發誓,一定把老朱家的江山好好守?。〔唬〔恢故兀€要開疆擴土!將來他的成就定要超過父親!爺爺!甚至是太祖!

為此,他在位的十余載,已建不世之功。

他力壓文官,重攬了政權!

奸臣好做,義士難尋。他自幼便看透了歷任朝廷內閣、文武大員,發現這些人裝腔作勢、呼天搶地,卻不是真正忠心于大明帝國。他始終堅信,土木堡之變就是這些表面忠心的朝廷重臣讓老朱家經歷難以啟齒的陽謀。

他登基時,皇權已然被人面獸心的奸臣賊子架空,那時他可不敢公開叫板群臣,不敢露出鋒芒,因為他老子不敢,他爺爺也不敢。

可,他是朱厚照?。?

為了重奪皇權,他假借豹房,在看似荒誕不經的行為下,瞞過所有人暗中積蓄力量,把寧王朱宸濠、內閣首輔楊廷甚至是東廠太監、錦衣衛玩弄于鼓掌之中。等他們明白過來,軍權已經牢牢掌握在了他手里,誰再敢叫囂!殺了!砍了!

他金戈鐵馬!戰場殺敵。

應州大捷,他率大明鐵騎,拼殺圍堵,斬北元蒙古大汗達延汗于馬下,讓蒙古鐵騎數年不敢南下。

他高瞻遠矚!造福百姓!

大修水利,讓江南地區成為了富饒的魚米之鄉,從此有了讓大明帝國連吃50年都吃不完的糧倉!

他運籌帷幄!決策千里!

他計劃組織最大種類最繁多的商隊,重啟下西洋計劃,賺海外的黃金白銀!

不,這些還不夠,他要建造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要跨海而戰。他始終認為那個見誰都點頭哈腰的民族腦袋上長著反骨,他征服日本以及比日本更遠的東方。

東進,西追。

他要西進燃起盛唐時的絲綢之路。

北上,南尋。

他要南下尋找傳說中遍地黃金的新大陸!他要讓大明帝國成為世界最大最強盛的日不落帝國!

他以為自己總會有時間,逐步實現自己心中的帝王霸業。

可,很多計劃都還沒來得及準備,冥衛就出現了……

那日,紅霞滿天。

一時悲從心起,日不落帝國的夢向遠處飄,抬頭再看,夢已經變成了一只翻騰在火云中的金鳳凰。

他想追。

跑到外面,見豹房外面身穿黑色鎧甲的戰士,在橘紅色的黃昏面前,影影綽綽。

遠處的金鳳凰,搭弓射箭,也夠不著。

他眼中光開始黯淡。

悲哀地想著:朕是帝王,也是凡人,凡人總要老去。我朱厚照還能有幾個春秋?

年輕時,朱厚照可以指揮大明帝國的鐵騎,東征西討,平定四方,讓萬邦來朝。可他這個皇帝再厲害,終究是打敗不了亙古恒在的天地、日月和星辰。

坐在大明帝國的馬背之上,他捧起一抔黃土,俯面聞之,苦澀悲愴。

幾十年或者幾年之后,朕這個群臣口中的九天攬月的真龍天子,終要入土,終要死的。建比紫禁城還大的帝王陵,也終是會死去的,會成為手上捧的黃土的一部分。

死,是每個皇帝的歸宿,是每個人的宿命。

他找來近侍太監。

“我們老朱家的大明帝國可是要完?”

太監嚇得噗通跪下,聲淚俱下:“大明帝國千秋萬代!”

正德皇帝大笑,笑出了眼淚。

他道:“你他媽的來回來去就這幾句!朕不喜歡。”

“皇上,去年咱們國庫有上千萬兩的收入。吾皇之功績自是比三皇五帝要高……”

“放屁!朕多少能耐,朕心里清楚!朕沒有太祖皇帝能耐,也不敢跟他老人家比,可朕,朕是個皇帝……朕偶爾荒誕,搶幾個貌美的小娘子,也確實不對!朕也有苦衷,朕也是想讓老朱家的血脈延續!”

“能被您臨幸,是她們幾輩子修來的福?!?

他點了點頭。

繼續道:“朕知道,前些日子的暴雪,壓垮了不少民房,凍死了百姓??扇硕妓麐屗懒?,朕有什么辦法!朕不能有辦法!朝里那些賊子正等著朕的辦法呢!朕拿錢賑災,他們就敢貪朕的錢,朕拿糧就賑災,他們就敢搶朕的糧,今天京城暴雪,明天南方水患,天災易平!人禍難料!”

