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搶走我女兒
透過玻璃,我看著于超和幾個工作人員不斷扭打糾纏,我感覺時光倒流了,仿佛大年夜和今天的時空重疊。
兩個不同的起因,不斷交會,最后重疊成一個結果。
精神病院最怕什么時候收病人呢?在我看來,一個是過節的時候,尤其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合家團圓的節。還有就是夜班了,特別是夜班凌晨兩三點的時候。在這兩個時間來住院的病人一般都病得很厲害,家人沒法留著過節,急診沒法等到天亮。
某個大年三十的夜班,我就收到這么一個“強強聯合”的患者。
“鈴鈴鈴……”
我正喝著咖啡強打精神,聽見電話聲一個激靈站起來,抬頭看了一眼走道上的電子鐘,正好是凌晨兩點。
“喂,你好,這里是男7病區。”
“我這邊急診,備床!備約束!馬上轉一個病人,五分鐘就到啊!”急診護士匆匆說道,聽筒里還隱隱傳來警車鳴笛和男人的嘶吼聲。
我放下電話,見護工小周師傅已經推好床在大廳里等著了。有默契,我心想,還朝他豎了個大拇指。這時系統上也跳出了新病人的名字:于超。
我戴好手套,剛拿上約束帶,病區大門就被人踢響了,來了,準備搏斗!
刷開門禁,保安們和那病人扭作一團摔了進來。病人力氣很大,右手不斷把押著他的人推開,雙腳氣急敗壞地亂踢,左手被一根約束帶捆扎在背后,想來右手是從急診過來的半路上掙脫了。按著他的保安大哥身形很高大,竟也稍落下風。
我和小周師傅努力在戰團中找他的手腕,這種情況是不指望病人配合了,只能先約束起來再好好談話。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右手再次套上約束帶,卻怎么也拉不動。另一位保安大哥幫我拼命抓住帶子,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另一端扣到病床上。
病人雙手被我們扣住,就像一只紅著眼的困獸,沖我們發出陣陣怒吼:“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精神??!”
說著雙腳又使出連環踢,大家被踢得無法靠近。我和小周師傅使了個眼色,小周師傅微微一點頭,我大喊一聲病人的名字:“于超!”他轉頭看我的瞬間,被小周師傅從背面撲上去按住雙腿,我們終于將他四肢都約束住了。
“厲害厲害!”保安大哥們擦著汗由衷感慨,“這人在警車上和警察打,下車以后跟我們從急診門口打到病房門口,力氣還這么大!”
可不是嘛,明明是冬天,我的后背也汗濕了,過度用力的雙手在簽交接單的時候都有點不聽使喚。
于超被迫躺在床上,緊咬牙關,鼻翼猛烈扇動噴著粗氣,雙眼怒睜盯著天花板,兩個拳頭死死握著,時不時地掙一下約束帶,帶起“咣咣咣”的響聲。
我理解他,他現在肯定滿腦子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不甘心。
“小郁,你問過嗎?他說話嗎?”值班的男6病區的小王醫生壓低聲音問我。
剛剛她走到床邊看了一眼病人,于超用充滿恨意的眼神剜了她一眼,顯然不想和我們多談。
“急診交接單上記錄,這病人是警察從高速上截下來的,據說開車開到200碼,截下來以后警察發現車上還有個兩歲的小女孩在哭。詢問原因不回答,病人下了車就開始打人,打警察,打保安,警察懷疑他拐賣女童!”
小王一驚,馬上又說:“不會吧!拐賣女童敢開到200碼?”
我無奈地兩手一攤,于超是從外地開車來的,家屬還沒趕到,我們知道的也就是急診交班的內容。小王醫生給于超開了針地西泮[1],想讓他安靜休息會兒。
我剛幫于超打完針,門鈴又響了,保安說是于超的家屬來了。于超的身份信息顯示他家在幾百公里外,我疑惑,家屬怎么這么快就到了?
我刷開門禁,只見一位愁容滿面的青年男人半扶著一位披頭散發的女人站在外面,女人很憔悴,一時看不出年紀。
她虛弱地抬起頭,雙目赤紅,聲音也嘶啞了,問:“于超,在這里?”
我問清來人身份,女的是于超的妻子,男的是她的哥哥。
我安排他們坐下,倒了水,告訴他們:“于超現在狀態不穩定,什么也不講,你們知道情況嗎?”
