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初的農村,孩子們是自由的,他們有他們的社會,那些放學后的下午,那些艷陽高照的雙休,那些酷熱難耐的暑假,他們或集聚在某棵陰涼的大樹下,或游蕩于某個熱鬧的集市里,他們不是在某個小伙伴的家里玩撲克,就是在某家小店門口買零食。
這個孩子們的社會,自然也會有階級的分別,年齡自然是階級分層的一個主要因素,因為小朋友的年紀,哪怕只是相差一歲,也會有比較明顯的身高力量上的差距,當然,如果真要從本質上去探討這個分級法則,其實也很簡單,那便是武力值,就像那個時候紅白機上玩的三國志里的將領們都有一個數值來標明他們的能力,光明村里的孩子們內心也會對某個成員有一個隱形的賦分,這個賦分值代表著話語權,決定權,收益值的高低,如若這個值最高,那么他便是大王,大王自然是眾人擁戴且遵從的對象。
光明河邊有一塊品相不錯的草地,因為這里以前堆過一大片從河里打上來的泥漿,還未干透,因此質地柔和,草不長也不密。于是,這里便成了光明村孩子們的比武場,偶有幾個放學后的下午,那里密密麻麻擠滿了不同年齡段的孩子,他們的書包堆在一旁,鞋子襪子也都飛在一邊,褲管卷起來,他們跳著,叫著,笑著,瘋著,這個場景若是不明狀況的人看了,一定會為之震撼的。
陳光明和陳武也在最近加入了比武大隊,陳光明這幾天在研究近戰術,他從他表哥張暉那里拿了一本沒有封面的秘籍,那書的扉頁上分明寫了三個大字“截拳道”,這書看得他心潮澎湃,每次都看得手心冒汗,腦袋里全是自己如何干翻別人的場景。他一有空便照著書上的分解動作比劃著,儼然成了武俠書里的主人公,感覺身體時刻都在進化著。
盼啊盼,終于到了比武日,陳光明這一整天都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上課魂不守舍,吃飯沒胃口,感覺一天特別漫長,終于熬到最后一節課,他又累又困,精神已經耗費了大半,他開始慌起來,一顆心砰砰跳。
春天的傍晚,平靜的光明河畔,一切都慢慢舒展開來,空氣里,農地里飄來的豬糞味和青草特有的氣味夾雜在一起,從視覺,嗅覺,觸覺上構成一幅特別的圖畫,這些元素讓凍了一整個冬天的孩子興奮起來。
沒一會兒功夫,光明河邊的草地上便人頭攢動,幾十號人圍坐在一起,看上去竟有點像在開武林大會。
光明村的孩子王叫陳健,五年級的他已經開始發育,個頭已經竄到了一米六以上,他皮膚黢黑,肌肉發達,他上一次跟人比武還是半年前的事情,據說他將對手整個人扛起來跑了十來米,狠狠摔在地上,這以后就沒人敢和他較量了。二王是陳光明的表哥張暉,張暉已上六年級,他基本上已經不再和小弟弟們玩耍了,只是這些局他都以元老的形式參與,他曾經也是孩子王,風光無限,他最得意的是他行云流水的各種招式,只要是從電視里或者書上看到的武術或者散打的技術動作,他都會比其他孩子做得更標準,更有力量感,鯉魚打挺,旋風腿,甚至后空翻他都會,如果說陳建是力量型選手,那么張暉便是技術型選手。三王李小波,五年級,個頭不高,準確來說是他非常矮,跟如今已經三年級的陳光明差不多,但是據說這人筋骨非常了得,耐力出眾,時常出一些陰招,比如掐腦袋,他跟個泥鰍一樣滑溜,別人試圖去抱摔他,他便從人家胳肢窩下鉆過去,然后縱身一躍,兩個手圍將過去,結結實實把對手的脖子圍起來,然后使出全身蠻力,他兇狠地掐著對方的脖子,兩個眼睛怒視前方,牙齒咬的咯咯作響,對手哪里還能掙脫,只被掐得眼珠突出,滿臉通紅,如若不是一旁的小伙伴們看出被掐者已經奄奄一息,勸說他松手,這家伙一定不會收手。因此李小波在一眾孩子里口碑非常糟糕,每個人對他又恨又怕,事實上這三個所謂的孩子王中,其他人最想挑戰的便是李小波,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所謂的“比武”,其實大都都是點到為止,他們都明白大伙彼此之間都是玩伴,沒必要那么較真,但像李小波這種沒有人情味的兇狠角色,是誰都討厭和想揍的對象。
