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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跟蹤

  • 通往母親的橋
  • 慢三
  • 3071字
  • 2025-01-21 23:34:48

九歲那年的夏夜,魏宇曾經(jīng)見過一場絢爛至極的煙花。

那天傍晚,一家人吃完晚飯,母親便拿著包急著走了。

等大門剛一關(guān)上,父親魏曉華就立刻站了起來,換上鞋,取下圍裙,準(zhǔn)備出門。

“爸,你去哪兒啊?”魏宇問道。

“我出去有點事。阿強(qiáng)!”

哥哥魏強(qiáng)此時正捧著一碗飯、在電視機(jī)前樂滋滋地看一檔名為《現(xiàn)場》的音樂節(jié)目。

這是一檔播放港臺流行音樂現(xiàn)場演出的節(jié)目,此時,熒屏上正播放著張國榮在1989年“告別樂壇演唱會”上的經(jīng)典歌曲《當(dāng)年情》。

哥哥是一個港樂迷,而這首歌不知放過多少遍了,他每一遍都聽得如癡如醉,包括中間那段張國榮對周潤發(fā)的粵語告白,他都能倒背如流。

這首歌播完之后,便是陳慧嫻的《千千闕歌》,然后是陳百強(qiáng)的《一生何求》,最后是“梅姑”梅艷芳的《夢伴》。

這一年,張國榮與梅艷芳相繼逝世,成為香港流行音樂史上的絕唱。

數(shù)年后,哥哥成了一名“夜歌子”歌手兼婚慶主持,在演唱《當(dāng)年情》時,還會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不過此時此刻,還是一名中學(xué)生的他對于父親的囑咐只是“唔”地答應(yīng)了一聲,手里扒著飯,眼睛盯著電視機(jī)屏幕,頭都沒回一下。

父親急著出門,對此并不在意。

當(dāng)他穿好鞋子之后,小魏宇就已經(jīng)沖了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干嘛?”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

“我不想在家。”他拉著衣袖就不撒手,并作出一副要哭的樣子。

他害怕跟哥哥待在一個屋子里,因為受夠了后者的拳頭。

父親見沒有辦法脫身,只好無奈地答應(yīng),和他一起出了門。

下了樓,父親推出了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車,魏宇立刻往前面的橫桿里鉆,但父親卻要他坐后排。

“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坐不下。”

他只好乖乖地跳上后排的鐵架子上,雙腳岔開,腳底懸空。

剛坐好,自行車就快速啟動,朝前沖去。

一個頓挫,他差點從車上掉下來,幸虧反應(yīng)快,及時抱住了父親的腰,才幸免于難。

隨后,他和父親就這樣在2003年的橫州主城區(qū)里穿梭。

從錢局巷出來,就上了和平北路。

他看見自己所在的小學(xué)就在路邊,窄窄的鐵門,旁邊是水果店,后面是亂糟糟的菜市場。

多少次,讀三年級的他趁著課間,獨(dú)自來到門口,隔著鐵門從校外老奶奶的竹籃里買一小包香辣粉絲或香干。

香干切成小片,用透明小塑料袋包著,兩毛錢一袋,然后,他會在上語文課的時候(語文老師是個老太太,估計眼神不好),將其夾在課本里,埋下頭,一塊一塊地偷吃。

他一次都沒被老師逮到過。

從和平北路出來,就上了司前街,再一路往東,經(jīng)過每天清晨都能傳來可怕殺豬聲的后宰門農(nóng)貿(mào)市場,然后進(jìn)入一個長長的坡道,直沖下去,就到了湘江河畔。

順著沿江大道一直往南去,吹著江風(fēng),魏宇這才回過神來。

“爸,咱們這是去哪兒啊?”他好奇地問。

對于他的問話,父親聞而不答,只顧朝前騎著車。

自行車時快時慢,有時候干脆停在路邊,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幾分鐘后,又啟動了。

他看不到父親的表情,但感覺到了某種壓抑。

這時,車再次停了下來。

按照當(dāng)時的情況,這條路上沒有紅綠燈,離十字路口也有點遠(yuǎn)……

他微微側(cè)身,朝前望去。

二十米開外,他看見了母親。

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那長長的紅色連衣裙、白色的發(fā)箍、修長的身材以及迎風(fēng)飛揚(yáng)的長發(fā),在夏日的夜空的路燈下,顯得神秘而優(yōu)雅。

他一陣?yán)Щ螅磺宄赣H在做什么。

來不及想太多,母親的自行車啟動了,隨即,父親便跟了上去。

十幾分鐘后,他們靠路邊停了下來。

他看著母親走進(jìn)了一家霓虹閃爍的大門。

那時候的他已經(jīng)識不少字,知道上方那五個彩色燈帶的字寫的是:天馬山歌舞廳。

“你在這兒等我,哪兒都不要去,知道嗎?”

父親說完,就拋下他,獨(dú)自買了張票,進(jìn)了歌舞廳里面。

于是,小魏宇就站在自行車旁,看著身旁不斷有打扮入時的男男女女走過,身上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水氣味,臉上洋溢著張揚(yáng)的歡樂,絡(luò)繹不絕地走進(jìn)歌舞廳。

過了一會兒,巨大的好奇心驅(qū)使著他朝大門口走去。

然而剛到門口,他就被一個巨大的身影攔住了。

男人又粗又壯,絡(luò)腮胡子,穿一件黑色的襯衫,一看就是電影里常出現(xiàn)的黑幫打手。

“小朋友,你到哪里克呀?”