“知道,于超想把女兒帶走,不想讓我妹妹找到,他腦子有??!”男人恨恨地說。
于超的妻子輕咳幾下,穩定了一下聲音,說:“于超是不對勁,他本身是有點多疑的人。自從我們有了女兒,于超就變本加厲地多疑,他懷疑有人要殺女兒,怎么跟他證明都沒用。我想帶他看心理醫生,他就跑,跑到別的城市,不和我們聯系,電話也關機?!?/p>
“那么這種情況有兩年了?”我記得病史上說他的女兒兩歲。
“是的,一開始偷抱女兒出去,但是女兒太小了,要喂奶,要找媽媽,于超出去一段時間會回家的。但是女兒年齡越大,他帶出去的時間越長,有一次都二十四小時不回家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女兒,我急瘋了,報警才找到他們!于超的理由是帶女兒出去玩,手機沒電了。
“后來,我不敢上班了,就在家看著女兒,我總覺得于超心里有打算,他不說話的時候就在想事情,會偷偷觀察我在干什么。我真怕他把女兒帶走再也不回來??爝^年了,我帶女兒回娘家住了一段時間,今天他突然上門來說想一起吃個年夜飯。我想過年一家人要在一起的,就讓他進了我媽家。誰知道他趁我們燒年夜飯的時候,把女兒偷走了!”
于超的妻子說起傷心事,忍不住崩潰大哭,我遞給她紙巾,她勉強收住情緒又道:“我發現他出門以后立刻就報警了。我和我哥開車追他,我們開了幾個小時追到這里,可能是刺激他了,他越開越快。我們害怕死了,我們不敢追了,女兒還在車上呢!”說完,她淚流滿面,累極了似的伏在桌上。
我心中不忍,拍拍她,告訴她可以平復一會兒,再讓醫生過來問病史。她無力地抬起頭看著我,眼神空白,說:“你們治治他,他真的瘋了!”

我進入工作系統,看到小王醫生的病程記錄首頁上如是說。
巡視時我又仔細看了看被約束起來的于超,他微張著嘴巴已經沉沉睡去,地西泮開始起作用了,我試了試約束帶的松緊也沒有弄醒他。這個年他過得很忙,在丈母娘家偷出女兒,夜間超速疲勞駕駛,截停后又與警察搏斗,來醫院又和我們掙扎了一番,他也該累了。
患者的面部、脖子、手臂皮膚有多道劃痕,均為在外搏斗所致。
我在護理記錄上寫道。
03:10 患者入睡。
可能是病房安靜了起來,我剛有些迷糊,突然聽到有人叫“護士”。我聚焦了一下眼神看看時間,已經是新年第一天的清晨五點整。
“護士。”病人又叫,聲音聽著很陌生,是于超。他只睡了兩個小時,但是人看起來清醒多了,情緒穩定,表情自然。
“我女兒在哪里?是不是在警察局?”于超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在你老婆那里,你老婆昨夜追到本市,女兒已經被她帶回家了。”我說。
于超默然,隨后又一笑,說:“也好?!?/p>
“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我覺得他也太能接受了,和昨夜判若兩人,莫不是忘記這是什么地方了。
于超無所謂地說:“精神病院嘛,你是精神病院的護士。我老婆一直要帶我來的。我沒病,我清楚得很,你們不要把我當傻子,內幕我都懂。我只是保護我自己的女兒。保護女兒有什么錯?”
我點點頭,他的片面之詞我也接受,又問:“你還記得嗎?你當時開車越來越快,飆車飆到200碼,被高速警察從路上攔下來的。幸虧當時那條道上沒車啊,不然多少人要出事?何況你女兒還在車子上,你覺得這叫保護?”
“你也說了是無人路段,說明我是有判斷能力的,我自有分寸,我開車技術很好。我只是沒注意到車速,當時很晚了想快點到目的地,我趕時間。我沒有精神病?!庇诔瘟嘶渭s束帶,用命令式的語調對我說,“開鎖!”
我很想給他開鎖,但是我不能,于是我便岔開話題。
“你本來要去哪兒?”
“已經去不了了,還說什么?”
“為什么突然開那么快?”
“趕時間?!?/p>
“有人催你嗎?”
“沒有?!?/p>
“你開車時有沒有什么與平時不同的情況?”
“沒有?!?/p>
“聽說有人會威脅你女兒的安全?”