不過,李小波對大王和二王絕對忠誠,他甚至是他們的“劊子手”,他也曾挑戰陳健,但是陳健的力量遠在他之上,即使他用了他的掐脖子技能,也能讓陳健輕松掙脫,陳健三兩下就把李小波撂倒,李小波一次一次被摔倒,一次又一次爬起來,他渾身是泥地看著眼前又高又壯的陳健,可憐巴巴道:“不玩了,玩不過你。”至此,他便對陳健的話說一不二。至于二王張暉,他是每個光明村孩子崇拜的偶像,他雖是二王,但就公信力而言,他遠在陳健之上,原因在于他那華麗的技戰術動作,和靈動的身體協調性,讓孩子們覺得他和所有孩子不在一個次元,他的偶像是李小龍,因此他在他讀二年級的時候就買了一本“截拳道”,也就是如今已經缺了封面,被表弟陳光明偷偷拿來的那本“截拳道”。
此刻的陳光明,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在“武林”的第一戰就在今天,他雖堅信“截拳道”的威力,但如今他畢竟才剛上手,功力有限。
陳光明的右邊坐著陳武,左邊卻沒坐著陳文,陳文并沒加入這個比武大隊,他不喜歡這種野蠻游戲,他喜歡的是文字游戲。
陳光明今天注定要跟人干一架了,但是他太不起眼,沒有人來請他“比武”,他已經憋不住了,他一定要讓其他人看看他的厲害,在日光開始慢慢黯淡下來的時候,陳光明終于忍不住轉過頭正經地對陳武說:“要不我們干一架吧?”
陳武一臉驚訝地看著陳光明道:“啊?”
還沒等陳武回話,陳光明便拉住他的衣領,著急道:“快!跟我干一架!”
陳光明其實內心斗爭已久,他剛剛環顧一周,發現孩子中他最不害怕的還得是知根知底的陳武。陳武被這莫名其妙的挑戰弄得一臉茫然,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已被陳光明拉到草地中央,陳光明一個健步飛踢過來,那模樣似武俠劇中一招“天外飛仙”,但樣子卻差了好幾分,甚至有些好笑,一眾孩子見他倆比劃起來,便將注意力全放他們身上了,有人喊道:“我去,這什么招?哈哈哈!”
陳武只輕輕一閃,陳光明便撲了個空,由于剛剛那招太過使力,陳光明一個趔趄,朝前沖出去五六米,正好撞到李小波身上,兩個人結結實實撞個滿懷,陳光明的膝蓋剛好頂到了李小波的腦袋。這李小波竟然被撞懵了,腦袋嗡嗡作響,他惡狠狠地從地上爬起來騎到陳光明身上,掄起拳頭就朝著陳光明的腦袋砸去,陳光明本能地用雙手擋住李小波的拳頭,內心已一片空白。
李小波見沒怎么打到陳光明的頭,便急了眼,他站起來朝陳光明撲過去,使出全身力氣將陳光明的腦袋攬到自己胳膊下。陳光明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只乖乖地任由李小波掐著自己的腦袋,沒一會兒,他便感覺整個人喘不過氣來,他垂死掙扎起來,可憑他的力量哪里能掙脫這等兇狠的必殺計,無助感頓時涌上來,他甚至有一種要暈死過去的感覺。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沖了過來,他狠狠地朝著李小波的腦袋一陣狂踢,沒等大伙反應過來,李小波的嘴巴里已經淌出鮮紅的血液,這下他慌張了,他松開了陳光明,捂住自己的嘴哇哇大叫起來:“啊!啊!我的牙齒!”
眾人定睛一看,踢李小波的人正是陳光明的好朋友陳武,陳武看到自己的朋友快被掐死了,不知哪來的勇氣,就發了瘋似的去拯救自己的朋友。
大伙意識到事情已經嚴重起來,看來李小波的牙齒被踢掉了,作為陳光明表哥的張暉立馬上前去勸架,但為時已晚,陳光明,陳武和李小波三個人扭打在一起,這地上草長得稀疏,大片的爛泥裸露在外面,這三個人在這泥地上滾來滾去,儼然三條灰不溜秋的泥鰍,沒多久他們的白衣服已然變成了黑衣服,他們的頭發,臉上,甚至嘴里都是泥巴,但他們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越打越兇,李小波被陳光明和陳武架住,李小波此刻狼狽至極,嘴巴里泥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還動彈不得,他終于無助地哇哇大哭起來,見他哭了,陳光明和陳武也就軟下心來,放開了他。
此時夜幕已慢慢降臨,夕陽只在山頭探出微弱的橘紅色的光,孩子們都紛紛散去,只剩下陳光明,陳武,李小波三個孩子攤坐在泥地里,他們面面相覷,李小波還未從悲傷中走出來,他依舊抽泣著,淚水把一臉灰泥沖出一條溝來,他在晚霞的陰暗里像極了一條灰黑相間的哈巴狗:“我的牙齒……掉了,你們……賠我牙齒!”
