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的李瓶兒如何追求安全感

前面已經多次提到，《金瓶梅》和《紅樓夢》兩部書都是寫一個男子和一群女子的故事，現在，我們就把兩本書里面所寫到的女子各挑出一個來，加以對照閱讀。

《金瓶梅》里面一個重要的女性角色是李瓶兒，如果說潘金蓮還是一個從《水滸傳》里面借過來的角色，然后加以發揮構成的藝術形象，那么李瓶兒就是蘭陵笑笑生完全獨創的一個藝術形象，且塑造得非常成功。

李瓶兒是一個在亂世當中艱辛生存的女性，她的父母是誰不清楚，她從小就被賣到了一個大官僚梁中書的府里面去做侍妾。侍妾的地位低于正妻，也低于正式的小老婆，但是比丫頭地位又高一點，所以也還是要派專人伺候的。李瓶兒有一個馮媽媽——比她年齡大的婦女——作為她的養娘。根據書里描寫，一群梁山好漢沖到梁中書府里面把他殺了，而且還放火燒了梁中書的府第。混亂當中，李瓶兒和馮媽媽就逃出來了。她們倆挺有心眼，因為梁中書是一個大貪官，家里面財寶很多，她們在逃的時候就帶出了一百顆西洋大珠和一對二兩重的鴉青寶石，這些東西雖然體積小，但是非常值錢。

她們逃到東京，就是現在的開封。然后怎么辦呢？李瓶兒的一生貫穿著一個主題，就是尋求安全，怎么能夠獲得安全呢？就要嫁一個適當的人家。馮媽媽很會來事兒，因為她們手里有大珠子，有寶石，不是完全沒有陪嫁的。后來通過馮媽媽張羅，李瓶兒嫁給了一個叫花子虛的人。這是個什么人？是一個太監——花太監的兒子。有的讀者可能會有疑問——太監？兒子？什么叫太監？他們不是封建社會里面一些被閹割的男人嗎？沒有生殖能力的人怎么會有兒子呢？實際上在明清兩代，不少太監參與封建統治，都獲取了一些錢財，他們在皇宮外面有住宅，娶老婆，收養男孩子做養子，也過一種家庭生活?；ㄗ犹摼褪腔ㄌO抱養的一個兒子。花太監后來被朝廷派到南方做事，最后年紀大了告老還鄉。他的故鄉就是書里面所寫的清河縣。后來花子虛和李瓶兒就住到了清河縣，而且恰巧住在西門慶家隔壁，形成這樣一個格局。

故事寫得非常曲折。本來花太監積累了很多財富，他們住的院落很華麗，按說花子虛和李瓶兒好好過日子不就完了嗎？但是出現了兩個情況，一個就是花子虛雖然身邊有這么一個美麗的妻子，但是他不在家好好待著，總去妓院鬼混。那個時代某些男子有這樣的惡習，有一個美女在身邊并不滿足，總去妓院尋求一些刺激，喜歡到那兒去賭、鬧、嫖，尋求家庭里面沒有、妓院才有的那種刺激性的生活。

李瓶兒雖然嫁了花子虛，但是她到了清河縣以后，相當于守活寡，她丈夫不是一兩天不著家，是動不動很長時間都不見影兒。然后又出現一個更糟糕的情況——花太監年紀大病死了，他的財產按說應該由花子虛來繼承，可不然，花太監的幾個侄子來爭財產，和花子虛打官司?；ㄗ犹摯蜉斄?，花太監的財產都被判給了他的侄子。最后花子虛不得不把他們的大宅子賣掉了，誰買了呢？西門慶買了，就在他家隔壁嘛。

花子虛和李瓶兒后來搬到獅子街上的一個比較小的宅子，雖然小一些，但是比一般的窮人家還是體面多了。是有樓的，樓上樓下的房間雖然都比較小，但是還有小院子。這個樓臨街，從樓上往下看，就是街道，很適合開商鋪。

因為官司輸得很慘，花子虛氣病而死，李瓶兒從守活寡變成了真寡婦。但是書里寫，李瓶兒早在花子虛在世的時候，因為性苦悶就和鄰居西門慶勾搭上了。當然是西門慶主動去勾引她，她也就順水推舟和西門慶好上了。花子虛死了以后，李瓶兒就盼嫁，她想嫁給西門慶。一個女子在那個社會，必須依附于男人才能獲得安全感，那是一個男權社會。西門慶也答應娶她，她也曾經把花家的財產轉移到了西門慶家。

她為了嫁給西門慶，到西門府去拜見了吳月娘以及西門慶的其他幾個小老婆，討好她們，希望她們為她說好話，讓西門慶能夠順利地把她娶進門。而此時西門慶忽然遇到了麻煩。簡單來說，朝廷里面出現了政治動蕩，皇帝給一些人定了罪名，而且開了單子，跟這些人有關系的人都上了黑名單。

