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朱元璋將一根棘杖擲在地上,讓太子朱標拾起。性格柔弱的朱標面有難色,不知所措。朱元璋和顏悅色地開導說:“你怕刺不敢拿,我替你把這些刺拔掉,然后再交給你,豈不更好?!”朱元璋的心腹之“刺”就是那些曾為明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權臣勛貴們。
明太祖朱元璋非常喜歡閱讀史籍,在他的生活閱歷中,史書有著直接的借鑒作用,它給了朱元璋不少歷代興衰的啟示。
早在大明王朝建國之前的龍鳳十一年(1365年)。某日,朱元璋閱讀《宋史》,當讀到趙普建議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時,不禁擊節嘆賞。他深有感慨地對一旁的起居注官詹同說道:
(趙)普確實是位賢相,倘若諸位將領不早日交出兵權,那么,宋朝的天下,未必就不會像五代那樣動蕩不安了!
在歷史上,開國將領往往居功自傲,甚至功高震主。如何處置這批人,一直是歷代帝王的一塊心病。宋太祖的“杯酒釋兵權”,不僅消除了悍軍驍將擁兵自重、飛揚跋扈的危險,而且還讓那些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功臣元勛得以優游林下,頤養天年。這是成功處理君臣關系的一個范例。不過,處置開國功臣還有另外一類的方略,那就像中國古代的一句警語所云:“飛鳥盡而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這一方略的出現,遠在“杯酒釋兵權”之前,在歷史上也不乏先例。例如,春秋時期越國的大夫文種,西漢的韓信,都為這句警語做了不幸的注腳。朱元璋以一介布衣起事,平生對漢高祖劉邦極為佩服,故而史學家歷來就有“明(太)祖行事多仿(效)漢高(祖)”的說法。只是劉邦誅殺的“走狗”畢竟還相當有限,僅止于韓信、彭越和英布等幾位“功高震主”的將領,而朱元璋則大開殺戒,將開國功臣殺戮殆盡。
事情得從明代開國前后談起。公元1368年,朱元璋即位,建都南京,國號大明,年號“洪武”,史稱“明太祖”。朱元璋起自淮西,和他出生入死、開國平天下的,絕大多數都出自濠州(今安徽鳳陽一帶)及其附近地區。其中,開國元勛湯和、周德興等人還是他的同鄉。這些文人武夫或運籌帷幄,或馳逐疆場,為大明江山的奠定立下了汗馬功勞。開國之后,朱元璋論功行賞,這些人無不膺有公侯之封。其中,較為著名的有“六國公”、“二十八侯”。特別是韓國公李善長、魏國公徐達等人,地位更是尊崇。這些人以鄉土、宗親和部屬關系為紐帶,結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淮西朋黨集團。所謂“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就是當時情形的真實寫照。
淮西朋黨集團中的許多人,官封公侯、爵顯祿厚,并經常得到朱元璋賞賜的田地、第宅、畜產甚至人戶。然而,這些功勛卓著的公侯之家,并不滿足于既得的利益,而是千方百計地擴大已有的特權。他們倚仗權勢,侵奪廣大百姓的田地、房屋和牲畜,或者強占官地,接受無賴小民的投獻。在欽賜的佃田人戶和儀仗戶之外,還廣蓄部曲、私養莊奴,并擅自使役官軍,甚至讓他們坐賈行商,為自己牟取暴利。這些新貴自恃開國功高,不僅自己驕橫跋扈,而且還放縱門下的悍仆豪奴凌暴鄉里,魚肉百姓。對此,朱元璋深感不安。他曾頒發敕令文告,一再告誡功臣不要居功自傲、飛揚跋扈。并將約束的條例鑄成鐵榜,表示若有違犯,必將嚴懲不貸。例如,洪武五年(1372年),朱元璋就曾頒布《申戒公侯鐵榜文》;十三年(1380年)六月,頒布《臣戒錄》;十九年(1386年)十月,頒布《至戒錄》;二十一年(1388年)七月,又頒布了《大誥武臣》;二十六年(1393年)三月,再次頒布《稽制錄》。……然而,三令五申,并未能完全制止住公侯元勛的橫行。