“正德年間,咱們大明帝國總體還是四海升平,百姓安居,都是您的豐功功績!”

朱厚照沉默許久,默然道:“朕這個皇帝功勞再大,玩的小娘子再多,也沒他媽的生個一兒半女!朕沒有子嗣!用老百姓的話說,朕他媽的是個絕戶!”

“不然奴才現在就去通知錦衣衛,這幾日京城誰家娶親,統統送到宮中……”

他有氣無力,擺了擺手,疲態盡顯:“朕!不是!種豬……”

太監趕緊閉嘴。

“皇上倦了,奴才去給您泡茶。”

他叫住太監:“你說,朕死后,這大明帝國還會姓朱嗎?”

太監轉過身大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這大明帝國永遠姓朱!”

“來人?。 ?

一隊金吾衛快步走來。

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要被砍頭,太監嚇得下巴差點挨地。

“皇上!奴才掌嘴!奴才錯了!饒命!饒命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厚照一腳踢去。

太監“哎呦”一聲慘叫,滾到了門口。

“你沒錯,就是話多!聒噪!”

太監見不是要殺自己,半邊臉沾上塵土的臉,諂媚一笑:“嘿嘿,皇上說的是,奴才回去就讓繡娘把奴才的嘴縫上,谷道也一并縫上?!?

朱厚照被太監逗笑,不再理會他。

“金吾衛何在!”

“末將在!”

“祭旗!焚香!”

“是!”

帶隊郎將心中不解:既無戰事,何來祭旗,向誰征討?

于是只好帶著金吾衛原地踏步,等待下一步命令。

朱厚照坐在高高的朱紅色門檻,單手托腮,看著遠方蜿蜒的燕山余脈,依稀可見的月影星河泛起陣陣波光,金鳳凰在那里等他。

坐在門檻上的他,神游浩瀚寰宇,若有所思:

“朕合計著,把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的鳥人統統殺光燒掉!”

侍奉在側的太監們捂著嘴,是真不敢說話。

可他又覺得朱厚照就是在跟自己講話。

若是不回,小命焉在?

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只好一個勁兒哭著喊:“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啊……”

朱厚照勾了勾手指頭,示意太監們把耳朵遞過來。

太監不能距離主子太近,那是僭越犯上是要殺頭的。

可皇帝的話又不能不聽。

君威難測,只好趴在地上,挨個兒爬到了他身前,硬著頭皮把耳朵遞了過去。

“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要是為難朕,難為百姓,你們將如何?”

這問題好回答,其中一名太監咬牙切齒:“誰若是忤逆犯上!殺光!誰要動大明根基,殺光!”

另一名太監補充:“統統殺光!”

朱厚照哈哈大笑:“我合計著南巡一次,把該了的事兒了,該平的事兒平上一平。不過,如此以來,朕鐵定會動他們的錢倉糧庫,朝廷那些老王八蛋們定會跳著腳反對我。屆時,朕當如何啊?”

太祖早有規定,宦官不得干政,太監們意識到了這點,再聊下去就是干政了,自是不敢接這誅九族的話。

“奴才愚鈍,實在,實在不知……”

“你們不敢說,那朕擺上戲臺,唱出大戲,演給各位爺,讓爺爺們樂呵樂呵!”

天底下哪有皇帝管太監叫爺爺的,這些太監們原地磕死的心都有。

誠然,朱厚照似乎沒有開玩笑。

南巡勢在必行!趁著他年富力強,誰攔殺誰!因為只有這樣做,大明帝國或許還能看見希望!

果然不出朱厚照所料。

他發出南巡的詔令,第二日,群臣不惜觸怒龍顏,紛紛反對。

翰林院的編修、六部官員反對也就罷了,連太醫院的御醫都出來反對。

朱厚照得知,破口大罵,揚言要把他們殺光!

群臣反對的理由,五花八門。

戶部和工部大臣直言不諱,上書道:“皇帝南巡耗費天下之力,竭盡四海之財。百姓們都傳皇帝肆意臨幸民女,百姓們聞之,定會舍家棄業,攜兒帶女而逃?!?

禮部和兵部上書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北方蒙古人環伺中原,皇帝一旦南巡,他們必將有所行動,祖宗社稷將會毀于一旦。再加上皇帝尚無龍種,眼下最該做的是祭告宗廟,從皇室子弟中挑選賢者養于宮中?!?