“小波,小波!你個殺千刀的!讓你把晚飯煮煮好,你個小畜生在這里!”這是李小波母親陳桂花的聲音。
陳桂花性格潑辣,教訓孩子的方法原始野蠻,人們時常看到她拎著菜刀追打李小波,那一聲一聲的粗獷兇狠的叫罵,恨不得讓全村人都聽到。
伴隨著陳桂花的數落,她“呼”地一巴掌打過去,李小波哪里反應得過來,被母親結結實實一巴掌打在臉上,傷心的李小波被這一巴掌打得幾乎快暈厥過去,但陳桂花壓根不給他機會暈厥,她抓起李小波的耳朵,疼的李小波哇哇直哭,他一邊哭一邊被他母親抓回家去。
陳光明和陳武被陳桂花的一通麻利操作嚇得趕緊逃回家去。
張梅花在家等得心都焦了,打算出去尋陳光明,她尋思這孩子如今越來越不像話了,一天比一天晚回家。她四點半從地里回到家,洗完衣服,收好被子,燒好飯,就等著爺倆回家,丈夫陳國慶去城里市場擺攤都回來了,陳光明這小子六點半了還沒回家,她剛要出門,就見門口石子路那頭灰溜溜地晃過來一個身影,那個搖頭晃腦的神似大鵝般懶散的身姿,張梅花一眼就認出來了,那身影貌似也看見了張梅花,他先是一愣,然后便似根木頭般一動不動杵在那了。
張梅花耐著性子,壓著聲音道:“你過來!”
陳光明呆在那兒,不肯過去,他知道今天自己這副模樣一定會受到前所未有的懲戒。
張梅花提高了音量:“你過不過來?!”
陳光明不但沒過去,反而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張梅花內心很矛盾,等到這個時間點,其實她對兒子的擔心已經多過了生氣,再看看他這副比乞丐還狼狽的模樣,她又對兒子多了幾分憐憫,她在暮色中望著兒子那雙似小狗般可憐的眼睛,那眼神充滿了害怕和怯弱,她不知道這小子到底經歷了什么,來自母性內心深處對孩子最柔軟的部分讓她本能的想要去呵護他,她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你過來,媽媽不打你!”
陳光明腦筋動了一下,據他對母親的了解,這下母親應該不會很兇狠地對付他了,于是他便慢慢靠近張梅花,張梅花也往前走,她伸出雙手輕輕地要去撫摸陳光明的臉。
就在母子將要溫情的當口,空氣里傳來一陣刺撓的叫罵聲,誰都能聽出這是陳桂花的叫罵聲:“個小畜生,把我們小波的牙齒打掉了,現在還在流血,人呢,都死哪里去了!”
聲音分明是從陳武家的方向傳過來的,陳光明聽了,一下慌了神,他心想,一定是陳桂花去找陳武了。
果然,陳光明聽見叫罵聲越來越激烈,陳武家方向好像也越來越熱鬧起來,陳光明猜想應該是有不少人過去看熱鬧了,張梅花此刻卻沒被那種熱鬧吸引,因為擺放在餐桌上的飯菜怕是要涼掉了,她拉著陳光明的手,回到了家中,對于陳光明而言,這一晚過的并不舒坦,內心像是有團棉花,堵得慌,因為他內心始終覺得,李小波的牙齒被打掉這件事情也有他的責任,只是窩在床上,始終沒法逃過這安逸的困頓,沒多久,他便睡死在這安靜的夏夜。
光明村的夜晚只剩下不知名的蟲子的叫喚聲,縱使陳武家剛剛經歷了陳桂花兩個多小時潑辣的爭執,但陳武母親王珍琴還是妥善處理了這件事情,畢竟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對于陳武家來說不是什么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