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山剛回到座位,報社的主編胡江就找了過來,他應該也是聽聞了那些閑言碎語,過來找他嘮的。
雖說報社里很多人傳他和胡江不和,其實他倆的關系還是挺不錯的。在陳山眼里,這老胡樣樣都好,就是有時候實在管得太寬,不僅管你工作,還要管你生活。
而且極愛在上班期間找人嘮些閑嗑,相當自由散漫。
他也不知道這樣性子的人,到底是怎么坐上這螃城報社主編之位的。
胡江靠坐在桌邊,一臉好整以暇,“你說你這么多年都沒帶實習生了,怎么一帶就找了個這么會搞動靜的小子啊。”
陳山覺得茶水有些燙嘴,呼呼吹了兩口,心想這老胡每天關心的就沒幾件正事。
“今天晚報的內容定了?明天早間新聞有著落了?你個大主編整天閑的。”
“怎么叫閑的,我這是在關心你,前兩年你總是沖在一線啥都不顧,今年看你帶人,想著你是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而且我們老陳的衣缽,哪是隨便來個小子就能繼承的。”
“什么叫隨便來個小子,人小伙子正經新聞系高材生。”陳山嘖了嘖嘴,把燙嘴的茶放到了一邊。
“哪年沒有正經新聞系高材生想入你麾下?比這小子學歷高條件好還經驗豐富的,你不都沒看上?”
胡江一想到往年被陳山勸退的好苗子兩只手都數不過來,這心臟就有些隱隱作痛。
那都是未來可以成為報社棟梁的人才啊。
但轉念一想,胡江又更好奇了,為什么這么多高材生都沒看上的陳山,偏偏看上了袁褀。
他暗中觀察這小子也有幾天了,只是他橫看豎看,偏生怎么也沒看出袁褀到底有哪兒特別,竟然入了陳大記者的法眼。
胡江的話讓陳山瞇起了眼睛,他的目光穿過茶面上裊裊升起的薄霧,記憶仿佛回到了面試袁褀那天,那個煙霧繚繞的會議室里。
由于搞新聞時不時要熬大夜,經常要透支自己的身體去改稿,在腦力和體力被雙重極限壓榨的情況下,報社里的大部分人都有了煙不離手的習慣。
辦公室的公共區域,為了照顧部分不吸煙的同志,他們有時還收斂一些。
但在會議室里,往往就沒有那么多講究。
不管是不是商議重要的事,總之幾個人先往會議室里一鉆,圍著桌子坐一圈,中間擺上一個糖盒的鐵蓋子,里頭放上一層淺淺的水,就可以當煙灰缸用了。
有時候陳山看著這群接連吐著煙圈的同事,甚至覺得對他們而言似乎抽煙才是主要的,會議反倒是順帶的。
相比他們,陳山的煙癮不算重,他更愛喝茶醒腦,只是偶爾來上那么一兩根。
但那天,陳山在會議室里也一根接著一根,煙屁股塞滿了糖蓋,黑水浸染后,就像是鐵蓋里長出了幾圈發黑的牙齒。
又熏又臭。
但他沒心思去想太多,原因是他前段時間的一份稿件題材敏感,被一些想要“滅火”的人士施壓,要求報社刪除稿件。
一稿出,四座起,有拿大局說事兒的,有利用關系想打感情牌的,胡江頂著各方壓力愁容滿面,不知道是嚇的還是被煙熏的,那天胡江在會議室里頂著的臉,煞白煞白。
胡江把自己的苦衷來來去去倒了幾遍,最后才把決定權交給了陳山。
其實陳山心里知道,胡江其實是以退為進,想讓他帶著那種“不讓朋友難做”的心思選擇刪稿。
兩人這么多年交情,陳山確實也不想讓胡江難做,但他從胡江來找他說的那一刻其實心里就打定主意了,這稿他是絕對不會刪的。
所以陳山愁的不是要不要刪稿,而是怎么在“這種交情”下,不傷感情地堅持自己。
也就這當口,有個穿著件格子襯衫,背著黑色雙肩包,還沒褪去學生樣的小伙子站在會議室外,給他引路的是報社前臺的同事。
陳山這時才想起,前兩天自己以前大學念書時的新聞系教授,給他推薦了幾個新人,今天來的應該是一個叫做袁褀的孩子。
每年校方都會推幾個來,不過每年他都沒相中,陳山覺得現在的孩子相比他們以前,學習能力是強不少,但身上總覺得缺了些什么東西。
所以實習生,他向來是懶得帶的。
但此刻袁褀出現的時刻剛好,讓陳山有機會離開胡江,稍許緩上那么一口氣。
于是陳山索性把胡江丟在了會議室里,出門帶著袁褀來到了自己的工位,那時正午的陽光很烈,把他的皮質座椅曬得有些發燙。
袁褀站在一邊,站姿拘謹,眼神卻很機敏靈動,不經意地在陳山桌面的各種物件上掃過,似乎是在了解陳山平常的工作狀態。
陳山自然將此盡收眼底,心想這是個雞賊的小子,而且很善于觀察,不過這都只是些基本要素罷了。
陳山接過袁褀的檔案,隨意翻了幾頁,翻到了一篇袁褀發表在校刊上的新聞稿,內容有關于校慶時學生會組織活動時的一些突發狀況。
陳山用指尖點了點這篇文章,“要是學生會覺得你這篇稿子內容太敏感,要求你撤掉,你會怎么辦?”
“不撤。”
袁褀幾乎沒有半分猶豫,脫口而出,不僅如此他甚至困惑地反問陳山,“為什么要撤?”
“內容敏感,外加學生會施壓,要是不撤,以后你的稿子可能會再也上不了校刊。”
“那也不撤。”袁褀搖搖頭斬釘截鐵,“不管多敏感,這都是真相啊,里面的每個字都對得起這個選題。”
“嗯。”陳山點點頭,對于袁褀的回答并沒有意外。
事實上,陳山的問題并不是出于今天刪稿事件的啟發,而是每一年陳山都會對來面試的實習生提出類似的疑問。
袁褀不是第一個說不撤的,也不是第一個這么斬釘截鐵的。
畢竟剛出大學的新聞學子,大多抱著一腔熱血和滿腹熱情,在不知新聞環境的殘酷之前,都有著一顆驕傲且赤誠的初心。
關鍵的是陳山接下來要問的問題。
“可就算你選擇不撤,校刊最后可能還是會把文章撤下,你的未來不僅擁有更多困難,而且所有你付諸于稿件上的心血都會白費,這你都接受么?你甘心么?”
大多學生在面臨陳山這個問題時會愣神,有的會認真思索很久,最后回以無奈且遺憾的沉默。
有的會靈活應對,然后給出一個看似誠懇,實際似是而非的回答。
有的會觀察陳山的神色揣度他的心思,猜測陳山想要一個什么樣的答案,想要一個什么樣的人成為自己的實習生。
因為說實話,這并不是一個能擁有標準答案的問題,無論接受不接受,無論甘心不甘心,都可能踩到陳山的雷區。
而他們的這些表現,事實上也代表著他們在回答第一個問題時,并沒有真正把自己放在那個題意里,而僅僅只是做數學題那樣,拆解了題干,然后給出了一個看似正確且標準的答案而已。
那不是他們在面對真實情況時,會做出的真實選擇。
但袁褀卻給了陳山些許意外,他幾乎沒有任何思索,轉瞬便將心中的答案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