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平生一段癡
- 浮屠劫
- 蘇眠說
- 3395字
- 2024-06-25 15:23:17
玉家村的藥廬是不可再回了,云止出襄陽城時天色已晚,他徑自南下,在襄陽、樊城二城之間的官道之側有一片小山,山上桃林深處有一座古剎轉輪寺,他便去了那里掛單。
游方多年,再度回到寺院環境中,聞得晚鐘清響,見得經幡飄動,他一顆略嫌浮動的心終是慢慢平靜了下來。
“原來是朝露寺證緣大師的高徒,失敬,失敬。”轉輪寺的如相方丈看過名帖,便誠意延請,“大師如若不棄,便請多盤桓幾日,為我寺小徒們講講經,如何?”
云止連忙合十:“阿彌陀佛,貧僧修為淺薄,哪里能教導貴寺高徒?”
“大師莫要謙虛,尊師雖在草野,卻是盛名素著,我轉輪寺一介小寺,能請來證緣大師的徒兒來講經,實在是蓬蓽生輝的大好事,大師切莫再推辭了。”
云止靜了許久,抬頭對上如相方丈熱切的目光,終是道:“方丈如此厚意,貧僧只能勉力一試了。”
夜色已深,云止隨寺中僧人一同做過晚課,回到自己房中,輕掩上門,想起來答應的講經之事,便往懷中衣袋找自己最常讀的那一冊《心經》,然而卻意料之外地拿出了一本他并未見過的古舊絹冊。
絹冊的邊邊角角俱起了皺褶,泛黃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題著三個字——
“既明譜”。
微微蹙起眉,這自然不是他的東西,卻是何時進了他的衣袋?他的《心經》又去了哪里?再將這兩日遭遇細細回想一遭,昨日自己在湖畔昏迷之時尚無此物,而今日醒來它便出現了……今日,今日醒來,他的毒便解了,而蘇寂……也離開了。
這莫非是蘇寂留給他的?
出家人不可妄取他人之物,他的手在封面上摩挲了許久,終是沒有翻開它,仍將它完好地揣回了懷中。如若有緣……當會與她重逢,重逢之際再細問便是,不必急于此時窺看。
點起燈火,再自包袱重找出一卷《楞嚴經》,手執羊毫,偶作批注。這注經一途,他自離開朝露寺之后便未再從事,如今做來,已然生疏許多。只能從頭讀起——
“我見如來三十二相,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常自思惟:此相非是欲愛所生。”
“汝等當知,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凈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欲愛,妄想,不真……
一滴濃墨陡地落在了經卷上,洇出烏黑一片。毀經乃是佛前大罪,他立時惶恐至極,用袍袖去擦,卻是愈擦愈亂,終于,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向西天叩首下去。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救我性命,我佛慈悲,何不予我解脫?
那一抹艷紅的瓔珞驀然間闖入腦海,如亂性的心魔,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卑微地、虔敬地俯伏于地,額上漸次滲出了冷汗。
窗外的桃樹上,一個暗黑人影如黑豹般臥伏著,炯炯有神的雙目直直望向房中的和尚。忽而,他輕捷無聲地落下地來,貓行數步到得窗前,目光緊緊盯著那和尚的頸背,神情仿佛是松了口氣。
那脖頸上,纏有一根細細的紅線,不知其下垂著什么物事。而在那紅線上方,衣領微翻,便露出一道久遠的疤痕,色澤雖已淡入肉間,形狀卻仍是長而可怖。
這頸背一劍,力道足可斷頭,但這和尚,卻活下來了。
沈夢覺素來是一身黑衣,沉默冷硬,便是面見公子時也是如此。本來不到二十歲的年紀,飛揚英氣卻生生被那身黑衣給壓了下去。
公子仍舊住在仙來客棧,身邊只有顧懷幽,其他人都不知去向。
滄海宮的門人,本就無人能探知他們的去向,只除了一個人。
滄海宮第一密探,沈夢覺。
沈夢覺開口之前,先是看了看公子身后的顧懷幽。
柳拂衣揚手笑道:“幽兒,你先回避片刻。”
“是。”顧懷幽款款出門去,周到地關上了房門。
“說吧。”柳拂衣抬手斟了一杯酒,玉液清清,映著他淺淡的眸色,愈加深不見底。
沈夢覺低頭奉上兩只卷軸:“請公子過目。”
柳拂衣接過,先隨意挑一卷軸徐徐展開,便見到日前那僧人的畫像,長鬢端方,眉目俊朗,薄唇疏淡,全身俱是出家人的寡淡氣息,雖然好看,卻不帶一絲一毫的欲望。再往下看去,便是沈夢覺的蠅頭小楷:
“云止,五年前于朝露寺出家,師證緣。半年后與其師一同離寺云游,至襄陽城東玉家村定居,懸壺為業。”
柳拂衣撇了撇嘴。雖則朝露寺是揚州的一座大寺,但除此之外,這卷軸中可說沒有任何其他有用信息。于是再展開另一只卷軸。
這幅卷軸上,所繪卻是一少年,神采飛揚,眉目爽朗,背負一柄長劍,頸間以紅絲線懸了一塊月牙形玉佩,長發飄逸,衣帶當風,英氣而瀟灑。移目而下,沈夢覺批道:
