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變化的問題
第一節 永恒與變化
愛奧尼亞學派的物理學家注重于萬物的實體的性質,畢達哥拉斯學派注重數量的關系、次序、諧和和數目。其次令人注意的問題,就是變動或變化的問題。最初的哲學家都是依著一種樸素的物體觀方法來論道變化、轉移、起滅的程序,完全沒有把它認為是問題。他們未嘗思索變化的觀念,只是在各種說明上用到它。他們指出萬物怎樣從他們假定的原始的根本里面發生出來,及其如何復歸于原始的根本。例如氣怎樣變成云,云怎樣變成水,水怎樣變成地,以及這些實體怎樣復返于原始的實體。在這實體轉變說中,含有一種思想,認為實體雖然有千變萬化,然而無絕對的創造與消滅:無論其為水、為云、為土,其本原是一樣的。因此有些思想家特別注重于變化、生長、發生、衰滅的現象,而且以之為思想系統的中心,這也是很自然的。赫拉克利特就是專注于這種現象的一個人。他深感于世界上的變化的事實,而且推論到宇宙的真實生活就是變化,沒有什么東西是長久不變的,長久不變是幻想。萬物雖然似乎是固定的,但實際上是在連續不斷的變化程序之中,在一個流動不停的狀態中。然而埃利亞學派的見解與此相反,他們否認變化的可能。他們以為實體發生變化,一個東西真要變為別的東西,這是不可思議的。所以他們說變是幻想,是感覺的現象,實體是常在的、永久的。
赫拉克利特生于公元前535年,死于公元前475年,是以弗所的一個貴族的兒子。他生平極富有貴族氣,極恨平民政體。他的意見與眾不同,好對人吹毛求疵,好批評、好武斷,性情莊重、驕傲、悲觀。他輕視赫西奧德、畢達哥拉斯、色諾芬尼,甚至藐視荷馬,而矜夸自己的修養。他說:“博學多能不能訓練心靈,假如能夠,必使赫西奧德、畢達哥拉斯和色諾芬尼諸人多才多藝。”他的文章曖昧不明,也許是故意如此,所以人們稱他為“曖昧者”。然而他是一個有力的著作家,立言多新穎而玄妙,唯獨沒有證據來支撐之。他的著作只有斷篇殘章流傳下來。他的《自然論》共分為三部分:物理、倫理、政治。他的書札是后人的偽作。
第二節 相反之結合
上面已經說過,赫拉克利特的學說的基本思想是:宇宙是在永不停止的變遷的狀態中。他說:“人不能在同一條河流中停站兩次,因為剛立河水中,所立之處的河水已經流走了。”他為了表示連續不斷的流動之觀念,而選擇流動不息、永不停止的東西作為萬物的本原,這種東西即炎炎的火,有時他稱之為“蒸汽”或“呼吸”,而且認之為有機體及靈魂的根源。有些解釋家以為火原本是永不停止的活動或行程中的一種具體物質的表現,不是一種實證,而是實體的否定,是純粹的活動。然而赫拉克利特未曾推論到這樣精細的地步,只以為找出一個永久變化的本原,連續不斷的變化性質,就已經滿足了,而“火”便足以滿足這樣的要求。
火變為水,再變為土,土又變為水與火。“又火與水變而為土,與由土變而為水與火,皆是一樣的。”“萬物變化為火,而火又變化為萬物;好像貨物換成黃金,黃金又換成貨物一般。”萬物之所以像是始終如一的,是因為我們不見其常常的變動,也因為它們才在這一方面失掉的東西,又在那一方面得著了。太陽是日日新的,升時照耀起來,沉時便熄滅了。