“沒有。我帶女兒旅游,開得快是趕時間,還要我說幾次?我和我老婆有矛盾,所以她說我有精神病。我是正常人,你看我正常不正常?我邏輯有沒有問題?你們精神病院護士能不能不要看誰都有病??!”
于超又怒了,偏過頭不再理我。我什么癥狀都沒問出來,每個問題他都有個“合理”解釋,我在記錄上寫道——
患者態度抵觸,具體思維內容不暴露。
有人要問,于超確實邏輯清楚,你們怎么判斷他有?。?/p>
院里以前也收治過類似的患者。有一年,院里收治了一位大學老師,老師在評職稱的時候受到一次挫折,漸漸覺得校領導在“刁難”他,評上職稱的老師都是給了“賄賂”。他開始千方百計地收集所謂證據,跟蹤領導。后來校方出面要求這位老師住院。同樣,他在回答問題時都經過“深思熟慮”,甚至邏輯嚴密合理。反而是我,一度被他解釋得啞口無言。
但我們回到精神病學中妄想的概念:“妄想是在病態的推理和判斷的基礎上所形成的牢固的信念。妄想內容與事實不符,缺乏客觀現實基礎,甚至有相反的證據,但患者仍堅信不疑。妄想內容是個體的心理現象,文化背景和個人經歷對妄想內容的表達會有所影響。妄想內容涉及患者本人,且與個人有利害關系。只有在確定個體的思維同時滿足上述特征時,才能認定為妄想?!?/p>
像這樣具體思維內容不暴露的患者,一般通過監護人的描述,患者發生過的行為來印證他的意圖。異常心理現象可概括為感知、思維、記憶、注意、智能、情感、意志行為、意識,以及人格(性格)等方面的障礙。我們探知他的思維內容僅是精神科評估的一部分而已,但是思維內容又非常重要,精神科護理上需要從思維內容分析風險,制定預案。
于超入院的第三天,情緒穩定了許多,我們遵醫囑給他解除了約束。他似乎“想通了”,表現得非常好,安靜地合作,服藥也配合,唯一的要求就是看看書,希望我們聯系他妻子,送點書來看看。他覺得和別的患者沒什么好聊的,沒勁。
于超入院一周,可以給他安排腦電圖檢查了。對于這類檢查,我們單位是按病區規定時間進行預約制,一般一次性預約十名患者,再由護士和接送護工一起送患者們集體去功能檢查科。
那天,于超的問題很多,他說從來沒檢查過腦電圖,才隨便問問。于超一邊走一邊問接送護工:“一共要進行多少檢查項目?病區多少人去?遠不遠?要檢查多久?檢查太久要上廁所怎么辦?”
接送護工看著于超很和善的樣子,熱情地回答了。
我總覺得他問題太多了,但是問得又很正常,突然叫他別問就很生硬。我的徒弟小李看出我有點在意,他說:“老大,你在看于超?你覺得他有想法?要不,我站于超后面去吧?!?/p>
此時我們正走出樓道,隊伍往功能檢查科方向拐彎,小李正在往前快走幾步。于超突然回頭,看到小李往前的瞬間,迅速掉頭,往功能檢查科相反方向跑去!
他想跑!他還是要跑!
小李已經拔足飛奔去追人,邊跑邊喊:“幫忙!幫忙!”
我馬上把剩下九人圍成一圈,由接送護工看著,我在通道處向住院處的門口大喊:“保安關門!保安關門!”
