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陵縣外一里，流淌著有名的洛水。

洛水河畔。

林十七一手扒拉著下嘴唇，一手努力的摳牙。

只是又短又粗的手指，顯然很不得勁，半響，兀自嘟囔一句，生氣般放棄了。

呸了口唾沫，對前方人道：

“林十，你真要招安？”

林十正在河邊給一匹黑馬刷毛，聽到后，頭也沒回。

“當然，賊寇軍都流行招安，我現在既然是巨寇，得招。”

“呵！”林十七譏諷，“林慶把任務交給你，要怎么做，本來我不應該插嘴，但是……我還得提醒你，不要忘了你塞上書院的身份。”

“哈哈哈哈！”林十大笑著拍了拍馬屁股，黑馬禿嚕嚕打了個爽呼嚕。

“自己去玩吧，老伙計。”

丟下一句話，林十起身來到林十七的跟前一屁股拍地上，道：

“十七，知道為什么現在起義軍這么多，卻只能配得上‘流寇’二字，被官軍攆著屁股追嗎？”

“打不過唄。”林十七道。

林十點點頭，“確實，是打不過，可為什么打不過呢……你覺得大明的衛所兵，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嗎？”

林十七皺眉想了想，圓肥臉上浮出片刻沉思，“衛所兵都是叫花子軍隊，不堪一擊。”

“是啊。”林十道：“可就是這叫花子軍，卻能攆著數以十萬記的流寇大軍東躲西藏……說白了，還是比流寇們能打。”

言罷林十指了指不遠處，官道旁邊橫七扭八躺了一地流民與賊寇，又道：

“林慶安排我拿下黃陵縣，可在我心里……還真沒把這個小小縣城看在眼。

非我自吹，區區一個黃陵縣城，僅僅用我手下的兩百馬戶，取之便如探囊取物。

可是，在當我散布了討賊消息后，卻發生了這件意料之外的事情，這些人出現了。”

林十七知道對方說的是什么。

前兩日他配合林十，刊印了數千張討賊檄文，到處散布，本是為了亂黃陵縣的民心，熟不想，僅僅過了兩天時間，竟有各鄉各村……無數人前來投奔。

時至今日午后，原本林十手下僅有的兩百馬戶，已達三千之數！

“這些望風而來的人，怕不是些墻頭草吧。”林十七道。

“一定是。”林十道：“不過聽聞我要取黃陵縣城，想趁機摸點便宜占。”

“所以，你想趁著現在手下人多，走招安？”林十七問。

林十淡淡地搖搖頭，道：“錯，非是我想招安，而是他們想招安。”

挪動了下屁股，林十讓自己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繼續道：

“別看他們現在，一個個已經扛了起鐵鍬，拿起了鋤頭……

可實際上，在他們心中，還遠遠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了推翻明王朝的事業。”

“他們依舊還天真的認為，自己仍是明王朝的子民。

他們的仇恨，只是集中在那些欺凌、壓榨和逼迫過他們的官吏士紳的身上。

他們的鋤頭、鐵鍬，所爭取的，也不過是他們本應該得之物……是因饑寒交迫，是為活命而不得不站起來的反抗。”

“所以，當明王朝提出赦免罪過和賑濟招撫的時候，他們的心里，是無比雀躍與歡呼的。

他們還不明白，明王朝所維護的，正是讓他們遭受這一切的統治。”

停頓了下，林十接著道……

“但是……我們卻不能因為，他們這種看似覺悟上的愚昧與無知，去選擇、去接受了明王朝的招撫，就去苛責、去貶低他們投降和背叛。

實然，換一個角度而言，這不也正是他們的可愛所在啊。”

林十七轉身。

看了看躺在太陽底下百無聊賴，摳腳打屁的流民與賊寇們，搖搖頭，翁聲道：

“我是沒看出來他們可愛，倒看出來他們是群趨炎附勢、愛撿便宜的墻頭草……算了，你自己喜歡就好。”

“呵呵。”林十輕笑，“十七啊，古之舉大事者，來者不拒……以義氣聚之，以利氣驅之！想要讓人為己所用，錢財好處，是必要付出的。”

說著林十拍拍屁股站起身。

日光下，

瞇瞇眼，意氣風發。

“我以義利二字，可驅天下人心。”

“呵！”

林十七哂笑，抬腳就走，同時不忘譏諷，“林十，我可告訴你……想都別想！幾天下來，你在我這里預支的銀子已經嚴重超標，休想再讓我掏一個子兒！”

“嗐！你看看……你這個人，咱聊天罷了，我又沒向你要錢，急啥……”

“哎……等等！真走啊你，別走，再嘮會兒，一會我還安排了場招安大戲呢，你留下來不看看？”

“不看了，我怕你收戲票。”

林十七前腳剛走，一個馬戶就自大道火急火燎地跑了上來：

“麟老大，茍邵鵬來了。”

林十聞言點點頭，當先一步走出，同時吩咐：“招呼弟兄們集合，迎接一下咱們的縣丞大人。”

“是。”

才上大路，遠遠地就看到城門處走來數個人影。

除了黃陵縣城茍邵鵬外，還有兩個皂吏，林也認識……一個是快班頭子；一個是皂班頭子。

茍邵鵬身襲明廷標準的紅色官服，胸前印著好看的黃鸝圖案。

林十瞧在眼中，心里不禁想到林慶對大明官場的一概評價——紅衣官袍，百姓血染。

原本四仰八叉躺在路中間曬太陽的流寇亂民們，見到來了大官，亂哄哄地圍上前。

茍邵鵬是特意穿的官袍，為得就是給這些亂民下馬威，然而此刻，驟然被這么多人圍上，冷不丁嚇了一哆嗦，腳下躊躇，便有些不敢前行。

林十將對方這副樣子看在了眼里，也不點破，抄大步子迎上。

亂民們經林十帶頭，人群中亦有人推搡，不管愿不愿意，皆被裹挾著一起前行。

在茍邵鵬的視角看過來。

恰是林十一馬當先，身后綴著手握棍棒刀叉、鐵锨鋤頭的各種亂民，由不來心下更慌了。

后悔的同時，也在罵娘……

狗賊譚九華，身為縣令不來，反而推到他一個縣丞頭上。

茍邵鵬強忍調頭回去的時候，林十已經走上前……見禮，微微拱手：

“馬戶麟拾，見過茍縣丞。”

茍邵鵬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盡量鎮定，道：

“本…本官奉縣尊大人之命，處置爾等聚眾作亂，爾等當盡快迷途知返，本官念在都是十里八村的村民，可以既往不咎，否則……”

林十的瞇瞇眼中精光一閃，直接出言打斷：

“茍大人，冤枉啊！”

說著環顧一圈，再度高聲喊道：

“大家伙，你們說說，咱們這是聚眾作亂嗎？”

“放特娘的狗臭屁！我們何曾作亂！”

人群中有大聲破罵。

緊跟又有人吆喝：“我們不是作亂！這當官的瞎說！”

“就是，這位茍大人，話可不能亂講啊！”

“作亂的不是我們，我們是為給黃陵縣清理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