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北京捏面人兒
- 郎志麗等口述 吳欣還撰寫
- 3676字
- 2024-06-12 15:36:46
前面的話:一本聽來、看來、抄來、揉捏出來的書
如果你是北京人,在你小時候的記憶里,有面人兒嗎?
面人兒是什么?用面捏的小人偶。“小人偶?我只知道手辦和公仔[1]”,那你是90往后的人。“孫悟空、豬八戒吧?一個個用竹簽子插著”,70后、80后可能會這么說,改革開放后每年春節在地壇辦的廟會上有。棍兒上插的那種都是大面人兒,知道面人兒分山東大面人兒和北京面人兒等很多種嗎?見過用面團捏的成套的戲出兒[2]嗎?還有用面捏的舊京三百六十行,打糖鑼的[3]、剃頭的、鋦碗的[4]、賣茶湯的……這些,對于50后、60后可能都有些陌生,即便有人見過,那也定不是一代人共通的記憶。可對于20世紀40年代以前出生的老北京人來說,面人兒,用面捏出的舊京街頭小景可能勾起的就是他們心底飽含情意的過往。
面人兒已不是北京人童年的回憶
1900年出生的冰心曾在1957年11月21日去采訪北京面人郎——郎紹安。看到那些小面人兒,冰心先生說:“我所最愛的,還是一小組一小組的舊北京街頭小景,什么賣糖葫蘆的——一個戴灰呢帽子穿黑色長袍的人,左臂挎著一個小籃子,上面插滿了各式各樣的冰糖葫蘆;剃頭的——一個披著白布的人低頭坐在紅板凳上,旁邊放著架子和銅盆;賣茶湯的;賣沙鍋的;吹糖人的;無不惟妙惟肖!其中最使我動心的,是一件‘打糖鑼的’,是我童年最喜歡最熟悉的東西,我想也是面人郎自己最深刻的童年回憶吧,因為這一件做得特別精巧細致:一副帶篷兒的挑子,上面掛著幾只大拇指頭大小的風箏;旁邊掛著幾只黃豆大小的花臉面具,幾只綠豆大小的空鐘;里面格子上擺著一行一行的半個米粒大小的小白鴨子,框盒里放著小米大小的糖球……凡是小孩子所想望的玩的吃的,真是應有盡有了!我真是不知他是怎么捏的,會捏得這么小,這么可愛!這都是面人郎小時候最熟悉的北京街頭巷尾的一切,也是我自己童年所熟悉的一切,當我重新看見這些形象的時候,心頭涌起的卻是甜柔與辛酸雜揉的味道……”[5]
這是冰心《“面人郎”訪問記》里的一段話,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的冰心文集《小桔燈》。文章曾被收進中學課本,1980年代的中學生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都學過,但當年讀課文時,我不記得自己體會過年近花甲的冰心先生遇到小面人兒時那種“甜柔與辛酸雜揉的味道”。2019年,在郎家,我親眼見到那些用面團捏成的文章中描繪的街頭小景,我看到了手藝的精湛,卻仍沒感到“甜柔與辛酸”,只隱約覺得那里面一定有故事,一些從來不在我們這代人記憶當中的、正在消失或已經消失的故事。
揉捏進面人的一段光陰
2011年秋天,我第一次走進郎家,和郎志麗老師學習捏面人兒,斷斷續續一兩年,又放下了。2019年元旦剛過,我又來到郎家,打開筆記本,擺好錄音筆,決定開始認真聽聽關于怹、怹父親和面人兒的故事……郎老師話不多,這么多年,聽老太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著急,慢慢來”。屋子里不時響起蟈蟈的叫聲,那是老北京才養的秋蟲……想起最近讀到的一句話“入門并不難,難耐的是光陰”。
這句話出自《知日》雜志“不朽的匠人”那期,采訪鹽野米松,鹽野歷經40年記錄過2000多位日本手藝人。“每一位成為匠人的手工藝人最初都是為了養家糊口,他們中的很多人的學歷或許只有小學或初中畢業,然后就跟著師傅開始學習手藝。入門并不難,難耐的是光陰。沒有習藝之人會去博覽群書,因為技藝靠的是經年累月的磨礪。”[6]這也是郎氏父女從藝經歷的高度概括,可見,手藝人中外相通。
鹽野說“技藝的成熟要花費很長時間”,面人郎的技藝到今天已有百年,時間增長了技藝,同時也沉淀了記憶,日復一日,技藝磨礪出作品,作品也是一段被固化的記憶。郎氏面人兒里,揉捏進了一段特有光陰,所以冰心們看了會五味雜陳,而我們卻體會不到。2008年,北京面人郎,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需要留下的、傳承的是捏面人兒的技藝,更是早已被捏進面人兒里的記憶。
記憶是多么的不同
講老北京的面人兒,其實就是在解鎖被封存的一段光陰。但同一段光陰,記憶又因人不同。寫《俠隱》的張北海說1930年代(北伐之后、抗戰之前)的北平是金粉十年,但同時也說老舍筆下的祥子若沒死,必不會同意這種說法。[7]他們住的是同一個北平嗎?不是同一個北平嗎?張恨水說“人生一世,總有一個比較好些的日子,這個日子就叫作‘黃金時代’”,那面人郎的黃金時代是什么?寫過面人郎的冰心又會怎么看?