我們單位的住院處入口特地設計得很小,僅一張病床寬度,門口有一名保安值班。橫貫三棟住院樓的通道很長,約有一百米,有一名保安巡邏,通道兩頭的門有門禁。往前就是門診,門診的巡邏保安更多,各科醫生們的診室門口也有保安。追人途中小李會不斷呼叫幫助,醫院大門口有查驗健康碼的閘機,還有導診員、護工、志愿者……
我和小李的大喊并沒有震懾到于超,他甚至加快了腳步。我遠遠地看到他把一位幫忙的白大褂推得踉蹌倒退,狂風一樣地刮出去了。
我身邊還有九人,我不能離開去追于超。如果剩下的人也起了跑出去的念頭,我和護工絕無可能拉住他們。
于是,我做出放松的表情對病友們說:“很快就會追回來,大家等他一會兒。”
幾分鐘后,護士長派了小金和小魚下樓支援。一見面,小金就對我伸出兩根手指頭作跑步狀,說:“唉,這下我們病房出名了。病人嘛,追得回來;獎金嘛,跑了?!蔽铱扌Σ坏茫巡∪藗兘唤o她倆,自己回去善后。
于超回來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和護士長匯報情況,斟詞酌句,態度端正,手都放得規規矩矩。透過玻璃窗,我看著于超和幾個工作人員不斷扭打糾纏,我感覺時光倒流了,仿佛大年夜和今天的時空重疊。兩個不同的起因,不斷交匯,最后重疊成一個結果。
辦公室隔音效果不錯,于超像一條落入網中的魚,不斷翻騰、掙扎,嘴巴一張一合的。小李和保安在戰團中好不容易扣住他的手腕,還是小周師傅撲上去按腿,這次他撲得有點熟練了。
“待會兒去安撫患者,向床位醫生說明情況。還有,別忘了上報不良事件?!弊o士長說。我知道,她還得去護理部申請看監控,查明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看我們的應對是否及時?;颊咄馀軐儆诎踩矫娴囊馔?,萬一患者在住院期間發生失蹤或傷亡,醫院要負責,我們整個科室都會賠得抬不起頭。
我回病室來到于超床前,他竟然像看到什么搞笑視頻似的,對著我“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我看著他,突然明白了小說里描述的“笑不達眼底”是什么意思。
“我們哪里做得不好嗎?”我穩了穩自己的情緒。
于超沉默。
我其實有些感謝他,他本身是很有素質的人,沒說過污言穢語來貶低我們。
“我不明白,我很想聽你解釋解釋。你這一周表現得真的很好,我想如果你保持這種狀態,配合治療——”
于超聽到“配合”二字不由得冷笑起來,笑完朝我怒吼道:“配合?配合什么?我重申一次,我!沒!??!”
說完,于超又開始“咣咣咣”地砸床欄,那床欄就是他的出氣筒,這些雜音代表了他發自肺腑的吶喊。
我不太阻止患者砸床欄,砸就砸吧,壞了打電話給后勤維修組修唄。如果能以這種方式發泄掉苦悶和壓抑,也挺好的,起碼他沒有傷害別人或者傷害自己。說到底,他的掙扎反抗對他自己來說,也許叫作自衛。但精神科護士不能與患者爭辯和討論癥狀的真實性,只需要在恰當的時機,肯定其所見所思的“個人感受”的真實性,暫時認同患者的所見所聞。之后再弄清楚事情的實際經過,了解患者的情緒反應,把事實本身與患者的主觀感受剝離開來。
于超砸了一會兒像是不耐煩了,忽地坐起來對我說:“護士,我實話告訴你,我老婆才有病。她怕我把她關起來,才先對我下手!我這幾天想明白了,大年三十晚上發生的事情都是圈套!我入套了!”
“怎么說?”我放下手中的筆,開始進入于超的邏輯世界。
“一年前,我漸漸發現我老婆經常背著我上網搜索東西。我覺得很好奇,但我一表示出想看的意思,她就馬上按掉界面,顧左右而言他。有天晚上,我趁她睡著,看了她的搜索記錄,她搜索的都是精神分裂癥!你知道,現在一個人身體不好的時候總會上網搜搜,百度一下,看看癥狀什么的。如果她沒病,她為什么突然要搜精神分裂癥?”
“有道理?!?/p>
“還有,每次我去抱女兒,她都很緊張。我作為一個父親,抱抱自己的女兒,她緊張什么呢?我抱女兒出去,她眼神就不對勁了,像防著我。如果她沒病,為什么要防著女兒的親生父親?”
“確實?!?/p>
“好,你認同我的話了。我還有證據,大年夜那天,我老婆的哥哥一直在暗示我一些事情,比如他問我最近有沒有接觸什么人,有沒有受人影響,負面的那種影響,對我老婆和我女兒今后有沒有計劃。如果不是我老婆出了問題,她哥哥為什么要含沙射影?”
“所以,你一直認為你老婆得了精神分裂癥?”
“證據都告訴你了,還要我怎么說?!”
“你為什么經常抱女兒出去?一出去就很久不回家,為什么呢?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p>
“因為我老婆的眼神不對勁,我覺得她的眼神有含義,她不太想要孩子,我怕她做出什么事情害女兒。我必須為我女兒先做出反應,安全了再回來?!?/p>
“高速飆車也是因為這個?”