明初的君權與相權之間的劇烈沖突,更激化了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由此引發了胡惟庸案和藍玉案。
洪武六年(1373年),淮西朋黨集團的領袖李善長推薦其同鄉兼姻親胡惟庸擔任右丞相。洪武十年(1377年)九月,胡惟庸升任左丞相。他做了7年丞相,任期內在朝中遍植朋黨,不遺余力地打擊異己,使得淮西朋黨集團的勢力不斷膨脹。譬如,浙江青田人劉基(字伯溫),曾輔佐朱元璋,立下過汗馬功勞,但由于他與淮西朋黨集團的矛盾,一直未受重用。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大封功臣,劉基僅封為誠意伯,歲祿只有240石。而李善長則功封韓國公,歲祿4000石。翌年,劉基告老還鄉。然而,由于他曾對朱元璋說過胡惟庸不宜入相的話,故而深受后者的嫉恨,被借故革去歲祿。洪武八年(1375年),劉基生病,胡惟庸派醫生前去看望,但劉基服藥后不久便一命歸西。對此,朱元璋后來斷言道:“劉伯溫他在這里,滿朝都是(胡)黨,只是他一個不從,吃他每(們)蠱了。”蠱,相傳是一種由人工培養而成的毒蟲,這里指下毒。顯然,劉伯溫是遭到胡惟庸的毒手而命歸黃泉的。當然,排斥異己還不是胡惟庸案的關鍵所在。
事實上,胡惟庸案的癥結在于——他為人過于獨斷專行,許多生殺黜陟等重大事件,他往往不向朱元璋請示,就擅自加以處理。這自然讓權力欲極強的朱元璋,深感宰相專權、皇權旁落的危機。朱元璋曾總結歷史教訓:
自從秦朝設立丞相一職以后,輔臣狐假虎威,宰相權重,于是出現了“指鹿為馬”那樣的事情。自秦以下的歷代帝王,均不曾借鑒秦朝設相的危害,而是相繼沿襲未改,從而對君王的統治構成了威脅,其原因就在于丞相的擅專威福。
對此,朱元璋積極采取裁抑相權的措施。如在洪武十一年(1378年),就曾下令臣下奏事,此后毋須通過中書省,而應徑直稟報皇帝本人。然而,胡惟庸擅權的局面并沒有因此得以徹底的解決。洪武十二年(1379年)九月,占城(今越南中南部)來貢,胡惟庸和當時的右丞相汪廣洋等人匿而不奏,結果被太監告發。明太祖聞知勃然大怒,嚴詞斥責省臣。但胡惟庸和汪廣洋將責任推到禮部頭上,而禮部則反唇相詰,歸咎于中書省。這種相互推諉扯皮,使得朱元璋更為惱火,于是將一干人等全部囚禁起來,讓他們招出主謀。不久,汪廣洋被處死。接著又以汪廣洋曾違法納沒官婦女為妾,下令查究胡惟庸及其六部堂屬的罪行。至此,明太祖與胡惟庸朋黨的矛盾已趨于白熱化。
洪武十三年(1380年),涂節自首上告胡惟庸謀反。明太祖隨即下令逮捕胡惟庸、陳寧和涂節等人,并以“擅權枉法”罪加以處死。胡惟庸被殺后,此案并未了結,他的罪名也在不斷升級。開始只是說胡惟庸“擅權植黨”,后來,又加上了“通倭”、“通虜”和“謀反”等罪名,并不斷牽連、擴大化。該案的同謀犯越查越多,牽涉的面也愈來愈廣,株連蔓引,持續了數年也未能了結。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朱元璋再興大獄,有《昭示奸黨錄》布告天下,乘機又殺了幾十家的權臣勛貴。李善長、陸仲亨、唐勝宗、費聚、趙庸、黃彬、陸聚、金朝興、葉升、毛麒、李伯升和丁玉等人,都因與胡惟庸有勾結而被處死。其中位居“勛臣第一”的太師韓國公李善長,在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始發時,因是元勛皇親,已免于追究,但10年以后,有人以李善長的侄子系胡惟庸的侄女婿,兩家往來密切,因而告發李善長與胡惟庸共同謀反,朱元璋順水推舟,將李善長一家七十余口一律處斬。對此,清人所作的一首《明樂府》這樣寫道:
李太師,佐命勛,
當日論功稱首臣。
胡為身蹈誅夷罪,
毋乃耄荒辜帝恩。
李太師,起刀筆,
雖乏經國才,寧少謀身術。
官為太師爵國公,
富貴誰能逾此翁。
縱使惟庸改玉步,
更有何官加爾躬。
人生富貴思保身,
年高更念子若孫。
太師生平素畏禍,
何至乘危求滅門。
又況事發十年后,
羅織豈乏仇人口。
一家供狀二百紙,
將毋逼勒刑官手。
開國元勛猶若斯,
坐令圣代少光輝。
乃知蕭何下獄尋常事,
漢祖何為尚見嗤!