本原是常動的、常變的、永不靜止的。它的創造,就是它的毀滅;它的毀滅,就是它的創造。例如火變為水,火就消滅,而另成為一種新的東西的形式;無論什么東西,都是這樣變成與它相反的東西的。所以無論什么東西,都是兩種相反性質的結合;沒有什么東西能夠保存它本來的性質;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具有永久的性質。照這樣來講,無論什么東西,都兼有矛盾的兩面;凡能表示與它相反的,同時也可以表示它自身。唯有這樣的相反性,方能造作世界。譬如音樂上的諧和,即高音與低音的結合,就是相反的東西結合的結果。
換句話說,世界受制于沖突:“戰爭是萬物之父,為萬物之王。”如果無沖突或“相反”的緣故,世界便沒有了,停滯了,熄滅了。“甚至一點之微,如果不受攪動,也是要分解成它的最小分子的。”相反和矛盾結合起來,產生諧和;其實,無矛盾、相反、運動或變化,便無這種秩序。最后,它們結合起來,成為宇宙的根本。世界終究要回復到火的原狀的,變化的程序又要重新開始,這也是合理的。這樣來講,善與惡是一樣的;“生與死、醒與睡、少與老,都是一樣的,因為后者一變,便成為前者,而前者一變復歸于后者”。由神看來,萬物都是公平的、善良的和公正的;因為神命令萬物必須如此,神使萬物在全體中諧和,但是人類則以為有些是不公正的,有些是公正的。
第三節 理性的法則
故宇宙的程序,不是偶然的或呆板的,而是依照定規的;我們可以說是依照法則的。“這個法則既不是神造的,也不是人造的,古往今來,永遠是一種炎炎的火,按著定規而燃,按著定規而熄。”赫拉克利特有時說這法則是命數的使然,或天公的使然,是必然的觀念之表示。在一切變化和矛盾之中,始終如一的東西,即暗藏于一切運動、變化和矛盾中的法則。這種法則是萬物里面的理性,是“邏各斯”。故第一本原是合理的本原,它是活的,富有理性。赫拉克利特說:“了解萬物所用以運行于萬物中的智慧,是唯一的聰明。”他是不是把這種智慧看作有意識的智慧,我們不能絕對地確定,但假定他是如此認為的,則不失為一種公平。
第四節 心理學與倫理學
赫拉克利特的心理學和倫理學,都是根據這種宇宙論創造的。他以為人類的心靈就是普遍的火的一部分,而且受火的滋養。人類呼吸火,并且由感官得到火。最干燥、最溫暖的心靈,便是最好的心靈,最像宇宙的火的心靈。“感官智識”不及理性,耳目都是不可靠的。沒有反省過的知覺,便不能指出深奧的真理,這種真理只能靠著理性找尋出來。
人類的統御元素就是心靈,這心靈與神圣的理性相近。人必須要把自己附屬于普遍的理性之下,附屬于運行在萬物中的法則之下。“凡有智慧的人,必須謹守萬物中的普遍元素,恰如一個都市,要謹守法律,并且還要強些。因為一切人類法律都是由神圣的法律孳生出來的。”所謂道德,就是生活于一種合理的生活中,服從于理性的命令。不僅人類如此,世間萬物都如此。然而“理性雖然是世人所共有的,但是大多數人的生活卻好像都具有他們自己的特殊見解”。道德的意思就是守法、律己、節制情欲,換言之,就是拿合理的原理來管理自己。“人民應該為擁護他們的法律而戰,如同為保護堡壘而戰一樣。”“品性是一個人的守護神。”“防止放縱,必須要甚于防止火災。”“情欲是難滿足的,滿足情欲就要損害心靈。”“我以為如果有一個人是最好的,可以比得上一萬人。”
赫拉克利特輕視民眾,以為他們“是隨聲附和之徒,利用群眾為導師,而不知群眾中壞的多,好的少”。“且只知放飯流歠。”“人生不過是一種悲愁的兒戲,是兒戲世界。”“人生在世,猶如夜里的光,忽明忽暗。”他又輕視通俗的宗教,說:“宗教家用血去洗濯他們自己,好像跑在泥中的人,還要用這泥去洗濯。如果有人看見別人這樣做,必定要以為別人是癲狂了。他們不知什么是神靈與英雄,卻向那些偶像祈禱,恰如人同房子說話一般。”
第五節 埃利亞學派
