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感再次襲擊了魏宇。
事實上,這些年來他的生活時常伴隨著深深的絕望。
從進入這家游戲公司以來,無數(shù)次被責罵,被否定,被叫“小垃圾”,被認為一無是處,毫無文學才華可言。
一次次的打擊讓他無數(shù)次崩潰到絕望,甚至患上了輕度抑郁癥,變得缺乏自信,平日除了上班,都不敢出門,也不想與人接觸,長時間把自己關在租來的小公寓里,昏天暗地地玩游戲,吃飯點外賣,累了倒頭就睡,醒了接著糟踐自己的身體。
有一次,他突然覺得人生這樣下去沒什么意義了,于是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沒想到的是,用來上吊的電風扇因為過于老舊,螺絲松動,把脖子掛在上面的他竟掉了下來,摔傷了屁股,卻撿回了一條命。
雖然要死沒死,但那種毫無希望的感覺簡直刻骨銘心,事后一想起來就會渾身顫抖,骨頭疼痛。
現(xiàn)在,這種感覺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就仿佛自己被綁在了一個冰冷的手術臺上,無法動彈,四周黑暗,一個蒙面的醫(yī)生拿著一把鋼鋸正在來回拉鋸自己的頭顱。
這一刻,他又想到了死。
對,自我了結生命。
反正已經(jīng)回不去了,與其被日本人抓住,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作為魏宇的他雖然成長于和平年代,從未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但日本兵的兇殘和變態(tài),從小到大在書本上、電影里、別人的口中,聽過八百上千遍了,把身體留給這些惡魔去折磨是他無法想象的后果。
再說了,這是游戲世界,沒準死后又能重生呢?
只是,如果自己就這么一槍打爆自己的太陽穴,是不是有點不負責任?
他環(huán)顧四周。
這群傷兵本來躲在戲院里,是他把他們從黑暗中拖了出來,聲稱要帶他們過橋,要逃出去,給了他們一絲生存的希望。
也許他們躲藏的結果也是死,但至少沒有品嘗過希望的滋味。
“沒有希望就去死”與“得到了希望卻死去”,恐怕后者要更加殘酷一點。
還有李愛華和那個嬰兒。
前者是他來的任務和目的,任務沒有完成,就自我放棄尋死,恐怕不是一個大丈夫的所作所為。
至于那個嬰兒,同樣是他主動去救的,既然不能對其負責到底,當時又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呢?
不,不能放棄,更不自我了斷。
應該繼續(xù)撐下去,哪怕喪鐘已經(jīng)敲響。
想到這些,他再次打起精神,把絕望感強壓進身體里。
現(xiàn)在應該考慮的,既然橋已經(jīng)被炸……
等等。
他突然身體一震,意識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明明已經(jīng)到十二點了,可是,為什么沒有聽到引爆橋梁所帶來的巨大轟鳴聲響?
這里是火車站廣場,距離湘江大橋已經(jīng)不到五百米的距離,如果發(fā)生大爆炸的話,不僅能聽到,甚至能感受到地面與房屋的震動,可為何什么也沒發(fā)生?
他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表,沒錯啊,是十二點了。
難道……任務取消了?
“程星,”李愛華適時把他從想象中拉了回來,“怎么還不走?”
“走。”他有點緊張,“剛才我聽到廣場上的時鐘已經(jīng)十二點了……”
“準確地說,是十一點五十分。”那名工程師自信地插話道。
魏宇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們工程師故意把廣場時鐘調(diào)慢了十分鐘。”工程師站了出來。
“什么?故意調(diào)慢了?”魏宇驚訝地合不攏嘴。
“嗯,這條鐵路投入使用后,可能因為本地老百姓還不太習慣火車要準時準點發(fā)車的緣故,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乘客遲到的情況。后來鐵道部門領導一商量,讓我們工程師把廣場上的時間調(diào)慢了十分鐘,這樣一來,確實緩解了不少因遲到趕不上車的現(xiàn)象。”
“這事我們鐵路上的人都知道。”李愛華附和道。
“原來是這樣……”魏宇依然不解,“可是我的手表也是這個時間,難道說它也……”
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
之前在橋上,馬濤把手表從自己手腕上取下來的瞬間,手指似乎擰動了表盤一側的旋鈕。
他明白了。
馬濤擔心他去救人回來晚了,趕不上炸橋任務的時間節(jié)點,就故意把自己的手表給他,并暗自調(diào)快了十分鐘。
因此,手表上的時間恰好與廣場上的時鐘時間一致了。
想到這,他頓時激動起來。
“也就是說,我們還有十分鐘可以離開。那么時間就來得及了。”
大家紛紛點頭。
“那還等什么呢,趕緊跑吧!”
