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五章
士的生活
吃大餐
孟皮帶著孔丘去了防地的老家,祭拜了祖先的墳墓,算是正式的認祖歸宗,也算是被家族所承認。至于母親的墓,埋的位置并不對,不過也就那樣了,不去搬動了。
孔丘見過了嫂子,嫂子對他也不錯。
之后,孔丘依舊回到了自己在鄒地的家,生活還要靠自己,因為哥哥生活也不寬裕。
孟皮為弟弟注冊了士籍,從此,孔丘成為一個士。
孔丘的身份提升了,立即在當地引起了轟動,有人為他高興,有人嫉妒,有人羨慕,有人恨。
孔丘非常興奮,因為這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也是母親畢生的期盼。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雖然衣服依然破舊,依然要做那些低賤的活,可是,孔丘整天都面帶著笑容。
按照周禮,成年前喪父都屬于孤兒,國家有義務撫養。孔丘既然已經具有了士的身份,因此可以得到祿。也就是說,每年秋收之后,他可以有一定量的糧食分配。
所以,孔丘開始盼望秋收的到來。
魯國三桓家族不久前瓜分了魯國的中軍,魯國中軍被一分為四,季孫家獨得兩份,叔孫和孟孫家各得一份。中軍貴族的所有封邑全部并入三家,而三家向國君進貢。
鄒地原本是國君的地盤,現在,成了季孫家的地盤。
為了籠絡人心,季孫家的家長季孫宿(季武子)想了一個辦法:請曲阜地區的所有士到季孫家吃飯、喝酒、看歌舞表演。
布告貼出來之后,消息迅速傳開,曲阜的士歡欣鼓舞,終于可以吃大戶了。有酒有肉有表演,說不定還有禮品拿,誰不去誰是傻瓜啊。而且,人家季孫家請客,那是百年一遇的事情啊,誰還給臉不要啊?
所以一段時間里,曲阜地區的話題就是去季孫家吃飯。
孔丘所住的地方沒有貼出告示,因為這里都是賤民,都沒資格。不過,人們還是議論紛紛。
孔丘現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展眼望去,這一片方圓十里也就是自己有資格去吃這個大餐。去不去?當然要去,這是一個士的福利啊,這也是展示自己地位的機會啊。
到了那一天,孔丘去季孫家吃大餐了。
進到了曲阜城,只見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興奮的士,每個人都在流著口水,仿佛已經看見了煮爛的豬蹄子。
孔丘的心情激動而又忐忑,這是自己第一次以士的身份出現,會發生什么呢?孔丘的心里完全沒底。
孔丘一度想要退卻,他有些心虛膽怯,畢竟這場面太大了。可是想想自己來時街坊鄰居羨慕嫉妒恨的眼神,他又不能退卻。
來到季孫家,季孫家的院子真的很大,里面已經是人聲鼎沸,歌舞升平,肉香酒香撲鼻而來。
孔丘咽了咽口水,這輩子就沒有吃過什么好的,今天可要甩開腮幫子大吃一頓。
到了季孫家門口,往里望去,人山人海,紅男綠女,漂亮的女藝人們跳著舞,賓客們已經端著碗吃起肉來。人太多,只能自助餐了。
門口排著隊,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正在根據花名冊放人進去,有的認識的,點點頭就進去了。有的雖然不認識,可是看看衣著派頭,招呼一下也就進去了。
終于輪到了孔丘,他緊張地對那個年輕人擠出一點兒笑容來,就要進去。
“哎哎,伙計,你誰啊?誰讓你進去了?”年輕人攔住了孔丘。
“我,我叫孔丘。”孔丘低聲說,緊張死了,臉漲得通紅。
“孔丘?”年輕人用懷疑的語氣問,隨便翻了翻戶籍名冊,之后對孔丘揮揮手,“嘿,我告訴你啊,我們這是宴請曲阜地區的士,不是請你這號人的啊,回去吧。”
孔丘欲哭無淚,又羞又怕,根本不敢辯解。
“哎哎哎,麻煩靠邊一點兒啊。”身后的人不耐煩地將孔丘推去了一邊。
那一天,孔丘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家的,回到家之后,他蒙頭痛哭。第一次享受士的福利就遭受這樣的打擊,對于孔丘來說,確實是難以承受的。
“難道,哥哥騙了我?他根本沒有為我注冊士籍?”孔丘痛定思痛,他決定去找哥哥問個清楚。
第二天天沒亮,孔丘就出發了,中午時分就到了哥哥的家。
“哎,丘,你怎么來了?昨天去季孫家吃大餐了嗎?”孟皮問,他也聽說了季孫家請客的事情。
“去了。”孔丘說完,淚水就下來了。
“你怎么哭了?誰欺負你了?”孟皮急忙問。
孔丘帶著哭腔,把昨天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沒理由啊,他怎么會漏了你呢?不行,我要為你討個說法。”孟皮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雖然他是個瘸子,可是性格遺傳自叔梁紇,眼里絕不揉沙子,就算季孫家勢力大,他也要去為弟弟討回公道。
孟皮沒有多說什么,套上車,跟老婆說出去有事,帶著孔丘趕往季孫家去了。
到了季孫家,孟皮報上自己的名號,守門人倒是知道,于是問他什么事,
“昨天在這里迎賓的是誰?我有事找他。”孟皮說。
守門人告訴他迎賓的人叫陽虎,是季孫家的副管家,你稍等一下,我找人通報一下。
正說著,就這么巧,陽虎來了。
“哎喲,他來了。”看門人說。
陽虎來到了近前,一眼看見孔丘,覺得奇怪,問道:“嘿,伙計,你怎么又來了?”