“不是故意要飆車,我是踩油門踩得忘記車速了。那天我聽見她和家里人商量,要把女兒一直留在娘家,我絕不能接受!我老婆情緒不穩定的,她老是哭,還會偷偷哭。我開得快也是因為她和她哥跟蹤我,她想搶走我女兒,我先下手罷了!”
我走出于超的邏輯世界,深表震驚,他和他妻子的描述竟然互為因果,那么到底誰才有???
“于超,你有沒有病,我作為一個護士無法做出診斷。但是你的生命安全我有責任,你不能再跑了,你嘗試過了,我們就會加強安保,沒有必要彼此折磨,你覺得呢?”
于超沒理我,不置可否。
我家里有幅年代比較久的水墨畫,傳承了幾代人,其中一位估計是不甚愛惜,害得畫上被蟲蛀了幾個洞。傳到我媽手里時,她很介意,就托人重新揭裱。揭裱時需要師傅對畫做全面評估,把原畫裁出來,淋水,慢慢把畫心從舊裱上分離,再托底,修復,最后重新裝裱。畫還是舊作,卻也是新的。
精神科的治療有時候就像這個揭裱的過程。
我們評估患者,提取出他的精神癥狀,給他藥物治療,改善認知,最后修補他心靈的“洞”,裱一個給他安全感的“底”。
于超的“嚴密邏輯”其實并沒有動搖我,但我需要給他一個暫時的“感同身受”,藥效到位以后再去“剝離”。他這種其實是非常典型的系統型妄想。妄想的內容前后相互聯系、結構嚴密,他的描述中有一個核心問題——懷疑妻子得了精神病。于是圍繞這個核心,他會將周圍所發生的無關事件與妄想聯系在一起,自我援引演繹,緩慢發展,最后變成一個結構牢固的妄想系統,難以打破。
我向于超的床位醫生和護士長匯報了于超的“證詞”,并且主動上報了不良事件。護士長說她會親自與于超再溝通,達成不外跑協議。
對于超來說,我的上級領導給出的承諾和約定,比我說的更有效力;對我來說,接下來的工作會順利許多。我不知道護士長具體和他說了什么,但是于超看起來確實“安分”多了。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太平日子,我以為事情會一直這樣順利下去,于超會像其他病人那樣按部就班,完成整個療程,宣教,出院,皆大歡喜。
于超在出逃計劃失敗后,話更少了,還是看看書,發發呆,關注的點轉移到了每周三次的電話、視頻探視上,他每次都要通話。
患者們都很珍惜這個機會,有時候增加一次通話,讓家屬覺得自己病情穩定了,就是增加一次提前出院的機會。
輪到于超時,我拿出公用手機給他,他雙手接過時簡直有些虔誠,連說了三四個“謝謝”。
撥通電話后,于超明顯壓低了聲音,顯得聲線低沉又柔和:“老婆,你最近還好吧?我挺想你的,也想女兒。
“對,老婆,我很好,我保證不會再抱女兒出去了。
“嗯,老婆,你相信我,只要你接我出院,我可以寫保證書,我絕對做到。”
“你相信醫生?你怎么不相信我呢?你要我怎么做才會相信我?”于超開始激動了,我連忙走過去干預。
“喂?喂?”于超難以置信地看著通話結束的界面,猛地把公用手機往地上一砸!遲了,手機彈到我鞋上。
排在于超后面的病人沖上去,猛揪住他的衣領,一拳砸在他臉上,吼道:“你摔了,我們用什么?!”
我真的怒了,真是大年三十夜班來的,連個年都過不下去的超強病人?。∵@于超真是一出又一出,循環再循環啊。
“護工師傅!幫忙!”
精神科的同事們都有條件反射,聽到翻天覆地的響聲就紛紛沖進來,分成兩組,各自穩好病人。保安到達時,同事們已經把于超帶回一級病房了。
事已至此,我沒辦法跟于超溝通了,我覺得自己在白費口舌。他就像塊撬不動的頑石,我的杠桿,“啪”,折了。
我決定去找負責于超的床位醫生老董。此時,老董正坐在辦公室抖著腿喝茶,唱《五環之歌》,看他的神經梅毒文獻,這是他最近的研究方向。
“董醫生,你這個年過得不錯啊?”我笑著對他說。
“那還不是因為郁老師一整年的關照,哈哈哈哈。”老董看起來挺歡樂。
我把“肚破腸流”的公用手機放在他桌上,溫柔地說:“那你報答我吧,這個賠一下,謝謝?!?/p>
“憑什么?”