赫拉克利特注重于變化和運動的現象,埃利亞學派卻說變化和運動是不可設想的。萬物的原理必定是常住的、不動的、永不變化的。這個學派的名稱起于南意大利的埃利亞城,這個城是這一派的始祖巴門尼德的本土。我們且把這種哲學分成三個方面:(一)色諾芬尼(可以稱為一個發起人),首建這派神學的基本思想;(二)巴門尼德,把它發展為一種本體論,而完成其系統;(三)芝諾和梅里蘇,都是這派學說的擁護者,都長于辯論。芝諾指出了他們的反對派的荒謬,以證明埃利亞學派的學說的合理性;梅里蘇提出了積極的證據,以維持其理論。
第六節 神學
色諾芬尼(公元前570年—公元前480年)從小亞細亞的科洛封遷居于意大利南部,是一個漫游各地、唱詩度日的人;專以背誦他的倫理的、宗教的詩歌為事。他的著作留存至今的,只有些許殘篇斷章。他是一位思辨的神學家,而不是哲學家。他與畢達哥拉斯一樣,受公元前6世紀通俗宗教運動的影響。他攻擊流行的“神人同形同性論”及“多神論”,主張神的統一性和不變性。“但是世人總以為神的產生與他們相似,而且有像他們一樣的知覺,并且有聲音和形狀。”“是的,若是牛或獅子都有了雙手,能用它們的手去描畫,創造出人類所能創造的藝術品,那么,馬就要畫神像以像馬,牛就要畫神像以像牛了,各依其形以畫其神。”“所以埃塞俄比亞的黑人把他們的神弄成黑的,并把神的鼻子弄成扁的;色雷斯人也把他們的神弄成紅發藍眼。”其實,神只有一個,其身體與心理都不像人類。它以它心里的思想去駕馭萬事萬物,并不費什么勞苦。它住在一個絲毫不移動的地方。它無所不見,無所不思,無所不聞,無所不包。神是一個,無始無終。由神之無所不包言之,神是無限的;但由神不是一個無形式的無窮而是一個有完全的形體言之,神是有限的。它是一個不動的全體——因為移動便和統一性不相符合——但它的一部分卻是有運動或變化的。
色諾芬尼是一個泛神論者,把神看作宇宙永久的根本,認為宇宙萬物同屬一體。換句話說,他認為神就是宇宙,不是一個純粹的神靈,而是有生靈的自然之全體。這是初期希臘人所常有的自然觀(萬物有生論)。如果他相信多神論的諸神,就把他們看作宇宙的各部分,看作自然的現象了。
色諾芬尼又貢獻了一些自然科學的理論。他從石頭上甲殼和痕跡的證據,推論出我們人類及萬物皆發生于土及水中;地曾與海混合在一起,因年代的遷移,漸漸除掉潮濕之氣;地將來仍要變為海、化為泥,人類重新復生。他以太陽和群星為火云,天天燃滅。
色諾芬尼所提出的宇宙觀,后來由這學派的玄學家巴門尼德(大約生于公元前515年,是埃利亞地方一個富豪的兒子)所發揮并補充。巴門尼德嫻習赫拉克利特的學說,也許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的。他的訓誨體的詩叫作《自然論》,現在還存有殘篇斷章,共分為兩部分:一是論真理,一是論意見。
第七節 本體論
赫拉克利特以為萬物都有變化:火變成水,水變成土,土復變成火;萬物始而存在,繼而消滅。巴門尼德便問道:這怎么可能呢?一種東西怎么能夠既是有,又是非有呢?一個人怎么會想出這樣的一個矛盾來呢?一種東西怎樣能變成它的性質呢?一種性質怎樣能變化為別種性質呢?要說這是可能的事,就無異于說一些東西既是有,又是非有了;就是說無可以生有,有復可以變無了;換言之,如果由變化而生“有”,它必定來自非有或有,如果來自非有,便是來自無,這是不可能的;如果來自有,就是來自它的本身,這無異于說它和它的本身是相同的,或始終是有的。
