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既然沒有明確的犯罪事實,即興大獄,廣事株連就更加背離了法律的公正,大有獨斷專橫、濫發淫威的意味。將各級衙門主印者一概誅殺,佐吏也同時受杖發配,牽連人員達數千人之多,朱元璋的處理可謂不公。顯然,雖不能說這些被懲官吏均為清白無辜,但其中蒙受不白之冤者必定大有人在。而且這些人一概被剝奪了申辯的權利,其他朝廷官員畏于朱元璋的淫威,也不敢上言,就連以死上諫的鄭士利也被同坐。朱元璋出于對天下貪官污吏的切齒仇恨,決意誅除民害,其本意似無可非議,然而這種一味猜疑、蠻橫專斷的做法本身就是對王朝法令的破壞,其量刑定罪完全出于皇帝的臆斷,將國法置于一邊,其結果并沒使人有為國除奸、大快人心的喜悅,相反卻令人產生“伴君如伴虎”的畏懼。
如果說對“空印案”的處理有草營人命之嫌,那么對“郭桓貪污案”的懲治就更讓人感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了。《明史·刑法志》在記載郭桓案起因時,曰:“帝(即朱元璋)疑北平二司官吏李或、趙德利等與郭桓為奸利。”可見,這件涉及全國的重大案件的發案僅僅是出于朱元璋本人的懷疑,然后又依據這些疑犯的交待,廣事株連。試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重刑之下,焉有不誣?朱元璋并不追究這些人所述的真偽,便大開殺戒。禮部、刑部、兵部、工部等的官吏,不問青紅皂白,“舉部伏誅”。
可以想象,“郭桓案”事發后,一時間偌大的官僚機構盡被誅殺一空,其慘況已是不堪入目了,但六部官吏必須與地方官吏攜手方能盜賣官糧,因此,天下各級衙門中與錢糧之事有涉者均在劫難逃。朱元璋概不留情,“死徙數萬人”,真是血流漂杵,慘不忍睹!顯然,這并不像在懲治一起貪污案,而似乎是對天下官吏的一次有預謀的大屠殺。朱元璋還鄭重其事地追究被盜賣的官糧,其依據同樣是被拘官吏的交待,結果“寄染遍天下”,各地中豪之家皆被牽連,無不傾家蕩產,這似乎又是朱元璋對天下富民的一次有預謀的搜刮。
朱元璋對“郭桓案”的審理與處置,不僅罪名“莫須有”,而且與王朝法律條文背道而馳,不可避免地激起了天下民眾的不滿與憤怒,參與彈劾的御史全敏、丁廷舉等人成了朝野譴責的眾矢之的,這使得蠻橫專斷的朱元璋也慌了手腳。為了平息天下人的怨氣與不平,他連忙著手挽回局面。他一方面親自下詔公布郭桓等人的罪狀,另一方面將負責審理此案的吳庸等人處以極刑,并宣言道:“朕下詔責令有司誅除奸惡,沒想到他們競做出這等奸擾百姓之事,今后凡有此事發生,遇赦不宥。”他將郭桓一案產生的負面效應完全歸咎于辦案官吏,其實這一切的主使皆為朱元璋本人。
與朱元璋本人立言與行動自相矛盾一樣,有明一代所制訂的法律體系也形成自相矛盾的雙軌制,一是所謂《大明律》系統,一是所謂《大誥》系統。朱元璋在建國之初,就召集重臣依據唐朝律令制訂王朝的新法律,經過反復修訂,直到洪武三十年(1397年)才最后正式頒布。《大明律》系統基本反映了朱元璋一貫倡導的“法貴簡當、使民寡過”的立法思想。而在《大明律》制訂的同時,朱元璋本人親自審決了大批的案件,包括明初四大案,《大誥》就匯集了朱元璋對這些案件處置過程的詳細記錄。“頒之臣民,永以為訓”,即作為日后官吏量刑定罪的范例,《大誥》于洪武十八年(1385年)頒行,次年又頒布了《大誥續編》、《三編》。朱元璋處置的案件大多涉及貪瀆,正如同對待“空印案”與郭桓貪污案一樣,朱元璋一概從嚴懲處。據不完全統計,以凌遲、梟首、族誅等處置的就有幾千個案件,棄市以下判決的更多達一萬多起。
另外,朱元璋在審理過程中所使用的酷刑更是名目繁多,令人心驚膽戰。不寒而栗。如斷手、剁指、挑筋、刖足、黥面、枷死、剝皮實草等等,不一而足。除了在文章開始引用的趙翼《廿二史札記》所記載的情形外,明人李默在所著《孤樹裒談》中對朱元璋發明的多種酷刑作了相當細致的描述:
國朝初年喜用重刑,凌遲處死之外,有“洗刷”,即將裸體置于鐵床之上,澆以沸水;有“鐵帚”,以鐵制掃帚掃去皮肉;有“梟令”,以鐵鉤鉤住犯人后脊懸吊;有“稱竿”,即把犯人縛在竿杪之上,似半懸而稱之;有“抽腸”,也是把人掛在架上,以鉤鉤入谷道而出;有“剝皮”,剝贓官貪吏之皮,置公座之側,令代者見而知儆懲之意。