時任翰林院修撰舒芬帶頭死諫,他道:

“近者西北再巡,六師不攝,四民告病,哀痛之聲,上徹蒼昊,傳播四方,人心震動,故一聞南巡詔書,皆鳥驚獸散,而有司方以迎奉為名,征發嚴急,江淮之間蕭然煩費,萬一不逞之徒乘勢倡亂,為禍非細……”

奏折堆了一人多高,才看五本,朱厚照把成堆的奏折推倒,覺得不解氣,干脆把桌子拆了做木柴,在乾清宮內火燒奏折。

滾滾黑煙從乾清宮冒出,金吾衛以為是乾清宮走了水,紛紛吹起哨子示意警衛,宮女和太監提著裝滿水的大桶小桶一股腦涌進來時,才被朱厚照的貼身太監告知并非走水。

盛怒仍然未消,又讓納諫的舒芬等百余名官員午門罰跪,吹胡子瞪眼地回了豹房休息。

他以為可以用雷厲手段,挫挫文官銳氣,誰曾想這下捅了馬蜂窩。那些做夢都想在大明帝國忠臣譜上留個名分的文官,在第二日搞起了死諫。

時任金吾衛都指揮僉事的武將張英被文臣們的死諫感動,竟然也隨著他們在午門下跪。

文臣們用眼淚和嘴死諫,張英別出心裁,竟然用上了佩刀。

史書上有載:

大明《明武宗實錄》:“遂自刃其胸”。

《明史·夏良勝傳》:“持諫疏當蹕道跪哭,即自刺其胸,血流滿地。”

朱厚照聽傳報,說金吾衛都指揮僉事張英隨眾臣跪在午門,并持刀自刺其胸時,竟被氣笑。

他把這些臣子的嘴臉看的一清二楚。

百姓的死活,他們能看在眼里?他們壞著呢!他們外表是忠臣義士,心里是打著自己的好算盤!

從太祖皇帝開始,富饒的南方稅收就收不上來,是個頑疾。自宣宗之后,到朱厚照做皇帝百余年間,皇帝忙于政務,從未回過南京,百年間的南京已然成了被南方官紳把持的小朝廷。這個小朝廷現在愈發張狂,正德年間大明風調雨順,可從南方收上來的稅,竟然比太祖皇帝在時還少!簡直無法無天!

朱厚照早就發現,朝廷新晉的官員中,十之有八都是南方官員。既然是從南邊來的,那就是拿了南邊的好處,要為南邊辦事??纱竺鞯蹏膰荚诒狈骄┏?,國庫也在京城。南邊的錢運不到京城,那就不叫國庫的錢,就不是大明帝國的錢。錢可以買衣買糧,也可募兵買炮!時間久了,進不了國庫的錢就是隱患!

朱厚照把這些說給貼身太監:“這些雜種為何死諫不讓朕南巡?他們是害怕朕過去搶他們的錢!搶他們的稅!搶他們的天下!”

太監自然是看不透這些,疑問道:“他們是想謀反?”

朱厚照冷笑:“若朕沒打贏蒙古人,他們或許有這個膽子,可朕砍了達延汗的腦袋,朕贏了!朕手上有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明鐵騎!”

“老天保佑我大明江山千秋萬代!”

“老天不渡無錢之人,水不潤無根之水啊!老天保佑的是有錢人!南方乃我大明富地!等朕把那里真真的,從里到外,從人心到地皮統統拿下!把稅收上來!那我大明帝國自然得老天保佑!”

太監意識到嚴重性:“您這么一說,奴才心里有數了,您要是南巡,那就是動了那些亂臣賊子的命根子,他們得造反!陛下……咱這南巡……”

他不敢勸朱厚照不要南巡,只好把話咽回去。

“戰場,朕上過,吃生肉的勞什子大汗,朕砍過,南巡怕甚!你要知道,大明帝國百萬軍隊是朕的!”

“您如此說來,這張英確實夠蠢!”

“腦袋不好使的讀書人,跪在午門,是被南邊的人利用,他們是想激怒朕,警告朕!朕不怕他們!朕偏不給他們機會!可這張英乃金吾衛都指揮僉事,堂堂武將,是來保護皇宮,保護朕的!他既然敢給南邊的人交投名狀,那朕,就幫他一幫吧!”