“憑是你的病人砸的?!?/p>
“你自己沒看好?!?/p>
“你治療不到位。”
老董抖腿的毛病突然好了,身形一正,打開醫生系統,帕金森一樣指著屏幕說:“你看看這個藥量,你看看到不到位?”
我逐條看著醫囑,老董已經給于超改了氯氮平 ,前天還加藥一次,藥量確實已經很足了。可是于超這個大鬧天宮的勁頭是從哪里來的?
老董的眼鏡片反射出幽光,他問道:“藥,真的吃下去了嗎?”
藏藥,精神病患者對抗治療的常見方法之一,精神科護理四防之一。四防分別是防沖動,防外跑,防自殺,防藏藥。在于超這里,可能已經破防三次了。
我戴上手套,要對于超進行一次徹底搜查。
我已經熟悉了于超的性格,也不繞圈子,單刀直入地問:“于超,你最近有沒有好好吃藥?”
“吃了,你們每次不都要檢查的嗎?”
“好,我要再檢查,請你配合?!?/p>
“隨便查?!庇诔]上眼睛,顯得大義凜然。
我搜了他病號服的所有口袋,面盆水杯,床墊被套枕套全部拆掉換新,一無所獲。挺好,于超至少沒有蓄積藥物。
“我吃了?!庇诔俅慰隙ǖ?。
小李推了個治療車過來,對他說:“抽血,查你的血藥濃度,用實驗室報告證明?!?/p>
“憑什么又抽我血!我不抽血!”于超左右掙扎,前后搖擺,不讓小李扎壓脈帶。
于是,我又去找他床位醫生的晦氣。老董很識相地過來替我們按住于超的胳膊,說:“于超,你這樣其實很危險。首先耽誤你自己出院,你其實控制不了情緒,很多行為都是你沖動導致的;其次耽誤我給你治療,因為我不好判斷你的病情了,萬一我藥量用大了,你那次剛好吃了,你就會過度鎮靜,這個鍋誰來背呢?”
“你給我吃藥!你就是個庸醫!”于超恨道。
“行吧,那不吃藥了。”血已經抽好,老董瀟灑地大手一揮,說,“滿足患者的合理要求,今天開始改成打針?!?/p>
于超啊于超……
血報告結果出來了,他的氯氮平濃度非常低,藏藥是實錘了??墒敲看伟l藥我們都帶著電筒查看口腔、水杯、指縫、口袋,確保患者咽下去。他會變魔術嗎?層層檢查之下要怎么藏,藏哪里呢?
“他都上廁所吐嘍。”說話的是于超鄰床的老病人——總裁。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幽幽說道:“我前天中午拉屎拉不出來,正蹲呢,他進來在我隔壁坑位摳喉嚨?!?/p>
啊,對了,于超常常要求上廁所。我們的廁所不能安裝攝像頭,必須保護患者隱私。所以這一切都只能猜測,最有可能的情況是他一方面大量飲水,促進排泄,另一方面假借上廁所,實則刺激咽喉引吐,藥物治療壓根沒有跟上去。
總裁確實對我們病房的一切了如指掌,我趕緊去茶歇室找了一根香蕉伺候總裁吃,我說:“下次早點告訴我,我給你剝兩根?!?/p>
“中。”總裁一邊吃一邊答應著。
幾天后,于超的老婆來了,這次不是來找于超,而是來找我的。我納悶得很,哪兒有家屬點名找護士的?