這首新樂府認為,李善長被處死完全是一樁冤案。其實,早在李善長死后的第二年,虞部侍郎王國用就曾上書為之辯冤,認為李善長“謀反”的罪名難以成立,他指出:李善長與朱元璋同心協力,出生入死開國平天下,功居勛臣第一,生得封公,死得封王。他的兒子李祺被朱元璋招為駙馬,眾多的親戚也紛紛拜官封爵。作為一位人臣,他已安享了萬全富貴,其榮譽已臻于極致,絕不會冒險謀反以圖僥幸。再者說來,倘若有人說他要圖謀不軌,自立為帝,這一罪名或許還能成立。但現在竟說他要襄助胡惟庸謀反,則大謬不然。李善長與胡惟庸只是侄兒、侄女輩的親家,而與朱元璋卻是兒女親家。不僅兩家的親疏不可同日而語,而且,即使李善長幫助胡惟庸謀反成功,他至多也不過仍是個“勛臣第一”罷了,其地位絕對不會比他在朱元璋手下來得更高。王國用的這些話說得句句在理,連朱元璋也被駁得啞口無言。其實,朱元璋并不是不清楚這一點。他只是利用胡惟庸案大做文章,給自己殺戮功臣制造借口。他以鎮壓奸黨為名,趁機對那些驕橫跋扈的文武官員加以整肅,凡是被羅織為胡黨的官員。大多被抄家滅族。整個胡案歷時約10年,總計殺了3萬多人。
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朱元璋又以謀反的罪名,誅殺了大將軍藍玉。藍玉是洪武時期的主要將領之一,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他率15萬大軍出塞追擊蒙古軍隊,直到捕魚兒海(即今貝爾湖),俘獲男女7.7萬人,大勝而歸。此后,他又多次北征蒙古,立下赫赫戰功,被晉封為涼國公,位居大將軍之職。藍玉統兵多年,在軍中頗有威望。在藍玉麾下有驍將十余員,個個勇猛善戰。以一介武夫起家的朱元璋,原本就最忌武人擁兵。而藍玉卻自恃功高勢大,驕橫不法。在軍中,他擅自黜陟將校,進止自專,甚至不聽君命。某次北征還師,夜扣喜峰關,關吏沒有及時接納,藍玉就縱兵毀關強行進入,這一舉動顯然引起了朱元璋的猜忌。在地方上,藍玉霸占東昌民田,私蓄奴婢,縱奴作惡鄉里。此事后為御史舉劾,但藍玉竟怒逐御史。他還讓家人私買云南鹽1萬余引(每引200斤或400斤),進行走私。又因奏請多未采納,一直對朱元璋心懷不滿。這些做法,終于讓朱元璋動了殺心。洪武二十六年,錦衣衛指揮蔣瓛告發藍玉謀反,朱元璋就將他處斬,并族誅了三族。平時與藍玉關系莫逆的許多將校,也都被定為“逆黨”,遭到了抄家滅族的下場。當時因這個案件而被誅殺者多達1.5萬人,軍中的驍勇將領差不多都被殺戮殆盡。在歷史上,通常將胡惟庸案和藍玉案合稱為“胡藍之獄”。朱元璋借藍玉案徹底鏟除了將權對皇權的潛在威脅,將軍權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隨后,他分大都督為左、右、前、后、中五軍都督府,與兵部相互制約,以分其權。五軍都督府只管軍籍和軍政,不能直接指揮軍隊。只有到戰時才由皇帝臨時任命總兵官,戰后總兵官須立即歸還將印,所統軍隊則歸駐其原來衛所。從此,諸將奉命唯謹,軍權皆出于朝廷,不敢有所專擅。
除“胡藍之獄”外,朱元璋又以各種罪名誅殺功臣。朱亮祖、胡美、周德興、王弼、謝成、傅友德和馮勝等人,都先后為明太祖所殺。在淮西朋黨集團中,常遇春、胡大海等人在開國之前就已經死去。地位較高的,還剩下徐達和湯和二人。據稗史筆記記載,徐達暮年曾患重病,背部生疽,病愈后醫生千叮萬囑,說此病忌食蒸鵝,吃了病會復發,一發便無可救藥。洪武十八年(1385年),明太祖因念及功臣,派來內監賜食給徐達,所賜的竟然是只全鵝。徐達明知朱元璋的用心,但君命難違,只得淌著淚水當著使臣的面吃下,果然,沒過幾天便一命嗚呼了。另一位功臣湯和與朱元璋是同村人,小時兩人曾一道放過牛,他自然最了解朱元璋的心曲隱微。于是,就主動交出兵權,告老回鄉。朱元璋大喜過望,立刻派人到鳳陽為他修建府第,厚賜田宅。明初功臣宿將得以善終者寥寥無幾,湯和,便是其中幸運的一位。
“胡藍之獄”等大案前后達十幾年,誅殺元勛宿將4,5萬余人,將淮西朋黨集團的勢力根除殆盡。及至洪武末年,開國公侯勛戚所剩無幾,曾經煊赫一時的淮西朋黨集團,從此退出了明初的政治舞臺。對于朱元璋的殘酷殺戮功臣,歷來有許多人發表過意見。清人趙翼就認為:
(朱元璋)借助諸位功臣之力以取天下,及至天下既定,即將輔助奪取天下之人悉數誅殺,其殘忍的程度實千古所未有!