孔丘沒敢說話,看了看孟皮。
“陽管家,我是叔梁紇的兒子孟皮,這是我弟弟孔丘。”孟皮說。
“哦。”陽虎看了看孟皮,又看了看孔丘,雖然他很年輕,但叔梁紇他是知道的,他的語氣變得溫和起來。“孟皮先生,有什么事?”
“昨天我弟弟來參加季孫家的大宴,據說被擋在了門外,我想來問問是為什么?”孟皮說,語氣也很溫和。
陽虎看看孟皮,再看看孔丘,猛然大笑起來,笑得孟皮和孔丘都有點兒不知所措。
笑過了,陽虎這才說話。
“孟皮先生,這個事情吧,真不能怪我。你看看你弟弟這一身行頭,雖然洗得挺干凈,可是實在太破舊。破舊也就算了,我陽虎不是個以貌取人的人,比他穿得破舊的也不是沒有。問題是,你看看他的腰上系著什么?”
陽虎說到這里,孟皮才注意到孔丘的腰間系著一條黑色的麻布腰帶,這代表他還在居喪期。人家一個喜慶的大宴,你穿喪服來,不把你亂棍打出去已經是不錯了。
而且,按照周禮,居喪期間,是不能參與娛樂活動的。
孟皮無話可說了。
孔丘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違背了周禮。
興師問罪而來,現在恐怕要賠禮道歉了。
“唉。”孟皮嘆了一口氣,先說了幾句多多恕罪之類的話,之后解釋起來,“陽大管家多多包涵了,我這個兄弟是剛剛拿到士籍的,好些規矩不懂。”
“哦,剛拿到士籍?”陽虎來了興趣,于是問起來緣由。
孟皮就把孔丘的身世大致說了一遍。
“唉,不容易啊。”陽虎聽罷,也是感慨一聲,“不瞞你說,我原本是孟孫家的人,我父親也是我爺爺野合而生,只不過還算生下來就是個士,比你弟弟強些,所以我后來來了季孫家打工。”
說起來,陽虎和孔丘竟然有類似的經歷。
在那一刻,孔丘覺得陽虎其實挺親切。
陽虎走過來,拍了拍孔丘的肩膀。
“伙計,雖說你此前是賤民,可是你身上看不到賤民的那種賤氣,反倒是有些文雅的氣質。不說別的,你看你雖然穿得破舊,可是洗得干干凈凈,可見你是懂得自尊和尊重別人的。昨天的事情請別放在心上,今后有什么事要幫忙,直接來找我吧。”陽虎說,不像是在開玩笑。
“謝謝陽管家大人大量啊。”孟皮急忙在一旁說。
“嘿,客氣什么,我喜歡這伙計,啊,你看看,咱們都是大個子啊,大個子之間好說話嘛。那什么,沒別的事的話,我去忙了啊。”陽虎說完,見兩人也沒別的事,轉身走開了。
這一段,見于《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要绖(音迭,春秋時期服喪時結在頭上或腰間的麻布帶子),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
很顯然這是因為孔子自己違背周禮所以被驅逐了,可是《孔子家語》里非要說是陽虎上門羞辱孔子,恐怕又是為了遮掩孔子當時的失禮舉動。用腳后跟想想,孔子當時才十七歲,窮困潦倒,陽虎為什么要去登門羞辱他?陽虎吃飽了撐的啊?