種種刑罰無奇不有,慘無人道,令人發指。《大明律》明確廢除了歷代相承的黥、刺、劓、閹等酷刑,而朱元璋發明使用的酷刑要比這些刑罰殘虐百倍。大講“禮法為國之綱紀”的朱元璋,自己的所作所為卻率先破壞了國家的法律。以“空印案”與郭桓案為例,朱元璋名義上以懲治貪污為理由,卻以證據嚴重不足的罪責擅興大獄。拷訊成招,廣事株連,不問真偽,充斥著蠻橫與強暴,沒有絲毫的公正平允可言。
在這樣濫施淫威的君主統治下,各級官吏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般地度日如年。這種濫施刑罰的恐怖主義的統治方式使絕大多數官員噤若寒蟬,惟恐招來殺身之禍。根據明人筆記的說法,朝堂之上,朱元璋是否下決心大批殺人。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要是這天他撳玉帶在肚皮底下,便是大風暴的信號,準有大批官員被殺,滿朝官員嚇得面無人色,個個發抖;要是這一天,他的玉帶高高地貼在胸前,大概殺人就不會多。朱元璋真可謂將中國歷史上專制帝王的淫威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似乎已不像一位統治天下的君王,倒像一位十足的喪失人性的屠夫,而那些大臣都成為可以任意屠戮的羔羊。偌大的殿堂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血流滿地的屠宰場。
當時有人為朱元璋這種濫施酷刑的做法辯護,說宋元中葉統治者專事姑息,賞罰無章,導致了國家最后敗亡,因此朱元璋為痛懲其弊,才制定嚴刑峻法。官任平遙訓導的葉伯巨指出:“開基之主垂范百世,一舉一動都要使子孫有規可守,況且刑者為民之司命,不可不慎。”而正是在朱元璋這種“刑罰己出”的錯誤導向下,明初案件審理出現特別反常的現象:“用刑之際,多裁自圣衷,遂使治獄之吏務趨求意旨,深刻者多功,平反者得罪,欲求獄之平,豈易得哉?”也就是說,正是由于朱元璋不顧具體犯罪事實,對司法審判過多干預,獨斷專行,致使各級官僚在斷案之時一意揣度朱元璋的意旨,務求嚴苛,以求得朱元璋的歡心而根本不顧是非曲直。如有官吏根據事實平反冤獄,卻往往科以“結黨營私”的罪名,這怎能保證司法的公正呢?
明初,對朱元璋的酷刑政治最具代表性的評價要算解縉的上疏了。在這篇長達數千言的上疏中,解縉慷慨陳詞道:
竊臣曾聽到過“令數改則民疑,刑太繁則民玩”的古訓。我朝開國至今,將近二十載,沒有幾時不變之法,也沒有一日無過之人。
接著,解縉還深入剖析了朱元璋專求苛厲的態度對明朝官吏作風的影響:近年以來,朝廷綱紀不肅,專以審斷囚犯多寡為勛勞,根本無助于培養清廉公正的風氣。御史糾彈,都是遵承皇帝的密旨,每當聽說皇上要有赦宥之令,則必故意爭執。以為如此,就更能體現皇恩厚重,這都是小人趨媚效勞之細術。“陛下何不肝膽而鏡照之哉?”為了迎合朱元璋嚴刑厲法的意志,明朝眾官都以多拘囚犯作為自己政績的表現。御史彈劾朝官,都是密承朱元璋的私意。甚至在朱元璋有心寬宥天下罪犯之時,這些官吏百般阻撓,試圖以此顯出朱元璋的恩德,博取朱元璋的歡心。長此以往,必然導致“天下官員毫無賢愚之分,只須多拘囚犯即可:犯人進入刑部就無枉直之判,必得從嚴懲處”的結局,朱元璋的意旨就是國家大法,任喜怒為生殺,官吏專以苛迫為己任,毫無忠奸之辨。
洪武以后,許多后世的士大夫似乎對朱元璋嚴刑厲法頗多贊許之詞,如方孝孺曾描述當時情形云:“郡縣之官雖然遠在窮山絕塞之地,距離京師萬余里外,都悚心震膽,猶如皇帝之神明親臨其庭,不敢稍加放肆。如犯有毫發出乎法度、悖于禮義之事,朝廷定會朝夕之間予以懲辦,注重名實辯否,真是前古所未有也。”就連被譽為清官的海瑞也對朱元璋的政績推崇備至,他曾說:“我太祖高皇帝愛民如子,秉承《周禮》護保黎民如赤子之意旨,對于毫發侵漁百姓者立加慘刑,數十年天下民得安生樂業,可謂千載一時之盛也。”《明史》撰寫者們也對當時吏治頗有稱道之語:“一時間,天下守令畏懼觸犯科條,潔己愛民,吏治煥然大變也!”