趙翼所言自然是一個事實。不過,我們也應當看到,明太祖鎮壓淮西新貴勢力,解除了對皇權的威脅,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也是完全必要的。它極大地穩定了明初的局勢,使得明代新近確立的政治體制得以順利延續。對此,明太祖與其太子朱標的一段故事頗耐人尋味——朱元璋迭興大獄,誅殺元勛功臣,太子以為株連過濫。他勸諫道:“陛下殺人太濫,恐傷和氣!”朱元璋聞言默不作聲。翌日,他故意將一根棘杖丟在地上,讓朱標拾起,朱標面有難色。朱元璋便不失時機地開導說:“你怕刺不敢拿,我替你將這些刺拔掉,然后再交給你,豈不更好!”顯然,將棘杖上的刺拔掉,一直是朱元璋蘊藏在心底的隱衷:在他看來,太子朱標生性過于懦弱,自己死后未必能鎮得住那些元勛宿將,故而有必要在自己生前解決這一難題,消除他們軍事叛亂的威脅,以讓朱標穩坐皇帝寶座。當然,朱元璋將“胡藍之獄”作為實行專制獨裁、排斥異己的正當理由,也使得明初的君臣關系大為緊張。大批的誅殺,讓朝廷上下的文武官吏人人自危。據說,當時的京官在每天早晨入朝之前,總要與妻兒訣別,交代后事。及至傍晚平安歸來,便闔家慶幸,以為又多活了一天。大興“胡藍之獄”,也使得朝廷的元氣大受損傷,造成了朝廷將才的極度缺乏以及中央軍事實力的削弱,客觀上形成了中央與藩王軍事實力對比上的不平衡。建文年間當“靖難之役”突發之時,明惠帝幾乎找不到合適的統兵之將,“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年逾花甲的耿炳文率師迎戰,屢屢敗績。于是,明初的政局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朱元璋在大興黨獄、翦除功臣勢力的同時,又將自己的兒子封為藩王,企圖依靠封建藩王保持政權的長治久安。他分封諸子為藩王,主要是捍御外患,襄輔王室。對于前者,當時邊防的重點在于對付北元蒙古勢力,故而沿著長城內外,明初擇其險要之區分封了9個藩王。其他分封內地的藩王,則分駐各省要沖,世襲鎮守。他雖然對藩王也做了不治民事、不授封土等等限制,但他惑于封藩能收到羽翼朝廷、鞏固邊防的作用,便日益加重藩王的權力。在政治上授予藩王自置官屬及移文朝廷索取奸臣的權力,甚至出兵“清君側”的特權:經濟上賜給他們大量良田與巨額祿米;軍事上則擁有護衛甲士,少者三千,多者數萬。隨著諸王權勢的膨脹,與中央政府的離心力量愈來愈大。及至朱元璋一死,由分封制種下的惡果,隨即使得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的矛盾由隱蔽轉為公開。在他死后不久,就發生了“靖難之役”。奪取建文帝皇位的不是朱元璋先前耿耿于懷的功臣宿將,而是他親自培植起來的藩王,這是“雄猜好殺”的朱元璋所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