朱厚照下令杖斃了張英。

《明史·夏良勝傳》有記載:“詔杖之八十,遂死?!?

因南巡之爭杖斃大臣,只是朱厚照投石問路。他要試試,這南邊的水到底有多深。

誠然,他試出來了:南方寧王朱宸濠造反了。

朱宸濠以當年“鄭旺妖言案”為由,說正德皇帝并非朱氏血脈,即將開始的南巡,是荒淫無道禍害百姓之舉,遂殺巡撫斬殺孫燧,革正德年號,起兵造反。

戰報傳至豹房,朱厚照伏案而笑。果不其然!南巡是動了那些賊子的利益!他們坐不住了!

數日龍顏不悅的朱厚照,又恢復了昔日在戰場征伐的神采。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動不動把祖宗國法當成口頭禪,實則包藏禍心的朝廷大員、地方藩王厲害,還是當年在戰場殺得蒙古人哭爹喊祖宗的朱厚照威風!

遣兵!排將!

朝廷有朱厚照運籌帷幄,地方又有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王守仁屢出奇謀,寧王朱宸濠的叛亂,在短短數日之后即被平定。

戡亂不久,朝野大臣們像是商量好似的,再也沒有了死諫之人,他們統一了口徑,高呼正德皇帝朱厚照英明神武。

以前朱厚照聽到這些人面獸心的家伙如此吹捧,心中定是幾分得意。一時興起,再封自己幾個神武大將軍的封號也說不定。

可如今,他知道平定叛亂只是小試牛刀,決定大明國運的戰爭才剛剛開始。那時他并不知道,他還是低估了南方的利益集團。

意料之中的意外發生了。

誰能想到,南巡隊伍出發不久大明帝國第十位皇帝會在南巡路上嗆水?誰又能想到,他會因嗆水而亡?死的太過離奇!

公元1521年,正德十六年,大明帝國第十位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因嗆水,回京沒多久,于豹房駕崩。

駕崩當夜。

豹房先后傳出兩個消息。

第一個說朱厚照有遺詔。

第二個說朱厚照沒有遺詔。

日頭剛剛冒出頭,從豹房緩步走出來的內閣首輔楊廷和對外表示確認朱厚照無遺詔,并下令斬殺了傳出第一個消息的太監。

按照大明帝國的帝地繼承制度,朱厚照無子嗣,亦無遺詔,理應兄終弟及,皇位自然由正德皇帝的堂弟們繼承??山酉聛碚l來當這大明帝國的第十一位皇帝,這就涉及了皇室、朝中大臣的切身利益,關乎到了大明帝國的國運。

兩個月后,正德皇帝朱厚照堂弟,興獻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趕到京城,進了皇宮,成了大明帝國的第十一位皇帝。

一時朝野間,紛紛議論。

朱厚照有十幾位堂弟,為何是朱厚熜做皇帝呢?是誰選擇了朱厚熜?

是朝中大臣?他們沒有機會。

正德皇帝直至駕崩前數月都在豹房。皇帝駕崩后,當朝首輔楊廷和以為穩定大局,擬定皇權交接期間的方案,命太監張永、武定侯郭勛、安邊伯許泰、尚書王憲挑選各營兵馬,分布在皇城的四門、京城的九門。誰抗命擅闖京城,私闖皇宮禁地,視為造反,可不用上報,當場誅殺。

是廠、衛?廠、衛有心無力。

武宗駕崩,豹房歸東廠和錦衣衛共同巡邏防備。雙方明爭暗斗多年,王朝更迭,都想立大功得到新主子寵幸,防彼此甚過防敵國細作。再加上當朝首輔楊廷和在正德皇帝駕崩后,一個月內獨攬大權,他下令,在新皇帝來京之前,各部各司其職,不允許任何不安因素發生。廠、衛若敢在此時擅自行動,若被發現等于自尋死路。

是楊廷和想選朱厚熜做靠山?從后來的大禮儀之爭看,新皇帝朱厚熜并未將他當成自己人。

疑聲四起。

宮中秘傳,說在正德皇帝駕崩后,張太后下了懿旨,由專人將張太后懿旨送到正德皇帝18位皇弟手中。

懿旨寫道:“先到為君,后到為臣?!?

雖說是誰先到京城,誰就做皇帝。可無論是路途還是腳力,遠在承天府的朱厚熜都不占優勢,他為何率先進了京城呢?