“蕭遺,江南蕭家長房幼子,五年前蕭氏滅門,蕭遺力戰不敵,下厲鬼獄,交趙無謀審訊。獄中自殺。”
柳拂衣將兩幅卷軸俱懸在自己面前,閉了閉眼,再認真看去——
不錯,這兩人,容貌竟是一模一樣。
這便好辦了……他輕輕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是有些倦了。“夢覺。”他一面卷起畫軸收入袖中,一面柔聲喚,“此事,萬不可讓幽兒知曉。”
“屬下明白。”沈夢覺應下,又道,“云止和尚的頸背上有一道劍痕……”
柳拂衣靜了靜,“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沈夢覺離開后,柳拂衣望了許久的天花板,便連顧懷幽進房來他也未曾一動。
忽而,他伸手一推輪椅,竟出門而去。顧懷幽正要跟上,卻聽他在門外冷冷道了聲:“你不要跟來。”
她怔忡地站住。
天字第一號客房的隔壁,自然是天字第二號客房。
然而這間客房里卻全不如隔壁的雅致干凈,而布置得有如……牢籠。
窗戶緊閉,甚至蒙上黑布,于是明明天光敞亮時分,這房間卻暗如地底。陳設簡單,不過一桌一椅一榻,四壁空空,顯見得許多物事是臨時被搬走的,垂花小閣之后原該有張大床乃至浴桶,卻只放了一只火爐。
當春時節,天氣回暖,自然不需要火爐;這火爐此刻卻燒得正旺,整個房間便悶熱逼人,柳拂衣仿佛都能看清灼燙的熱流在空氣中回旋。
臨窗的榻上躺著一人,正仰面讀書。那書頁作貝葉裝幀,竟是一本佛經。
她聽見了柳拂衣的輪椅聲,卻恍如未聞,仍是讀她的佛經。
柳拂衣很有耐心地將門合上,回身,溫柔地道:“為何讀佛?”
蘇寂深深吸一口氣,很直白地回答:“因為不懂。”
柳拂衣笑了,笑得眉眼都溫潤地展開來,“何處不懂,說來聽聽。”
蘇寂揚眉,亦是冷冷一笑,“你看這一句: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你說,我如誠心念佛,真可以趕走這些妖魔鬼怪么?”
柳拂衣瞥了一眼她手中經卷,笑容亦漸漸冷了下去,“我雖不是佛徒,卻也知道這一句并非出自《心經》。”
蘇寂將佛經往地上一扔,雙眼一閉,“說吧,什么事。”
悶熱沉暗的房間中,少女的面色愈顯得蒼白冷漠。柳拂衣輕聲道:“有一個人,需你去殺。”
蘇寂閉著眼冷笑一聲,“公子手底下沒別人了?只能來找我這個罪人了?”
“那是自然。”柳拂衣的聲音溫柔得很是坦然,“無人能比小蘇更好了。”
“柳拂衣。”蘇寂突然大聲叫他正名,倒令他一怔。但見她一翻身坐了起來,眉目凜冽,“你為何不干脆殺了我?”
柳拂衣并不惱,只是輕輕掠去一抹似惑非惑的目光,“我為何要殺你?”
蘇寂氣結,“因為我要殺你!你今日不殺我,來日我必殺你!”
“那也無妨。”柳拂衣卻幽幽地笑了,移近她身畔,柔聲道,“給我看看你的傷。”
“不給!”蘇寂冷冷地道,攬緊了自己衣襟,眼風卻下意識掠向他的雙腿。
柳拂衣面色一僵。
他從未有過如此的感覺……好似有一股無名怒火在胸腔里亂竄,卻始終找不到燎原的出口,整個人都要被那煙塵熏得窒息了。
蘇寂靜了許久,忽又道:“我真恨我當時只斷了你的腿,卻沒能殺了你。如能重新來過……”
“你一定會殺了我。”柳拂衣接過話頭,片刻便回復到溫潤不侵的模樣,話音仍是那般春風般柔和,“那你殺我之前,先幫我殺了這個人,可好?”
蘇寂冷睨他,“你憑什么以為我還會為你做事?”
柳拂衣笑著搖頭,“你真是忘性大。當初你敢反我,便以為已清除了后顧之憂,是不是?”
蘇寂的容色登時又白了一層。
“你——那藥——”
“我滄海宮立于武林三百年,門下殺手千萬,出過幾個叛徒?”柳拂衣的笑容隱隱攜著凌駕蒼生的倨傲,“這見離散之毒早已入你心肺,你還能活著,是拜我所賜,你須得記牢了。”
見離散,歲歲不離,方得不死。每年正月,公子都會向滄海宮門人賜下此藥,以毒攻毒,方可壓制毒性,否則不出三日,必毒發而死。
“你當時,予我解藥……原來……”蘇寂的雙眸漸漸蒙上一層死灰色。
是了,他是算盡天下人頭的滄海宮之主,是江湖上人人都不得不尊稱一聲“公子”的黑道王者,他怎么可能因小欲而亂大謀,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的顧惜于她?
那見離散的解藥,原來是假的。
所有的刺殺、出逃、解救,原來不過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枉她撕心裂肺遍體鱗傷演得竭盡了全力,他卻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便可坐收漁利。
算來算去,仍舊是因為她太愚蠢罷了。
她竟愚蠢到忘記了,眼前這人,根本就沒有真心。
身子重重地倒回榻上,她面如槁木,“說,要殺誰。”
“這人你也認識。”柳拂衣仍是笑吟吟的,“是個和尚,法名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