“我我我……”他一緊張就容易結(jié)巴。

“趕緊滾。”

魏宇嚇得趕緊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跑開了。

但他并沒有放棄。

躲在角落里,觀察人群,尋找機(jī)會——終于,他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機(jī)會。

他看見有送貨的人推著裝滿紙箱的三輪車,朝舞廳后面的小巷而去。

他悄悄跟著三輪車來到舞廳的后門,見到那里正有人在卸貨。

趁人不注意,他像條泥鰍一般溜進(jìn)了門里。

如同鉆進(jìn)了一條泥塘下的黑洞,先是一條黑乎乎的甬道,四周又濕又黏,只有零星的幾縷燈光,像是宇宙中的恒星一般,照耀路程。

而在宇宙的深處,他看見有一絲光亮,隱約有音樂從中傳出來。

隨著越來越接近那個光點,音樂聲也越來越大。

終于,他來到了一塊紅色的幕布前。

壯著膽子,他掀開幕布的一角,一曲沙寶亮的《暗香》便撲面而來。

隨即,眼前的一切給了他幼小的心靈巨大震撼。

在幽暗的燈光下,一個仿佛望不到邊際的舞池里,無數(shù)的男女成雙結(jié)對摟在一起,頭抵著頭,手捏著手,踩著音樂的節(jié)拍,輕搖慢擺地舞蹈著。

后來,他才知道這種舞蹈叫做交誼舞,是當(dāng)年十分流行的成人雙人舞蹈。

但在當(dāng)時,他只感覺臉膛一陣發(fā)黑,呼吸加速。

適應(yīng)了一會兒燈光和音響之后,他感覺稍微平復(fù)了一點,開始沿著舞池的邊緣而走,尋找父親或母親的身影。

他的目光在那些淡紫色的臉上掃過、移開、注視、挪開……

很遺憾,這些人中間并沒有出現(xiàn)熟悉的臉龐。

很快,這個曲子結(jié)束了。

場地中的人朝四下散去,留下一個空蕩蕩但依然暗沉的舞池。

魏宇一時間有點茫然無措,不知道身在何處,到底在干什么,以及,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

不一會兒,又一曲響起,是經(jīng)典二人對唱情歌《無言的結(jié)局》。

作為一個在相對比較文藝家庭長大的孩子,母親和哥哥整天曲不離口,這些爛俗的流行歌曲對他而言耳濡目染,雖然只有九歲,但記得比誰都清楚。

“啊,讓我再看看你,讓我再說愛你,別將你背影離去……”

在歌聲中,他再次退到了角落,想著是不是應(yīng)該盡快離開這個氣氛詭異的世界,卻發(fā)現(xiàn)自己如同漆盒里的蛐蛐般被困住了,找不到出口。

那些裙琚飛揚(yáng)迷惑了他的眼睛,激烈的鼓點強(qiáng)行刺入他的耳膜,穿透他的靈魂……

探戈,倫巴,慢三步,最后是迪斯科……

音樂的曲風(fēng)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閃光球激光四射,最后所有人都開始群魔亂舞。

就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整個舞廳再次暗了下來,并且,暗到了最黑。

場上的人從之前的亢奮開始變得曖昧起來,音樂也變成了慢搖,在一首憂傷的薩克斯風(fēng)曲子里,男女不再熱烈,而是沉默地抱在一起,身體如蟲子般扭動搖擺。

在一對對的扭動的蟲子中間,他看見了母親。

盡管當(dāng)時的燈光那么黑,那么暗,他還是看見了她。

此時,她正和另外一位不是父親的男人摟在一起,頭靠著對方的肩膀,像是睡著了一般。

他朝母親喊了幾嗓子“媽媽”,但聲音很快被巨大的音樂磁場所覆蓋和吸收,完全沒有得到任何的反饋。

他氣極了,鼓著腮幫子沖進(jìn)了舞池,大步朝母親的方向走了過去。

舞池里全是人。

全是大人。

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九歲孩子。

個子只到他人腰部的他仿佛穿梭了茂密高聳的原始森林,艱難,神奇,充滿變數(shù)和挑戰(zhàn)。

但他沒有改變方向,而是持續(xù)撥開人群,朝前邁進(jìn)。

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走到母親身邊,對她說自己找了她很久了,為什么剛才一直沒看見她?

媽媽,我都困了,想回家了,能不能帶我立即離開?

還有,我是和父親一起來的,你知不知道爸爸去哪兒了?

就這樣,他一步步地走過去,在人群中跋山涉水。

多年后他再次回憶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是走在秋日黑夜的玉米地里,地上泥濘,兩旁全是高高的玉米桿。

終于,他艱難地朝前擠去,撥開障礙,艱難無比地來到了母親的面前。

他仰起頭,張開嘴,剛要開口喊“媽媽”,就被人從身后捂住了嘴巴。

緊接著,他被一股力量拖離了母親的身邊,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直至……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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