有一個答案,只有宮內的一個小太監知道。

明武宗駕崩后,那個小太監聽要為主子殉葬的老太監自殺前說,是當年和太祖皇帝締結盟約的冥衛選擇了朱厚熜做皇帝。

冥衛行蹤神秘莫測,冥衛到底存不存在,誰也不知,小太監自是不敢對外聲張。

加上民間訛言惑眾甚多,以致于后來連朱厚熜本人,都覺得他當皇帝,是當朝大臣的心病。

朱厚熜是聰明人,他可不信他的堂哥溺水而亡,他懷疑弒君的兇手就在跪在自己面前的大臣當中!

既然有人不服,為了活下去他身段就要放低。

臣子們表面上對從南方承天府來的朱厚熜畢恭畢敬,心里頭卻是門兒清:老朱家的人心比心比針尖還小,只要他們看誰不順眼,隨便給自己安插個罪名,哪怕是有免死鐵券,或早或晚,腦袋也逃不過鍘刀。當年跟開國皇帝朱元璋打天下的徐達、李善長哪個有過善終!

同時,他們又知道,草莽江湖是江湖,身居廟堂也是江湖,大家都身不由己,都要找個靠山。多討好朱厚燁、朱厚炳、朱厚煌等幾個實力雄厚的藩王,對他們有好處。

至于從南方來的皇基不穩的十五歲小皇帝朱厚熜嘛,朝中無權無勢,又是眾藩王中的眼中釘,肉中刺,傀儡爾,能翻起什么大風浪?

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這個身段放低的朱厚熜,沒過幾天,突然變得強硬起來,竟然敢和當朝首輔楊廷和對著干。

楊廷和依照族制,讓他稱明孝宗為皇考,稱自己的親身父親興獻王朱祐杬為皇叔,他竟敢公開表示寧可不做皇帝,不也喊別人做爹。

他哪兒來的與對抗權臣的資本?

明面上擁護他做皇帝的可是內閣首輔楊廷和,毛頭小子才坐上龍椅就翻臉不認人?幼稚!

很多權臣認為,也許用不了多久,他的下場就可能和堂哥朱厚照一樣,溺水驚悸而亡,或者是中毒而薨也不說定。

政權更迭的節骨眼,波云詭譎。

有些人在看笑話。

有些人在等終章。

還有些人閑不住開始議論、傳播。

說當下這個小皇帝不識時務,大明帝國的主子早晚換人。

換個主子,就得交個投名狀,讓主子明白你的價值,不然主子為何提拔垂青于你?嘉靖元年,京城潛入無數前來刺殺朱厚熜的刺客。就連曾經在血??冢瑧{一把鐵鉤斬殺數十位江湖高手,早就多年不問世事,人送綽號“天下第一槍”的靈鶴冠凌空道人也被請了出來刺殺朱厚熜。

江湖情報機構瀟湘閣的江湖高手排行榜中,凌空道人排名第五。

可無論是凌空道人還是其它江湖好手,潛入京城后都是同樣的結局:他們憑空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之后,江湖中出現兩種傳言。

一種傳言。

自從朱厚熜到京城做皇帝后,京城新開了家名叫劉記的包子鋪,這家包子鋪皮薄餡大,肉鮮多汁,開張三日,包子鋪前人頭攢動,開張半月,硬生生擠黃了半個京城的包子鋪。

蹊蹺的是,有天,胡同里一五歲孩童忍不住饞,趁著蒸包子的大師傅洗臉的功夫,偷偷溜進后廚,偷了兩個包子。

吃下第一口,孩童滿口呲血,當街嚎啕大哭說包子硌牙了。

孩童爹跑去包子鋪理論。

爭吵間,人們在包子里居然真的發現了牙,兩顆牙!

一顆自然是孩子磕掉的牙,另一顆從形狀和大小上看像是成人的門牙!門牙從何而來?大廚磕掉的?

