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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4年紀事

司湯達曾在《紅與黑》中寫過:“小說是人們沿路拿在手里的一面鏡子。”他在為《紅與白》寫的第一篇序言中又寫道:“作者認為,除去主人公的激情以外,小說應當是一面鏡子。”因此,兩部小說都屬于司湯達構思的“小說—編年史”,即小說不應以遙遠的過去作為題材,而要像鏡子一樣忠實地反映當代現實,“描繪當今社會的習慣”,呈現群體的精神狀況,由此幫助讀者理解他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紅與黑》的副標題是“1830年紀事”,那么《紅與白》也可以稱為“1834年紀事”[1],呈現七月王朝初期最有代表性的事件,尤其是政治領域的種種細節。

小說開篇第一句話便呈現出當時的社會氛圍:“呂西安·勒萬被巴黎綜合工科學校開除出校,因為有一天他違禁外出游蕩,竟被拘留,他所有的同學也一起被拘留了:事情就發生在一八三二年或一八三四年六月、四月或二月名噪一時的日子那樣一個時期。”此處影射真實的歷史事件,1832年6月,拉馬克將軍逝世引發共和派暴亂,巴黎綜合工科學校的學生身穿軍裝參加拉馬克將軍的葬禮,因這次反政府游行而被學校開除。此時,法國自從1789年經歷大革命的震蕩,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數十年間,舊制度土崩瓦解,國王徒剩虛名,政體經歷了走馬燈似的變動: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拿破侖帝國、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的復辟君主制,路易-菲利普的改裝君主制等一一登場。1830年革命爆發后,復辟王朝的查理十世被迫退位,逃往英國,代表資產階級的路易-菲利普繼承了國王兼主教的王位。然而,正統派的貴族仍然勢力強大。他們生活在恐懼之中,對路易-菲利普政府不滿,盼望亨利五世接替查理十世回來統治。與正統派相對立的是由青年一代構成的共和派;夾在兩者之間就是當權的資產階級,政治與軍事力量上的“中間派”(譯文中譯為“穩健派”)。右翼正統派、左翼共和派與中間派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而各個陣營內部又微妙地分化為多股力量。各懷立場的派別、各種不同質的運動出于偶然而遇合,構成錯綜復雜、眾聲喧囂的社會。

小說第一部分的發生地是法國東部城市南錫,它構成一個相對封閉的世界,是呈現七月革命之后各方勢力斗爭與制衡的政治棋局。以南錫為中心的東部地區是法國洛林大貴族的聚居之地,加之它是邊境城市,靠近德國科布倫茨,而科布倫茨本是大革命時波旁王族的居住地,因此貴族勢力格外強大,巴黎當局對此地動向也非常關注。正統派、共和派和中間派這三個政治陣營,對應著貴族、青年一代和資產階級三個社會群體,在城中形成各自的交往圈,階層固化,空間隔絕,互不往來。在拿破侖帝國時期曾戰功赫赫的戴朗斯男爵,在七月王朝卻成了驚弓之鳥。他這樣描繪南錫的局面:“貴族,既富有,又抱成一團,他們公開蔑視我們,每日每時都在嘲弄我們;資產者,他們都聽憑精明透頂的耶穌會教士調弄,所有有點錢的女人也都聽從他們指揮。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城里所有的年輕人,不是貴族,也不是教徒,個個都成了紅了眼的共和派。”(第三章,36頁)手無實權的中間派政府及其代表夾在各派勢力之間左右為難:“人人侮慢省長,而又看不起將軍;省長與將軍被排斥在一切之外,虛有其名。”(第三章,39頁)戴朗斯將軍通過舞會這一細節,便將階層隔離顯露無遺。堅持正統思想的貴族,不允許資產階級融入他們的圈子,從不邀請他們參加自己的舞會。外來的政府官員甚至找不到度過夜晚的場所:“你猜省長晚上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時間?他只好去找食品雜貨店老板娘貝爾序太太,她的會客廳就設在她的店堂的后屋。這個他當然不會寫信報告內政部部長。至于我,我的地位高,要自重,我不去找人閑談,什么地方也不去,晚上八點鐘我就上床睡覺。”而他手下的軍官,只能“到咖啡館去,找小姐們去,連微不足道的資產階級那里也休想進去”。(第三章,42頁)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中,呂西安作為一個外來者,是唯一能夠游走于各個階層之間的人。首先,軍人這一職業具有流動性,立場不定,政見分歧,而且小說強調法國東部是軍事地區,人們對軍人向來喜愛。加之金錢是社會的通行證,呂西安雖非貴族,卻憑借家中的財富走進貴族階層的大門。他最初只能與酒館商鋪的資產階級來往,外省貴族雖對他一擲千金買馬的行為感到驚奇,好奇地打聽他的家世,但仍對他非常戒備。直到看見他前往教堂祈禱,溫和有禮,看不出“雅各賓分子和‘七月英雄’的氣味”,才逐漸將他納入自己的交往圈。這個立場不明的外來者行走于各個階層、各個黨派之間,看到資產階級眼界狹隘,品位低俗;貴族因循守舊,無所適從。時局混亂催生各種亂象,貴族階層內部其實四分五裂,富于理智的人支持亨利五世,更為激進的貴族則希望路易十九繼查理十世統治國家。極端保王黨人雖自視甚高,卻不得不把普瓦利埃這個粗俗精明的平民當作靈魂領袖。“即使是最偉大的國王,也需要這一類出身下賤的顧問出來為他們效勞。”(第三十五章,373頁)