西門慶其實離政治中心挺遠的，可是萬萬沒想到，他有一個前妻生的女兒——西門大姐，嫁給了一個姓陳的小伙子，叫陳經濟（有的版本這個角色寫作陳敬濟，我按《金瓶梅詞話》的寫法）。陳經濟的父親叫陳洪，這陳洪沾包（東北方言，比喻受連累）了，是倒臺的一個政治集團當中一個人的親家，西門慶這么算起來的話，不過是這個親家的親家，但是上了黑名單。

西門慶當時雖然有了一些錢，有一個大宅子，消息傳來還是嚇個半死。于是，一方面收留了從東京潛逃回來的女兒、女婿；另一方面關緊西門府的大門，躲起來了。這種情況下，李瓶兒很苦悶，想嫁給西門慶，但是每次讓馮媽媽去打聽消息，西門慶家都大門緊閉，看不見人影。李瓶兒耐不住寂寞，為了尋求安全感，不得以求其次。她因嫁給西門慶不成，而苦悶生病了，就請了縣里面一個叫蔣竹山的醫生給她看病，在治病過程當中，她覺得西門慶嫁不成，那干脆就把蔣竹山招贅了吧，正好這個房子是個鋪面房，可以開一家生藥鋪，蔣竹山不但可以坐診，還可以騎著驢出診，這樣過上小康生活不也挺好嗎？于是，她就把蔣竹山招贅了。但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她發現蔣竹山性無能，不能讓她滿足。然后她又發現西門府的大門打開了。原來西門慶派仆人到京城去拿錢開路給他活動，最后得以從黑名單上去除，脫險了。

本來在這場政治風波當中，西門慶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受了賄的官員很輕松地就把黑名單中他的名字勾換掉了，這樣就沒事了。于是李瓶兒就再次哀求西門慶娶她，但是西門慶如果娶她，就要求必須得把招贅的這個男人轟走。這就出現了不堪的一幕，先是西門慶雇流氓去他們的藥鋪鬧事，后來李瓶兒主動把招贅進來的蔣竹山攆走。

蔣竹山也沒辦法，因為房子是李瓶兒的，開店的本錢也是李瓶兒的，甚至他出診騎著的那頭驢也是李瓶兒幫他買的，蔣竹山是一個依附于李瓶兒的男子。按當時社會的總體游戲規則，只能是男人休掉妻子，不能是妻子休掉丈夫?？衫钇績汉軈柡Γ咽Y竹山給攆出門了。這還不算，她還讓馮媽媽將一盆水潑在蔣竹山的身后——潑水休夫。

從前面這些情節來看的話，李瓶兒人性當中有惡，有很陰暗的一面。后來出現一個情節叫“西門慶怒娶李瓶兒”。娶媳婦怎么叫怒娶呢？因為在西門慶關起門來避禍之前，他跟李瓶兒是有婚約的，他也接受了李瓶兒很多財物，等于是女方給很多訂禮、陪嫁的。西門慶在禍事過去之后，李瓶兒要求娶她，他雖然答應了，但是心里有火，因為蔣竹山從身材、相貌上，比西門慶差太遠了。而且李瓶兒招贅蔣竹山以后，等于是戧了西門慶的行。西門慶做什么生意？雖然后來做了很多其他生意，但從根兒上來說，他最重要的一個生意就是生藥鋪。縣城里面本來藥鋪就不太多，西門慶的藥鋪應該是歷史最久、影響最大、生意最火的。李瓶兒又在獅子街開了一個藥鋪，這不是搶生意嗎？西門慶的藥鋪沒有坐堂醫生，更沒有出診的醫生，李瓶兒那個矮個丈夫還能騎驢出診，從聲勢上來說，壓了西門慶一頭，西門慶心里頭是憤憤不平的。

過門那天，李瓶兒都到了西門府門口了，沒人出來接。最后，吳月娘勉強出來把李瓶兒接進府，西門慶不露面。當時女子嫁人要抱一個寶瓶，李瓶兒只能自己抱著寶瓶，灰頭土臉地到了府里花園中事先給她準備好的三間婚房。一連三天，西門慶都不露面，這算怎么回事?。考藿o西門慶以后還守寡，李瓶兒受不了這屈辱，上吊了，但是沒死成，被其他幾個小老婆和吳月娘救下來了。然后終于見到了西門慶，西門慶對她很不客氣，辱罵、拷打，甚至把繩子再扔給她，讓她上吊給他看。李瓶兒哭哭啼啼，苦苦哀求。西門慶問她：“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李瓶兒回答：“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李瓶兒這一番軟話說出來之后，西門慶才消了氣，把她摟過去，算是跟她圓了房。

這段故事說明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社會，女性在社會上生存，需要尋求一種安全感，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嫁一個強人，既有錢又有勢，依附于這個男人去求得所謂的幸福安康的生活。這是李瓶兒故事的前半部?！督鹌棵贰防锼茉斐鲞@樣一個女性形象，她尋求安全感，《紅樓夢》里面那些女性怎么樣呢？其實也都是在紛紛尋求安全感。咱們下面就要講一講林黛玉。有人會奇怪，林黛玉是天上神仙下凡的一個女子，怎么能拿來跟李瓶兒對照呢？咱們就要對照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