之后孩童爹說劉記包子鋪是人肉做的餡。當時百姓誰也沒在意,只當是包子鋪太紅火遭人惡意詆毀。

后來相繼有人在劉記包子鋪吃出過指甲、毛發等異物。人們這才發現這家包子鋪有古怪!更有人說潛入京城試圖刺殺皇帝的刺客被包子鋪的掌柜剁成了肉餡。

另一種傳言。

朱厚熜剛做皇帝那幾年,皇家南苑獵場的虎豹豺狼,個兒頂個兒的肥。守獵場的衛兵說,每半個月都會從京城運出數輛馬車,馬車里裝的都是死尸。這些死尸四肢被砍,開腸破肚,專門拉到南苑獵場喂野獸。

當然,只是傳言,真假無人能解。

轉眼到了嘉靖十七年,年底圣母蔣太后崩。

嘉靖十八年初,嘉靖帝朱厚熜決定親率文武百官,自京師向南進發,欲親臨鐘祥顯陵,將母親與父合葬葬于鐘祥。

與當年群臣反對正德皇帝南巡的理由相似,如今這班臣子也勸諫皇帝不要南巡。

把持朝政十八年,經歷過大禮議之爭、甘州兵變等事件的歷練,他發現自己比他想象中還要強大,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他要把皇權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決定能不能掌握天下的關鍵一步就是南巡。

在南巡之前,擔心反叛之心的人內外勾結,他下達了大明開國以來最嚴的海禁令,寸板不許下海。

大臣們還沒有來得及死諫架勢,朱厚熜就開了金口。

“汝等欲死諫,朕亦不攔,爾等熟欲諫之,速速上書,朕贈你們厚棺忠冢,以示皇恩?!?

群臣垂頭皆默,朱厚熜意興闌珊。

他知道大臣們的沉默,是暴雨來之前的平靜。南方可是南方小朝廷的老巢,側臥之榻豈容他人安睡?皇帝也不行!他們定會在南巡途中設下埋伏!

既然是主動出擊,兩軍交戰的主動權還在朱厚熜手里。

他殺了個所有人措手不及。

計劃南巡前三日,他欽點內閣首輔夏言、禮部尚書嚴嵩、翊國公郭勛、成國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等朝堂大員進宮,下旨說進宮面圣的大員,都會隨圣駕而行,南巡之前所有人不許出宮,違令者斬,之后才把計劃南巡的消息放出。

那三日,寢宮內慘叫聲不斷。聲音尖銳,有太監的慘叫,更多的是宮女的慘叫。

寢宮前的灶臺是一年前就搭好的。

望著寢宮方向冒出滾滾黑煙,在聞到了烤肉和丹藥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前,夏言、嚴嵩、陸炳等人被羈留在皇宮的大臣,一度以為寢宮走了水。對于這種特殊的烤肉香味,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的陸炳是熟悉的,知道那不是烤豬肉,不是烤牛羊肉,而是烤的人肉!

陸炳說皇帝在烤人肉,眾人將信將疑。

這些年皇帝為了煉制長生不老丹,殺了不少宮女太監。可南巡在即,他沒有別事情要準備嗎?不至于烤三天人肉吧……

直筒子成國公朱希忠猜道:“這煉丹需丹爐仙鼎、藥材和火候缺一不可。若是皇帝把南巡做丹爐,那藥材是什么?火候又是什么?”

多數人不言語。

少數人小聲議論:“煉丹是煉精氣神、煉修身養性、煉齊家治國。這三樣,皇帝到底要哪個?”

“圣意難測??!”

陸炳和嚴嵩目光對視,事情明擺著:皇帝煉丹的目的就是長生不老!就是要用此次南巡讓大明江山萬代永固!

可他們不懂的是,這三日皇帝始終不見他們,也不曾離開寢宮,這是在暗示什么?暗示如今有人把他架在火爐上烤?暗示要除掉把他架到火爐上的人?可這普天之下,誰能把皇帝架在火爐上烤呢?是江南稅收?是蒙古軍隊?還是東南倭寇?

陸炳呷了口茶,嚴嵩也呷了口茶,幾乎在同時,二人將茶水倒在燒的正旺的爐火中。

“滋滋”的聲響之后爐火上竄起白煙。

嗆的成國公朱希忠直咳嗽。

他埋怨道:“喂喂喂!你們一把年紀了!沒有個正行!”

二人哈哈一笑,算是回應,同時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站在門口假寐的東廠掌印太監黃錦。

在場這些大臣只有陸炳敢罵他:“老東西!爐火太旺!口干舌燥!快去給首輔大人再叫些茶點潤喉?!?

黃錦道:“老家伙!你想吃茶點就和咱(讀za)家直說,莫要拿首輔大人說事!”

夏言見到眼前這些打啞謎的家伙就惡心,干脆閉眼烤火,眼不見心不煩。

只有禮部尚書嚴嵩呲著牙賠笑,似乎眼前事情都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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