呂西安回到巴黎的從政之路更是亂象叢生。他接觸到最富有的階層和最上層的貴族,見識了金融與政治相互勾結的內幕。政府官員庸碌無德,內政部長德·韋茲先生和一心想當部長的葛朗代先生是兩種不同類型的蠢材,但議會偏偏喜歡,因為“議員先生們害怕思想”。(第六十一章,716頁)金錢成為后革命時代的唯一動力,支配著整個社會與政界的運轉。高官政要無不是竊國大盜,連國王也做起了證券交易。呂西安的頂頭上司德·韋茲先生借助證券交易所的內幕大賺其錢,省長同樣“既偷且盜”。他們封鎖政府的秘密,操縱外省選舉,誹謗正派人士,不惜一切代價保全自己的地位和利益。

小說之所以大費筆墨描寫政治時局與社會狀況,是因為作者認為文學有責任再現時代本質,記錄當代社會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又記錄具有普遍意義的個體,進而思考社會與政治的深層機制,闡釋時代變遷。司湯達在《紅與黑》中描寫保王黨秘密會議的章節中曾借作者與出版者的對話,指出政治已經成為現代生活的構成要素,它進入文學,雖會損害虛構作品的文學性,卻是文學真實呈現現實生活不可忽略的因素。

“政治,”作者又說,“是掛在文學脖子上的一塊石頭,不出六個月,就會讓它沉下去。在妙趣橫生的想象中有了政治,就好比音樂會中放了一槍。聲音不大,卻很刺耳。它和任何一種樂器的聲音都不協調。這種政治必然會惹惱一半讀者,并使另一半讀者生厭,他們已經在早晨的報紙上讀到了更專門、更有力的政治了……”

“如果您的人物不談政治,”出版者又說,“那他們就不是一八三〇年的法國人了,您的書也就不像您要求的那樣是一面鏡子了……”[2]

《紅與白》延續這一觀點,成為十九世紀法國文學中最為重要的政治小說,甚至被讓·普雷沃等批評家詬病“過于政治化”。小說不僅深刻剖析了七月王朝政權的深層機構,而且包含對現代政治的思考,記錄對各種類型政府的評判、大革命之后歐美國家的狀況、國家機構與運作。這是司湯達的作品與同時代涌現的大量諷刺小說之間的差別。那些平庸的小說針砭時弊,但是沒有以歷史的眼光來看待風俗世態,沒有去探究從深層影響世態的政治、經濟、社會因素。而司湯達認為小說是認識當代社會的工具,既要呈現時代的特征,又要拉開歷史學家的距離,具有歷史的縱深感。他與同時代的巴爾扎克一樣,把政治視為推動國家變動的動力,在小說中展現出它可怕的力量。他拆解龐大的政治機器,將其運作機制、各個部件展示給讀者看,其手法精準,解釋清晰,由此通過小說的提煉和濃縮,破解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背后的深層機制,幫助讀者理解被裹挾在社會與歷史整體之中的、處于各種位置與關系之中的人。