吃大餐事件讓孔丘明白,自己要想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士,還需要學習更多的知識,尤其是禮儀的知識。
可是,身邊全是賤民,雖說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而茅坑的石頭一定是臭的啊。怎么辦?
孔丘把自己的困擾告訴了哥哥。
“你不妨找陽虎想想辦法,他是季孫家有實權的人,人也豪爽,他說了會幫你,一定會幫的。”孟皮給他出主意。
按照周禮,士以上等級的男孩子享受義務教育,義務教育的內容就是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六藝又分為小藝和大藝,書、數為小藝,屬于基礎教育;禮、樂、射、御為大藝,是用來報效國家的。
按照不同的年齡段,學習的內容是不同的。
根據《禮記》,六歲的時候就要開始學習數學和地理;八歲的時候就要學習各種日常的禮節;十歲就要住校,學習更多的禮節禮儀;十三歲學習詩、樂、舞;十五歲學習射箭和駕車。到二十歲,就要學習整套的周禮,參與各種正式的祭祀。
到孔丘的時期,因為魯國已經被三桓瓜分得差不多了,所以國家的義務教育殘存無幾,三桓家族則為自己家臣的孩子們開設課程。
孔丘因為沒有士的身份,所以十六歲之前的課程全部欠缺。
但是,沒有享受國家的義務教育不等于就什么也沒有學。孔丘從小好學,在各種祭祀活動中專心學習,有問題就向人請教,因此,孔丘自學成才,甚至連駕車都學會了,比一般士人家的孩子更有知識。
就這樣,孔丘去找了陽虎。
“沒問題,你來季孫家學習吧。”陽虎毫不含糊,答應了孔丘。
從那之后,孔丘有時間就會去季孫家里學習六藝的知識,而多數的時間依然要靠著打工掙自己的生活費。
秋收到了,孔丘領回了自己的第一份糧食。
生活,正在一點點變好。
生活,還是蠻有希望的。
娶妻生子
孔丘盼望著自己快快長大,因為到了二十歲就算成人,就可以去卿大夫家里打工了。那樣,工作更體面,收入更高更穩定,就能離開貧民區,搬去平民區了。
轉眼孔丘十九歲了。
這一天孔丘去看望孟皮,他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看望哥哥。
“兄弟,你今年十九歲了吧?”孟皮問他。
“是啊。”
“我們孔家有個規矩我要跟你說說。”孟皮的臉色很嚴肅,孔丘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
“你知道,我們孔家是從宋國來的,宋國有一個規矩,就是族內婚,不與外族通婚。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從宋國娶親的,你嫂子也是宋國人。你也十九歲了,明年就行冠禮成人了,哥哥我想托人在宋國給你說一門親事,你看怎樣?”孟皮問,原來是娶媳婦這樣的美事。
“行啊行啊。”孔丘忙不迭地說。
“那就這么定了,你嫂子他們村里有合適的就給你去說了。聘禮我會給你支持一些,不過主要靠你自己。”孟皮把需要什么樣的聘禮給孔丘開了個清單,孔丘自己回去準備。
從那時候起,孔丘就多了一件事:準備聘禮。
隨著年齡的增長、身份的變化、知識的豐富,孔丘這幾年的收入一直在增加,因此準備聘禮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按照周禮,男子二十歲稱為弱,要舉行冠禮,也就是成年禮。冠禮之后,就要戴冠,也就是帽子。同時,冠禮上要命字,也就是從此擁有自己的字了。孔丘字仲尼,現在可以正式使用“仲尼”了。
成年之后,就可以成親了。
孔丘的冠禮由哥哥孟皮為他舉行,孟皮親自給他戴上了冠。
“兄弟,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哥哥要跟你商量。”冠禮結束之后孟皮說,很嚴肅的樣子。
“哥哥,你說,我聽你的。”
“兄弟,你看哥哥我是個殘廢,身體也不好。按著規矩,殘廢是不能擔任一個家族的家長的。從前你小,可是現在你轉眼間成人了。所以,孔家的家長從此交給你來當了。”
“那,那怎么行?”孔丘吃了一大驚,如果自己當了孔家的家長,不是等于從此地位在哥哥之上了嗎?
