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煙囪
- 瓶中漩渦
- 仔姜肥鵝
- 2251字
- 2024-07-07 12:20:00
陳山從胡主編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袁褀習慣性看了眼時間,整整二十分鐘。
也差不多就這二十分鐘,趕去一線的記者同僚已經陸陸續續地把一些重要信息給傳回來了。
在突發新聞的時效性面前,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袁褀沒能參與到其中,多少有一些遺憾和失落。
陳山遠遠便看到袁褀有些喪氣的模樣,無精打采地連按電話號碼的速度都比平常慢了不少。
“小袁,有活給你。”
陳山把胡江給他的資料放在了袁褀面前,只見袁褀那雙黯淡的眸子,肉眼可見地亮起光彩來。
“什么活!”
“文旅局的城市宣傳項目,需要我們報社提供些協助,這樣,你先去咱市里幾個城市地標拍些采風照,你可以……先去大煙囪那里,我記得就在維鋼路附近。”
“明白!”
一聽到維鋼路三個字,袁褀更覺來勁,這條路剛好是發生車禍的地方,他現在趕過去說不定還能遇到趕去一線的同僚,可以跟著學點經驗。
于是下一刻,袁褀便帶著相機飛奔出了報社。
陳山站在袁褀工位邊上,看著這小子的背影眨眼間便消失在拐角,不由得失笑。
年輕真好,朝氣蓬勃的,滿腦子心思還能堂而皇之地放在臉上。
轉身正欲離開,陳山突然注意到袁褀的工位光線很差,伸手推了推旁邊的窗,卻發現窗外早已被曲折的藤蔓纏滿。
好不容易推開些縫隙,卻只能見綠,還有幾只黑色的小爬蟲趁虛而入,沿著窗臺一溜煙便沒了蹤影。
于是回到自己座位的陳山又給行政部打去了電話,希望能安排物業來修剪下窗外的綠植。
此時的袁褀已經坐上了公交,并不知道自己的師傅正在為他工位的光線問題與行政部據理力爭。
在有些顛簸的車廂里,袁褀仔細翻看了一遍陳山交給他的資料,然后咬著筆蓋,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幾個,他印象中能稱之為“地標”的地點。
其中第一個,就是陳山所說的“大煙囪”。
早些年,螃城還是那座“聞名遐邇”的工業之城時,這里灰色的煙囪高矮林立,有細長高聳的,有胖圓敦實的。
遠遠便能瞧見滾滾煙塵自各種形狀的煙囪口沖向高空,暈開漫天的灰色。
遍地煙塵。
袁褀生于螃城,長于螃城。
他的父母也是茫茫多廠職工里的一份子,這使得袁褀從小便在廠區長大,童年里有許多有關灰色的印象。
天空總是灰色的,就連時常籠罩著各大道小路的深重霧霾,也是渾濁的白色里透著點骯臟的灰。
只是尋常走在馬路上的日常呼吸,鼻子里也能擤出些許黑灰色的污垢,斑斑點點地黏于手帕上。
空氣更是厚重沉悶,但即便如此,晚上睡覺也不能開窗。因為即便用膠帶貼住窗縫,第二天醒來的窗臺上仍可見一層薄灰。
袁褀時常弄不懂這些灰究竟是如何鉆進屋子里的,只覺得這灰色的玩意兒著實討厭,帶著種難以對抗的狡猾,入侵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誰都知道灰來自于那些大煙囪,但沒有任何人會說這樣的生活不好,因為這里的人,以此為生。
那時的袁褀本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般灰色的,直到幼年一次咳不停的肺炎,讓他父母把他送到了螃山上的爺爺家。
當他背著小書包,爬到了高于煙囪之上的地方眺望,他才見到那灰蒙之外的藍天,只是那時空中少有飛鳥,抬頭一片空寂。
那年,袁褀被爺爺帶著站于山巔,能一覽螃城的煙囪盛景。
而如今螃城工業城市轉型后,大批工廠遷址拆除,那煙囪林的盛況早已不在,唯有最高聳最鶴立雞群的那根被留了下來,成為了獨屬于螃城的工業記憶的錨點。
這根煙囪沒有名字,但螃城人都親切稱其為“大煙囪”。
大煙囪原隸屬于原維德鋼廠二廠,二廠是維德的主力廠,占著螃城城區里的一大塊地。
二廠遷走后,這塊市區里的地從地段來說,本該是一塊香餑餑,但奈何其工業用地的性質,外加巨型煙囪帶來的拆除難度和不菲成本,導致這塊土地空置多年。
直到近些年才有個聰明人想了個主意,索性把難以拆除的大煙囪作為工業遺產保留下來,并圍繞其建造藝術產業園區,還找了一些藝術家在這個煙囪上面即興創作。
工業與藝術、鋼鐵和柔美、復古與現代的反差結合,硬生生把一塊廢棄的工廠用地,打造成了獨具風格的特色文化產業園。
公交到站,袁褀決定先去車禍現場。
然而因為連環車禍涉及車輛較多,路面一時難以清理,所以維鋼路路段暫時被封。
這也使得袁褀剛到距離現場幾十米遠的黃線外,就被攔了下來,他雖向攔住他的警官表明了報社記者的身份,可對方需要他出示記者證。
由于記者證需要有在新聞機構一年以上的工作經歷才有資格考取,所以當下的袁褀只能止步于黃線外,干看著遠處的吳記者與現場的相關人員交談。
無奈之下,袁褀只得咽下那份熱烈和羨慕,無奈地轉身走向一條馬路之隔的園區。
此時此刻,距離維鋼路最近的螃城第三中心人民醫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急救人員和護士們推著病床和擔架來來回回,甚至有醫生爬上了移動的病床,跪坐著替昏迷的傷者做心肺復蘇。
急診室外擠滿了悲傷哭嚎的人,普通急診的病人拿著掛號單一臉迷茫地在外頭排隊,一些路過且精神稍好些的病人和其家屬低聲議論。
維鋼路車禍的事早已傳遍了這個片區,但新聞未出之前,民眾之間總是會有諸多傳謠或猜測。
“聽說了么?連環車禍。”
“當然聽說了!這么大的事兒,聽說死了不少人啊。”
“我聽現場的人說的,說人都從車子里飛出來了,滿地都是血。”
“說是死了四五個。”
……
謝阿福佝僂著站在配藥區的窗口邊,看著周圍形形色色的人對此事有著諸多議論,他們毫不掩飾還說得很大聲,甚至于都掩蓋了謝阿福接連的咳嗽聲。
似乎每個正在議論的人都想讓別人知道,他才是知道最多的那個人。
這讓謝阿福想起了很多年前,同樣也是在這所螃城第三中心人民醫院,他穿著一身藍白條紋的大碼病號服,虛弱地走到病房門口。
廊道座椅上的人們,打量著他,然后議論紛紛。
那時他張望著、尋找著,目光從那些人的臉上一張張看過去。
卻沒看到一絲憐憫和共情。
那時謝阿福就知道,原來人類可以如此熱烈,又如此冷漠地,談論他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