生存的希望再次被點燃起來。
魏宇興奮地拍拍手,像個軍訓教官一樣,催促著大家立馬前行。
可就在大家剛起步的時候,身后突然警笛大作。
聲音是從車站大樓里面發(fā)出來的。
很顯然,日本兵的大部隊集結完畢了,并且,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存在。
魏宇望了一眼不斷鳴叫的車站大樓,打定了主意。
“你們先走,我殿后。”他說道。
“說什么呢……一起走啊!”李愛華說道。
“來不及了。”
魏宇跑到用沙包堆疊的掩體后面,把肩膀上的狙擊槍取了下來,架在了上面,然后將槍口對準了車站大樓的出入口。
“快跑啊!”
他的一聲怒吼嚇得大家一哆嗦,沒有猶豫,傷員們開始攙扶著朝前跑了起來。
警笛依舊響個不停。
魏宇將槍托架在肩膀上,視線通過瞄準器死死盯著站樓的出入口。
此時的站樓就像被一幅逼真的油畫,掛在天空下,顯出一種極為靜止的姿態(tài)。
逃離的腳步聲清脆作響。
一片深灰色的烏云緩緩壓了過來。
這是狂風暴雨前的征兆。
三秒鐘后,大樓的門被“砰”地一下撞開了。
無數(shù)的日本兵如同喪尸一般從門洞里噴涌而出。
他們穿著軍服,面目不清,手持帶刺刀三八大蓋,爭先恐后地朝這邊蜂擁而來。
魏宇瞇著左眼,手指用力,扣動了扳機。
子彈如流星錘一般,一下一下朝那些喪尸打了過去。
只見他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然后像橡皮一般“噗噗”倒地,并且很快堆成了一座尸體小山。
五槍之后,他換了彈匣,繼續(xù)射擊。
魏宇徹底麻木了,這次的殺人只有痛快,沒有恐懼。
他甚至都感覺不到槍托的后坐力不斷沖擊著右肩的痛楚。
如果這次能逃出去的話,他想,得好好休息幾天,尤其要找個泰式按摩,讓肩膀放松放松。
但很快,他意識到要逃出去已經(jīng)不大可能了。
那些喪尸對不斷死去的隊友們并不恐懼。
他們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反而越發(fā)猖狂,怪叫著踩著前人的尸體,繼續(xù)朝他的方向瘋狂撲來。
他們實在是太多了,而狙擊槍的射擊以及換彈速度又太慢,以至于根本無法阻擋。
此外,時間也越來越少。
又過去了五分鐘。
魏宇先是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李愛華和那些傷員的背影已經(jīng)離得很遠了,再低頭看了一眼彈夾,子彈即將耗盡。
必須要走了。
他快速打完槍里的所有子彈,然后站了起來,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朝湘江大橋的方向跑去。
有一種信念在支撐著他,就是去和李愛華匯合。
他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程星,不是魏宇。
但如果作為主角的程星死在游戲中,那么他魏宇極有可能也不復存在了。
當然也可能是重生,但誰敢下注這種生死賭局?
湘江大橋就在眼前了,還有一百米。
他根本不敢往后看,深怕一回頭,那幫喪尸就在他的身后幾米處,然后趁機把他撲倒,像野獸一般將他分食掉。
還有五十米。
快了,快了……
突然,他感覺肩膀上一震,隨后,身體失控的他朝前一撲,摔倒在了地上。
劇烈的痛感讓他哇哇大叫。
媽的,他意識到,自己中槍了。
他用手朝肩膀后摸了一把,發(fā)現(xiàn)滿手都是紅色的鮮血。
這幫日本狗,真不給老子留條活路啊。
他一咬牙,用胳膊肘撐地,再次站了起來。
最后五十米,堅持一下吧。
他甩開了步子,繼續(xù)前進。
奔跑,奔跑。
忍著劇痛奔跑。
希望就在前方。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這輩子從未像此時此刻般充滿希望,渴望成功。
不要放棄啊,程星。
不要放棄啊,魏宇。
他在跟時間賽跑,也是在跟自己賽跑,他要跑贏絕望,順利地活下來,繼續(xù)下一個關卡的挑戰(zhàn)。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啊!