“兄弟,你不要以為這是一個美差,有什么便宜,不是的。”孟皮笑了笑,然后嚴肅地說,“我這輩子是沒什么用了,可是你不同,雖然你出身低賤,可是好學、好強,有毅力,今后你一定會有出息的。你做了孔家的家長,孔家的事就都是你的事,今后你的侄兒侄女們你都要管。”
孔丘無法推辭了,哥哥說的也是實情,哥哥的身體不好,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走了,這也是把后事交給自己,自己能夠推辭嗎?當然不能。
事情就這么定了,不過孟皮并沒有立即去更改注冊,他要等到為孔丘娶妻之后再去做這個事情。
孔丘在成年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陽虎,請求在季孫家謀到一個職位。陽虎倒是很愿意幫忙,給了孔丘一個委吏的職務,具體地說,就是倉庫管理員。當然,不是總庫,只是季孫家的一處倉庫。
這是孔丘有生以來的第一份固定職務,算是由此躋身白領階層。
第二件事就是娶媳婦。
孔丘的媳婦姓亓官,就叫作亓官氏。
孔丘置辦了一身新衣,駕著哥哥家里的那輛舊車,前往宋國去迎娶媳婦了。
根據媒人的說法,亓官氏長得花容月貌,家里是做房地產生意的。所以孔丘一路上很忐忑,生怕對方條件太好,看見自己這窮酸樣子,說不定會悔婚。
到了老丈人家,孔丘忐忑的心算是放下來了,因為亓官氏長相一般,而老丈人家就是泥瓦匠。
“魯國的大款來了。”村子里的人都這么說,在他們眼里,外國人都是大款。
“女婿,我女兒今后可以跟著你享福了。”老丈人也很高興,當初來提親的人忽悠了他,把孔丘說得家境富裕,頗有財產。
孔丘哼哼唧唧,也不好說自己實際上也是個窮光蛋。當然,他也決不會去忽悠老丈人。孔丘有做人的原則:不說假話;如果被迫一定要說假話,不創造性地說假話。
總之,老丈人對這個高大的女婿很滿意,老丈人的女兒對未來也很期待。村子里的人們很羨慕這一家,因為即便沒有嫁給齊國人,能嫁給魯國人也算不錯了。
就這樣,孔丘帶著亓官氏回到了魯國,回到了自己家里。
“哦。”滿懷希望的亓官氏看到自己的新家,難免有些失望。看上去,這里還不如自己的娘家。“原來你這么窮啊。”
孔丘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他知道會有見光死的這一天的。
“娘子,我知道說媒的人忽悠你們了,不過我真不知道他會忽悠你們。你看這樣吧,我也不想騙你,如果你不愿意嫁給我,那,我再送你回去。”孔丘說得很真誠,他真是這么想的。
亓官氏原本是一肚子怨氣,可是孔丘這么說,她反而無從發作了。一路上,孔丘對自己都很照顧,人肯定是個好人。再說了,自己嫁出來了,怎么還回得去?好歹說吧,魯國大環境還算比宋國好,說不定今后的日子會好起來。
“唉,算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只要你對我好也就行了。”亓官氏嘆了一口氣,索性認命了。
“我不會讓你受窮的,我會努力的,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孔丘有些激動,拉著亓官氏的手說。
不管怎樣,兩人都接受了這個現實,大家都年輕,還有奔頭。
新婚是甜蜜的,即便還是很窮。
孔丘更加努力學習,努力工作。
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個月后,孔丘終于搬離了貧民區,搬到了平民區,住房條件和環境都好了許多。
功夫不負有心人,十個月后,孔丘迎來了自己的兒子。
“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啦。”兒子出生的那一天,孔丘興奮異常,想想自己,再看看兒子,兒子比自己幸福太多了,他生下來就住在自己家的房子里,有名分,生下來就是個士。
然后,好消息接著又來了。
就在孔丘兒子出生的第三天,當地主管戶籍的官員上門了。
“孔丘先生,恭喜你喜得貴子,國君特地派我給你送來禮物,望笑納。”官員說著,遞上來一條鯉魚。
“哇,國君都來給我祝賀了?!多謝多謝。”孔丘喜出望外,自己生個孩子,國君都來送賀禮,這也太榮耀了吧?
來人走了之后,孔丘決定為了紀念國君的禮物,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孔鯉,字伯魚。
孔丘當時不知道的是,按照周禮,當一個士家里生孩子的時候,生了男孩,國家要獎勵一條魚。也就是說,每個士家里生了男孩,都會得到一條魚或者類似的禮物,而這個禮物是以國君名義送的,但是國君并不知道。因此,這實在不是一件太讓人激動的事情。
可是對于孔丘來說不一樣,他畢竟是從賤民成為士,對于這得來不易的福利,他當然會更加刻骨銘心,會更加珍惜。所以,盡管魚并不是國君親自派人送的,可是孔丘把這份情算在了國君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