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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螃蟹

  • 瓶中漩渦
  • 仔姜肥鵝
  • 2170字
  • 2024-07-08 12:20:00

從配藥窗口接過大夫遞來的藥,謝阿福踏著有些僵硬的步伐,微瘸著穿過人流,緩慢地朝醫院大門走去。

此時此刻,那些議論給他帶來的過往回憶就像一把鋸刀,在謝阿福的腦海里來回切割,讓他的腦子深處有一些抽痛。這種深,不是意識和思想的深,而是物理空間上的,近乎于頭顱中央的位置。

以謝阿福的詞匯量,他很難用一個詞精準地描述出那種痛感。

大體就是,尋常腿肚子抽筋的感覺被平移進了腦子里,仿佛有一條布滿了荊棘的細繩纏繞住了腦仁,無論是動腦子還是腦袋,都能感覺到那密密的刺扎感。

但謝阿福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努力地讓自己克服對這種疼痛的恐懼,因為他腦海里的記憶曾被碾成過滿地凌亂的花泥,他想把它們從泥沼里逐一撿拾起。

哪怕他有時候也不太確定,他歷經疼痛拾起的那朵被泥水腐蝕的殘花,是否真的落自屬于他的那棵記憶之樹上。

“謝阿福,過來一下。”小護士的聲音穿過充斥著紛紛議論聲的長廊,略有些洪亮。

謝阿福頓了頓,轉過因疼痛而變得有些僵硬的后脖子,看向廊道盡頭的護士站,喊他的小護士背后的墻上,還貼著請勿喧嘩的標語。

小護士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嗓門大了,下一句便噤了聲,轉而有些焦急地朝著謝阿福做著“過來一下”的口型,一邊還不停招著手。

于是謝阿福挪著步子朝護士站走去,而小護士見此狀,也俯身從護士臺的桌下拿出了一袋水果,然后趕忙小跑幾步送到了謝阿福手上。

“拿著,給小寶補充營養的。”

謝阿福自然不好意思收,但小護士態度堅決,最后他只能道著謝,心懷感恩地收下。

這些年,他幾乎每周都要來一次這家醫院,這里的護士們不僅認識他,工齡長的那幾位,幾乎是看著小寶長大。她們不是第一次這般照拂他們,這讓謝阿福心中的虧欠越積越多,卻不知道該怎么還。

護士臺的邊上,一個正在簽字的中年男人把這一幕盡收眼底,那張正被簽署的病單屬于一名叫做著陸青的女性患者,年齡僅八歲。

男人衣著淺藍色襯衫配黑色的西裝褲,袖口和衣領系得筆直工整,鼻梁上架著副細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神情嚴肅。

若是仔細看,會發現他就連黑發間冒出的那幾縷白發,都被他梳理得一絲不茍。

畢竟五十四歲的地質學家陸長松自踏入工作的那一年開始,便無時無刻不在用“得體”二字來要求自己。

他與不遠處穿著破舊大襖、頭發凌亂、身板還有些佝僂的謝阿福站在一處,雖地理位置上都站在護士臺邊,但卻仿佛被劃分出了兩個世界。

按道理說,陸長松和謝阿福的世界本不應該有過交集,但此時陸長松看著謝阿福蹣跚遠去的背影,卻覺得對方給了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耳邊,有不明情況的新人護士問起了緣由。

“你問謝阿福啊,那可說來話長了,你雖然年紀小,但是02年那場事故應該聽說過吧,就維德鋼廠中毒那事兒。”

“當時出事的是維德鋼廠的二廠,原址就在咱醫院附近,我記得應該就在……維鋼路那邊,就是大煙囪那兒。”

“那煙囪原來就是二廠的,你有空還可以去看看,那里還保留了一些原二廠的廠房和倉庫,不過里頭都改建成別的了。”

“出事那天,值班的正好是咱護士長,聽她說大概是晚上十點多的時候,突然四五輛救護車開了過來,接進來好幾個煤氣中毒的工人,謝阿福就是其中一個。”

“基本都是重度煤氣中毒,大夫們搶救了一夜,就從死神手里搶回來一個。”

“可惜啊,雖然他命大活下來了,但身體的器官和神經都已經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害,后遺癥得伴隨終身,所以你每周都能看見他來醫院。”

“謝阿福家里情況本來就差,出事后更加雪上加霜,這幾年應該也沒好好養自己的身體,這些年看著身板是越來越差了。”

“真是造化弄人,不出事的話,現在應該還是個很精神的小伙。”

“小伙?”一直專注聽著陳年往事的新人護士沒忍住驚訝出聲,畢竟“小伙”這個詞和她眼中的謝阿福之間,看起來毫無關聯。

“是啊,你感覺他五十多歲了吧,其實他才三十幾,七九年的,屬羊。”

“那你剛說的小寶……”

“是他兒子,剛好是出事前的幾個月出生的,今年應該八歲了。”

……

陸長松靜靜地聽了會兒,而“維德鋼廠”這四個字就像是一把關鍵的鑰匙,轉開了他腦海里一段同樣久遠的記憶。

應該是五年前,當時為了推進城市工業化改革,螃城各工廠開始計劃遷址,而遷址后的遺留土地改造項目需要提前開始規劃,而他作為螃城大學的地質學教授也受邀參與進了其中一個項目組。

在一次對螃蟹灘的考察工作中,他見過一次謝阿福。

當時的螃蟹灘還不是如今已經鋪設了細沙的度假海灘,而是一個由臭烘烘的濕泥和大小巖石塊作為主要構成的爛泥灘。

陸長松印象里,雖然那時謝阿福的皮膚已然黢黑,但他的脊背還沒這么佝。他拎著個鐵皮水桶緩慢地行走在泥地和亂石間,用鉗子幾乎翻找了每一塊石下,只可惜他似乎并沒有什么收獲。

時不時停步后的一陣劇烈咳嗽,也讓陸長松很難不注意到他。

“這里不適合趕海。”陸長松好意提醒。

他們腳下的這片地,原來被鋼廠用作堆料場,土地受到了長期污染,即使是對環境適應能力極強的螃蟹,在此都難以生存。

“不應該啊。”謝阿福朝著陸長松憨厚地笑了兩聲,“我老家就在海邊,從小翻石頭長大,這種地方應該螃蟹窩很多,可能藏得深,我再找找。”

兩人如此短暫交流了一句,陸長松也未再勸說,畢竟他不覺得說多了謝阿福就能聽明白,而有些南墻,都得人親身撞了才會選擇回頭。

陸長松只是迎著海風,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那日夕陽下佇立著煙囪的城,是霧蒙蒙的橙色。

“以后都會好起來的。”陸長松喃喃自語。

也正是這命運般的一面之緣,讓陸長松在后來的沙灘命名征選中提交了一個看似很不優雅的名字——螃蟹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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