《紅與白》以呂西安在不同群體中的經歷為主線,把個體融入更為宏大的時代歷史進程當中,呈現七月王朝整個法國的社會面貌,寫出了整整一代青年在新舊交替時代的彷徨。在大革命所開啟的既矛盾又混雜的十九世紀,政體反復無常,輿論搖擺不定。人們在舊制度與新世界之間無所適從,政見與身份也瞬息萬變,既緬懷君主制下古老典雅的法國,又贊嘆大革命所帶來的社會變革;既追憶過往,又被迫面對當下。呂西安本是一個愿意為國效力的有志青年,當他見識了各個階層的局限,把各個黨派的人加以比較,不由感到迷茫:“他在迷霧中徘徊不定。”(第六章,85頁)“難道我真是命中注定非在自私卻又彬彬有禮的頑固的正統派王黨和高尚卻又令人生厭的頑固的共和派之間度過我這一生不可?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懂得我父親‘為什么我不生在一七一〇年,拿五萬利弗爾年金?’這句話的含義。”(第十一章,159頁)呂西安的同僚科夫是出身寒微的青年,同為共和派,態度卻更為疏離:“科夫蔑視當前這個時代,他認為在這個時代不論什么事都不值得卷進去。不公正與荒謬背理之事讓他憤慨,其次,去同情與關心占人類大多數的無知又無賴的群眾,他又不大高興。”(第四十七章,520頁)小說還時時跳出歐洲視野,將舊制度的法國與作為共和制典范的美國進行對比。呂西安想擺脫法國的困境,曾考慮前往美國:“在美國,人人都公正、有理性,十全十美,不過也很粗俗,而且念念不忘的就是金元,與這樣的人相處,我感到討厭。”(第六章,82頁)比之美國庸俗愚蠢的道德精神,他寧可選擇腐朽卻風雅動人的舊時代宮廷風尚。可是,要享受古老文明提供的閑暇與樂趣,就必須承擔政府的腐敗。

司湯達在為《紅與白》寫的第二篇序言中寫道:“寬宏善意的讀者,您將要讀到的這部小說的作者,是一個狂熱支持羅伯斯庇爾和庫東的共和派。然而,他同時也熱烈盼望王族長系東山再起和路易十九出來統治。”這番話表明作者面對歷史的矛盾態度:他出身于上層家庭,父親是法官,外祖父是醫生。他成長于法國大革命之后,有時支持拿破侖,有時支持共和政體,卻又按照家庭傳統,保持著貴族觀點和趣味,雖然贊成大革命帶來的民主與政治自由,卻又厭惡與之俱來的庸俗的資產階級趣味。于是他在呂西安身上寄托了不可能實現的理想——“他們時代的共和精神與另一時代的君主道德聯姻”[3]。歷史學家莫娜·奧祖夫在《小說鑒史》中通過一系列小說透視法國大革命在十九世紀的回響,她從司湯達的《紅與白》中看到,作者面對不可逆轉的歷史進程,緬懷大于樂觀:“司湯達這樣的小說家,認為大革命仍在不斷地產生影響,舊制度已經死亡,他幻想把共和國精神嫁接到貴族道德上,但卻不相信這一點。”[4]


[1] A.M.Meininger, Lucien Leuwen, Paris, Gallimard,?Folio classique?, 2002,?Postface?, p.783.

[2] Le Rouge et le Noir, in ?uvres romanesques complètes, éd.Yves Ansel et Philippe Berthier, Paris, Gallimard,?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t.I,2005, p.688.譯文引自《紅與黑》,郭宏安譯,譯林出版社,2023年,第374頁。

[3] 莫娜·奧祖夫,《小說鑒史: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百年戰爭》,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76頁。

[4] 同上,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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