她扎著一束整齊的馬尾,淡淡的妝容,站在門外,頗有無風香自遠的氣質。瞬間,我腦海中已經回憶不起大年夜里她絕望蒼白的模樣。
“小郁護士,”她微笑著打了聲招呼,遞過來一個紙袋,說道,“聽醫生說,于超砸了你們的手機,對不起,這是賠給你的。”
“沒事沒事,那個破手機不值錢的。我剛好有理由換新手機,已經把舊的留在病房里用了,我們領導同意的?!蔽姨统鲂率謾C給她看,膜還沒貼,手機殼還在路上。
“你看,國家也不允許啊?!蔽矣种噶酥笁ι系男麄鳈冢瑘D文并茂地寫著衛健委的“九不準”。
“我本來就想換手機的,真的,本來還猶豫,現在剛好有理由了?!蔽已a充道。
于超的妻子笑了,她說:“那我不能為難你,我待會兒找你們護士長吧。但還是要跟你道歉的,真心對不起?!?/p>
我擺擺手,順便告訴她于超藏藥的事。一般發生過藏藥的患者,回家后還有可能發生藏藥。她家里還有個小朋友,萬一翻到了精神科的藥品,非常危險。我必須提醒她保管好于超的藥。
“嗯,一定。我還聽說,他一直以為我有精神病,還說我會害女兒?”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怕實話實說會傷透她的心。我不確定在現在的于超眼中,他的妻子是什么樣的角色。她的關心和焦慮,被敏感多疑的于超進行了反向解讀,并且他把日常生活中無關的信息都賦予了病態的含義。
長達兩年的相互猜忌里,他們之間還有感情嗎?她能理解于超嗎?
有人說,愛是激素分泌,愛是多巴胺產生;有人說,愛是人間煙火,愛是歲月漫長。精神科不浪漫,甚至很殘酷,常常讓愛經受考驗。精神科讓人類思想底層的黑暗和恐懼浮出水面,讓人性中的弱點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你愛的人在精神折磨中也許變了一個人,他頂著原來的軀殼,卻有了完全不一樣的靈魂。
她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她又說:“我還想問問,正常人能做精神鑒定嗎?”
我一愣,我從沒聽說過正常人要做什么精神鑒定。
她眼里很是期待,接著說:“我是這樣想的,于超是個講究事實依據的人。如果你們能給我做個鑒定,有了官方的文件,他應該就能相信我沒有精神病了,他是不是就會好?你覺得這個方法可行嗎?”
她似乎已經深思熟慮過了。
“不能,我們的精神鑒定其實叫作司法鑒定,是判定當事人是不是精神障礙,是否有刑事責任能力的。普通人沒法申請這個鑒定。患者的那個叫作診斷,其實不叫鑒定?!蔽医忉尩馈?/p>
“哦,這樣,是我想當然了?!彼绨蛞凰苁鞘?。
回到一級病房,我給于超換了一根紅色腕帶,代表他是極高風險患者,以后每班工作人員看到這個腕帶,都會對他進行嚴格“四防”。
隨著藥物治療的跟進,于超有段時間很困,每天都有十個小時左右的睡眠時間。睡眠很重要,睡眠對大腦的恢復是不可替代的,并且不能被提高性能的休息時間所取代。每次醒來,他的眼神都變得更加清明,我知道他正在恢復。
患者近一周表現安靜合作,情緒平穩,表情神態自然,服藥配合,未見明顯不良反應。日常生活自理,能參與康復活動,已完善相關檢查,自知力部分恢復。
我在護理記錄上寫道。
“手機的事情,對不起?!庇诔哌^來說,“那時候我真的太想回去了。我老婆把電話一掛,我突然就控制不了心里的火,我覺得我不應該在這種地方?!?/p>
于超已經可以把事件與感受“剝離”,用平穩的情緒回頭審視自己。
他和我談起妻子,他說:“我覺得我老婆會和我離婚。我做了很多錯事?!?/p>
“不會吧,你老婆人很好。”我停下筆,發自內心地說。
于超停了一會兒,似乎正在自嘲,又說:“會的?!?/p>
“于超啊,你能不能不要這么犟?。俊蔽覠o奈地說,“你看過《殺死一只知更鳥》嗎?有時候你看到的并非事情的真相,你了解的也只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角。咱們也相處一段時間了,你給我的感覺是非常講究邏輯關系的。但是人的情感太復雜了,推理不了的。你對外界的態度決定你的內心體驗。你自身的精神定力,決定你未來的方向?!?/p>
于超沒有反駁。
我忍不住告訴他:“你發病最嚴重那會兒,你老婆來過,她愿意為你去做精神鑒定。她說,如果有鑒定報告,你肯定就會相信她,就會變好了?!?/p>
于超出院那天正月也結束了。
我是下夜班,已經提前告了別?;丶視r在醫院停車場,我遇到了于超的老婆,她叫我,站在一棵紅梅樹邊揮著手。
真好,回家去吧,我也向她揮揮手,不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