這一次是腿。
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小腿,幾乎沒有任何征兆似的,又一次,他朝前撲倒在地上,再也無法動彈了。
還有一分鐘。
還有十米。
他慘叫著,感受到了劇烈的痛苦,深知這并非夢境。
夢里面人是不會痛的。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真實的戰(zhàn)爭。
真實的子彈與傷口。
真實的人生。
他很清楚,真實通常與失敗是捆綁在一起的。
就像現(xiàn)在,他好不容易獲得了希望,鼓起勇氣去奔跑逃生,卻倒在了終點線的前面。
失敗讓他的情緒在一瞬間落在了最低谷。
絕望感再次襲來。
看來徹底沒有機會了。
他仿佛聽到了身后傳來的萬馬奔騰一般的追趕腳步聲。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吧。
累了。
一只手從身后搭到了他的肩膀上。
但,“噗”的一聲,那日本兵就倒在了他的腳邊,頭部中彈。
什么情況?
“程星!”
一聲高喊從大橋的邊上傳來。
是李愛華。
什么?
她居然沒有過河,是在等他嗎?這個傻女人!
“快走啊你!”他用力喊道,卻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十分微弱。
“程星,你快點!”
只見她拿著之前他的那把駁殼槍,開始朝他身后射擊,幫他贏取了一點時間。
好吧。
李愛華又給了他一點希望。
他吐了吐口水,拖著一條傷腿,匍匐著往前爬去。
一米,又一米……
三十秒后,他終于爬到了橋邊。
李愛華俯下身來,一臉憐愛地望著他。
“你怎么不走啊?”他說道。
“要走一起走!”
“你是不是傻啊你。”
“你來找我就不傻嗎?別廢話了,來,我背你!”
李愛華居然俯下身來,將他的一個胳膊搭在了肩膀上,然后一使勁,把他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嗖嗖嗖。
身后的子彈不斷打了過來。
但這個勇敢的年輕女人居然不管不顧,就這樣把他扛在了肩上,朝前跑了幾步。
“來,上車。”
魏宇這才注意到,鐵軌上放著一輛拿來運送渣土的帶輪推車。
李愛華艱難地將他放進車里。
“走吧。”
當李愛華正準備跨上車時,突然,她臉色一緊,不動了。
他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正想問她怎么了,轉眼看見鮮血從她的頸部大量涌出。
她的后頸中槍了。
“愛華!”
他大吼一聲,掙扎著想站起來。
但李愛華已經(jīng)俯下身,趴在了推車的邊緣。
她用一種凄慘的眼神看著魏宇,臉上緩緩露出了微笑。
“程星,上次你救了我,這次輪到我救你了。”
“不,不要……”一種令他頭皮發(fā)麻的恐懼感降臨了。
“記住,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你現(xiàn)在別說這些……我們……的孩子?”他愣住了。
“嗯,”一口鮮血從她的嘴里吐了出來,臉色慘白,“我剛看了一下,是個女孩。”
“你在說什么呀,快上車。”
他看見無數(shù)的日本喪尸已經(jīng)沖到了橋邊。
李愛華搖搖頭。
時間到了。
幾乎在一瞬間,橋上的炸彈開始連續(xù)、瘋狂地爆破起來。
“我已經(jīng)給她取了個名字,”李愛華幾乎是喊了起來,“就叫她程英姿吧!”
程英姿!
魏宇瞪大了眼睛,這不就是他寫的故事里主人公阿彭母親的名字嗎?
難道說,阿彭母親是一個從戰(zhàn)場上活下來的棄嬰……
“程星……”
“啊?”
“再見了,咱們來世有緣再做夫妻……”
“等等……”
不等他說完,只見李愛華奮力一推,他所在的推車就迅速啟動,朝鐵路大橋的另一端快速滑去。
“不!!”
在他的視線中,日本喪尸們抓住了李愛華,壓倒在地,開始啃食。
這個殘酷畫面在他的視線里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了爆炸產(chǎn)生的焰火之中。
在這一刻,他喊出了那個單詞。
“Born!”
與此同時,大橋粉碎。
魏宇和滑軌推車一起從橋上掉了下去,朝湘江墜落下去。
一塊紅色的菱形碎片漂浮在他的旁邊。
他一把抓住碎片,緊緊握住,然后不斷慘叫著下墜。
在失去意識的一瞬間,他看到了烏云下漫天飛舞的絢爛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