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呼喊一聲高過一聲，林十慢慢等待場面安靜下來后，方繼續微笑著開口：

“茍大人，您看到了，我們不是作亂，黃陵縣城原本朗朗乾坤，可惜生了一堆劣紳惡奴，我們這是為黃陵縣鏟除毒瘤。”

“鏟除毒瘤？”茍邵鵬凝聲質問。

被一群村民大呼小叫著反駁，不由來…茍邵鵬心中的官氣便上來了。

“劣紳惡奴，自有縣衙秉法審問！而你麟拾，不過馬戶……你不念朝廷恩澤，不知回報朝廷，反而聚眾于此，你……敢說你沒有私心？”

說著茍邵鵬身上的官氣漸漸與書生意氣融為一體，最后竟好像忘了自身處境一般，開始大聲呵責：

“朝廷法度，乃是國之重器……你一馬戶，妄談鏟除毒瘤？你有什么資格！你置法制于何地？置縣衙于何地？置大明朝廷于何地？”

林十魏然不懼，同樣厲聲詰問：“茍縣丞，那我來問你……姜希民、叢煥祥、何慶田這些惡紳，勾結胥吏，為禍鄉里，無數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忍辱偷生。

而你，身為黃陵縣縣丞，按照你所言之法制，本該秉公為上，輔佐縣尊，處理民事糾紛，管理土地稅收，監督地方行政。

可你呢……實際上的你卻與惡紳狼狽為奸，與惡奴縱容無束，枉顧百姓死活，貪爵名利權勢，只在其位，不謀其政！

我想問，這時候，你口口聲聲所言之法制何在？”

圍在旁邊的流寇亂民，在林十質問聲落下的同時，瞬間激起一片叫好！

啪啪啪，拍手稱快！

霎時間，沖天而起的民意，驚得茍邵鵬一時間不敢說話，傻愣愣杵在原地，臉色青紅皂白一片。

另兩名快班與壯班頭子早就嚇壞了，往日里的和買和賣，正是他們的主要盈利手段……此刻，嚇得脖頸猛縮，也不知道準備躲往何處。

半響，在林十的手勢中，民意呼聲逐漸停歇。

茍邵鵬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才是官，自己才是來招安的……強忍著驚懼，硬撐道：

“本官來……”

“曲尼么的本官！”

不知誰罵了一句，才剛剛停下的呼喊聲，立馬又再次被點燃。

啪唧！

一個臭雞蛋突然在人群中飛出，好巧不巧正砸在茍邵鵬胸前的黃鸝圖案上，像是黃鸝活了般，下了個蛋。

緊跟著，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各種爛菜葉子，各種臭雞蛋、黃泥巴、爛屎湯……噼里啪啦地朝著場中飛。

甚至，站在場子中央的林十，都差點被屎湯濺了一身。

而為了表示自己也是受害者，林十乖乖地在地上撿了幾片菜葉子，掛在自己頭上，隨即大聲呵斥，極力阻止鬧劇的繼續爆發。

亂象足足維持了半刻鐘，方在林十的努力下，好不容易才慢慢平息……

茍邵鵬抹了把臉上的屎湯，一時間看林十的眼光里，都有了幾分感激。

林十坦然受之，情真意切道：

“大人，世間何曾有亂民啊，正如縣丞大人您剛才所說的，大家原本都是十里八村的村民啊，而之所以被逼迫著聚集在此，無外乎……是受到了惡紳侵害。

當然，我相信縣衙里的各位大人都是為民請命的好官，此前不過是被惡紳劣奴蒙蔽眼睛，有情可原。

而我等在此，也非是要與縣衙為敵，我等所求……不過是為了誅殺惡紳，還自己一個公道，也能替各位大人擺脫蒙蔽！”

茍邵鵬上一刻還有點感激呢，聽完這話，再看看三尺外的瞇瞇眼，瞬間，醒悟過來。

蒙蔽。

說得還真對，自己剛才差一點就被這個瞇瞇眼蒙蔽了！

如果別人，茍邵鵬可能還不了解。

但對于馬戶麟拾，茍邵鵬可太明白了……這個瞇瞇眼，就特么不是什么好人！

勾結官吏，販賣馬票，低價購馬，以劣充好……這些年在黃陵縣與韃靼的市賞生意中，賺得盆滿缽滿。

如今反倒罵自己？

再瞧瞧周遭，被其哄騙的一個個面紅耳赤的愚民們，這一刻，茍邵鵬比誰都想讓教育惠及民眾……怎么能這么蠢，人家說你就信啊！

不由得心里開始責罵劉陰陽官，縣民開蒙，都特么是怎么教導的，回去就讓人砍了這廝！

然而，群憤已起，他此時卻不敢反駁，剛開口說了個字：

“本……”

旁邊的快班、皂班頭子嚇壞了，連忙上下其手捂住茍邵鵬的嘴，他們可不想被稀里糊涂地再來一盆子屎湯。

茍邵鵬也明白，所幸還沒忘了為何而來，念著趕緊辦完事，趕緊跑路……

“你…你說招安，還招不招？”

“招，當然招。”林十道：“我說了，我們只為了殺掉狗紳惡奴，并非針對縣衙的各位大人。”

“本……我如何信你？”茍邵鵬道。

“愿與茍大人斬白馬，歃血盟誓！”

說完，林十大手一揮，人群里迅速走出一人，手里當真牽著白馬。

嘶~

一陣撕裂的馬匹嘶吼，茍邵鵬莫名其妙地就和林十簽了誓言。

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后，茍邵鵬一刻也沒有停留，迫不及待地順著大路返回，走的時候，還有亂民流寇丟雞蛋、潑屎湯護送，亂糟糟起哄，一直送到臨近黃陵城下，亂民們方意猶未盡地返回。

看著最后的“特殊護送”，林十眼睛合成兩條縫，嘴角輕揚。

最后的這一幕，不是他的安排，乃是亂民們的自發行動。

他知道……官方的軟弱之態盡顯，流寇亂民心中的畏懼之情盡去。

不過，僅僅這樣還不夠。

林十低頭看看手里的“圣旨”，上面寫著一行行俊秀小字：

我等皆良民，因陜兮大旱，惡紳壓榨，惡奴欺凌，致犯大罪……除惡紳，誅惡奴……今誓歸降，還故土復業……

林十猛地抬頭。

沖著眾人高聲大喊：

“諸位弟兄！此乃縣丞大人與我的歃血盟誓，你們剛才也都看到了！

記住！

我等進入黃陵縣城，只殺惡紳、只誅惡奴，至于其他人，我們秋毫不犯！

我們不是反賊，我等良民是為——代執王法！”

“代執王法！”

“代執王法！”

群起呼喊，高舉棍棒刀叉。

黃陵縣城外，這股曬了兩天太陽的三千余名百姓，呼嘯著，狂歡著，怒吼著……直奔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