從保護天下平民百姓的權益出發,明初嚴懲貪官污吏種種舉措,無可非議,因為它是以維護黎民百姓的利益為出發點的。朱元璋出身貧苦,曾深刻體驗到官吏貪暴對百姓的生計與王朝政治的危害,元末農民戰爭的親身經歷更使他不能坐視官吏的營私舞弊。他萬分擔心大明王朝的命運,千方百計避免重蹈歷史的覆轍,因此他毫不猶豫地打擊欺上瞞下的行為,同時為了殺一儆百,不惜施用重刑酷法。總的來說,朱元璋懲治貪官污吏,屬于官僚統治階級集團內部的調整與斗爭,對于普通百姓的損害并不十分明顯,甚至應該說,具有相當大的積極意義。貪官污吏的收斂無疑是百姓的福音,對貪官污吏財產的剝奪,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國家財政收支的困窘,減少了對無辜百姓的攤派。
但是,在朱元璋懲治貪污的行動中,矯枉過正的消極影響也是非常嚴重的。不能否認,朱元璋嚴刑厲法,大開殺戒,無論對貪官還是清官,震懾力是可想而知的。功高望重的公侯尚且避之猶恐不及,一般官吏更是整日惶恐不安,不知何時大禍臨頭。表面上看起來,各級官吏都努力廉潔自守,但這種局面是極不正常的,各位官吏每日只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哪還有心思顧及其他?而且動輒得咎,并無申辯的權利,每日生活于恐怖之中,只想到茍延殘喘,哪還有心思忠君愛民追求政績呢?因此,后世士大夫在脫離當時具體環境之后,出于對貪官污吏的痛恨,對朱元璋大加褒美,不免帶有強烈的理想色彩。一國之君應倡導各級官吏遵守國家法令,違法者必究,而不能讓所有官吏無端受戮,生活于恐怖之中。即使這種恐怖統治可以在一段時間內使國內政治清明平靜,但這種清明平靜是虛假而可悲的,也是無法長期維持的。
更有甚者,朱元璋在懲治貪污的過程中,往往是親自審理,對于犯罪事實的判別并不是依據法律條文及事實真相,往往臆度專斷,同時隨意施以慘刑,其結果屈打成招,廣事株連,“鍛煉”成獄。這種真偽不分、忠奸不辨的懲辦只能使天下百姓對當朝政權感到失望,“法度嚴而民玩”,“法網密而民不從”,正是說明了這種情況。這又給了那些阿諛奉迎的官吏以隨意誣陷、挾仇報復的可乘之機。
由于廣事株連,官員動輒得咎,到朱元璋統治后期出現了“才能之士,數年來幸存者百無一二”的局面,也就是說,大批官員被戮,直接影響到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對此,相傳劉基等人也婉言上諫“嚴冬過后,必有陽春”,“誅戮太甚,恐傷和氣”,朱元璋本人也明確意識到了這一點,故而在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下令道:
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親理天下庶務,人情善惡真偽,無不涉歷。對于奸頑刁詐之徒、情犯深重灼然無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懼,不敢輕易犯法。不過此為力挫奸頑的權宜之計,并非守成之君所用長法。以后嗣君統理天下,謹守《大明律》與《大誥》,不許使用黥、剌、刖、劓、閹割之刑。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朱元璋雖然一再告誡后世子孫不得再用慘刑,然而后世君王似乎在他的行為中悟到了更多的東西,這也就是法律條文不過是一種可以任意擺弄的玩偶,慘刑是一種加強淫威的有力手段。可以說,朱元璋的示范作用確實拉開了明朝法制史上濫施慘刑的序幕。如“剝皮實草”的懲治方式就在明朝歷史上屢見不鮮,這不能不說是朱元璋首開惡例。明成祖朱棣便是在朱元璋諸子中最能得其父衣缽的一位,他發動“靖難之役”,奪取了其侄建文帝的皇位,弄得建文帝下落不明,一批誓死忠于建文帝的大臣不免成為朱棣屠戮的對象。如景清被捕后,傲然挺立,破口大罵朱棣,朱棣命衛士拔其齒,景清且拔且罵,含血直噴到朱棣的衣袍之上。朱棣大怒,命“剝其皮,以草填充,懸掛于長安門之上,碎割其骨肉”。另外一名大臣胡閏也因大罵朱棣,朱棣命手下將他勒死,以灰蠡水浸脫其皮,剝下后,以草填充,懸掛于武功坊。明末魏忠賢專政之時,是宦官擅權,特務政治最為黑暗的時期,魏忠賢為壓制天下的不滿,同樣濫施慘刑。“民間偶語,或觸忠賢,輒被擒戮,甚至剝皮斷舌,所殺不可勝數”。看來,朱元璋不僅沒有成功地解決官吏貪污問題,卻為后代樹立了濫施慘刑的榜樣,更為那些圖謀帝王之位的奸惡之徒提供了“寶貴”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