這樣看來,可見“有”只能從“有”來,沒有一種東西能夠隨便變成別的東西,凡現在是什么樣的東西,其過去與將來及永久也還是這樣。所以東西只能有一個永久的、無始終的、不變的“有”。既然“有”是始終如一的,“有”之外沒有別的,“有”就必須是連續不斷的。再者,“有”必須是不動的,因為既然“有”不能再“有”,又不能變無,并沒有“非有”(空間),讓它去移動。更進一步來說,“有”和“思想”是一個東西,因為凡是不能思想的,便不能有;而不能有的——“非有”,便不能思想。凡是可以思想的,就是“有”,故“思想”和“有”是相同的。實體附于心靈,就此而言,“有”和“思想”也是一個東西。
“有”或“實在”是一個和諧的、連續的、無限的質體——巴門尼德的美術的想象把它描述為一個渾團——富有理性,永久不變。一切變化都是不可思議的,因此感覺也只是一種幻象。假如把感官所得的東西看作真的,那就把“有”和“非有”看成同樣的了。巴門尼德確信理性,他覺得凡是與思想矛盾的,便不能是真實的。
巴門尼德除真理論之外,還提出一種根據感官和知覺的理論。按照這種理論來說,便有“有”和“非有”,有運動和變化。宇宙就是兩種本原混合的結果,其中一種是溫和與光明的成分,另外一種是寒冷與黑暗的成分。有機物產生于黏土。人類的思想靠著他們體內各成分的混合,溫和的成分看見宇宙的溫和與光明,寒冷的成分看見宇宙的寒冷與黑暗。
巴門尼德在他的真理論中說,倫理的思想要我們認為宇宙是統一的、不變的、不動的,另外一方面,感官和知覺又指出宇宙是多元的、變動的——這是表面的及意象的世界。這樣世界是怎么存在的,或怎么能夠被看見,巴門尼德沒有告訴我們。
第八節 辯證法
芝諾大約生于公元前490年,死于公元前430年。他是埃利亞的一個政治家、巴門尼德的弟子。其立論之法,是指出反對派的荒謬,證明他自己的學說。他的思想是:如果我們假定“多”和“動”,我們便矛盾了。這類觀念是自相矛盾的,所以不能承認。如果有許多東西,它們必須是兼有無窮小和無窮大的:何以有無窮小,因為我們能把它們分至小到無形,而成為無窮小;何以有無窮大,因為我們能把各部分加至無量的大,而成為無窮大。可是兼有無窮小與無窮大,這便是荒謬之詞了。所以我們必定要排斥之。“運動”和“空間”的不可能,是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們說一切“有”是在“空間”中,我們必須假定這個空間是在那個空間中,那個空間在另一空間中,如此前進,未有止境。同樣的道理,我們假定一個物體在空間中移動,當其經過某空間之前,必須先經過某空間的一半;在經過這一半之前,又必須先經過這一半的一半;依此類推,可至無窮的一半之一半。簡單來說,就是這物體永遠不能實在地達到某一處,因而運動就成為不可能的了。

芝諾
薩摩斯的梅里蘇是一個有功的將官,對于埃利亞學派的學說提出了一種積極的證據。他說“有”是不能有來源的,因為要是有來源,那就是“有”之先有“非有”,其實不能從“非有”來。“有”也只是一個,因為如果有一個以上的“有”,“有”就不是無限的了。世間沒有虛空的空間或“非有”,所以動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多”,又沒有“動”,便不能有“分”,有“合”,更不能有變化。所以感官指出的“動”與“變”,是欺騙我們的,是不可信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