經過時間,記憶會自動篩選甚至重組,會出現偏差,而且同樣的情境對于不同的人,當時的感受可能本就不同。曾經久居北京的作家老向和林語堂都曾把北平比成一棵千年的老樹,把百多萬市民比成一個個的蝕木蟲兒。蟲兒生活在樹蔭下面、樹葉上面、樹枝里面,即使樹被掏空了,但每個小蟲兒嘗到的也只是機會所賦予它的某一枝干上的某一小點,至于樹有多高,根有多深,脈絡枝丫怎么伸展的,其他葉子上又有哪些蟲兒,那就不是某一個小蟲兒所能了解的了。[8]
蟲兒和蟲兒間自然會有交錯。小時候的冰心接過一個小玩意兒,遞出一個大子兒,與街頭手藝人發生交匯的那一刻,對冰心來講“回憶是甜柔的”,當然,甜中又“雜揉”著辛酸,她記得遞給她小玩意兒的那些人:“賣糖葫蘆的,打糖鑼的……都是我們極其熟識的朋友——他們除了從我們手里接過‘一大子兒’或‘一小子兒’的時候,偶然會微微地一笑,而眉宇之間卻是何等地悲涼憂抑呵!”但這仍然是冰心眼中的他們,那些手藝人,他們自己呢?一接一遞間,他們記下的是什么?
一本聽來、看來、抄來、揉捏出來的書
手藝人不太擅長講故事,全在手藝里了,郎家過去的事兒被記著的并不多。面人郎第一代創始人郎紹安,1992年去世,關于以往,只留下三篇口述文字,一篇寫于1979年的《面人郎自傳》[9],未發表;一篇《我的面塑藝術生涯》[10]發表在1983年《文史資料選編》上;一篇《我的一生》[11]寫于1992年,都是郎紹安口述,別人執筆,內容大致相同。第二代傳人郎志麗,郎紹安女兒,4歲隨父走街串巷,15歲正式學藝,如今78歲。老太太質樸,2018年秋天剛經歷一次中風,努著精神聚起隨時都有可能消散的記憶,一字一句講述面人郎的過往:“我能想起多少說多少,不為別的,就是想這些東西別埋沒在我這兒。” 可過去的東西想要再往回找,實在是件艱難的事兒。
對中國絕大多數家庭而言,過往只是模糊的印象,偶爾清晰的只言片語。郎家也是。西四牌樓一定見過一個常在下面擺面人兒攤兒的小伙子,阜成門城樓肯定知道那個大清早出城撿菜葉子的小姑娘,可牌樓與城門樓子60多年前就拆了。有些東西,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所以,今天要講面人郎這100年,只能聽來、看來、抄來。
聽,郎家的口述;看,看手藝的一招一式,看留下的那些面人兒;抄,從前關于面人郎的文字材料,與面人郎同時代人筆下的相關人事情景。一二十歲的郎紹安,每天早上下街[12],背著面人兒箱子走在阜成門內大街上,會和祥子們擦肩而過嗎?老舍說這條街是北平最美,一街看盡七百年,這美里也包括一個捏面人兒的手藝人吧。到了晚上,這個手藝人往家走,必會經過兩株棗樹,那是魯迅在《秋夜》里寫過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過了棗樹,向西走幾百步,再向北一拐,就到了橫四條,在這兒,郎家住了30年……
從走街串巷的手藝人到工藝美術研究所的民間藝術家,郎氏面人兒捏的是戲,是民間傳說,是老北京街頭的人和事。郎家百年起落與老北京的市井風情、城市變遷緊緊相連,這其中很多事情的準確細節已無法還原,但郎家的面人兒、郎家的記憶,與冰心、老舍們的筆端或并行或交錯,應該可以揉捏出些對郎家、對面人兒、對手藝人、對老北京的印象。無論是手藝人還是作家、藝術家,都是曾經的老北京這棵大樹上的蟲兒,樹供養著蟲兒,蟲兒也改變著樹。讓大樹上多一個小蟲兒說說話,認真記下來,不求清晰,但求貼切,可以回放出一點點被揉捏進面人兒的舊光陰。
注釋
[1]手辦是樹脂材料的人形模型,可以拼裝上色,也可以指人形成品,多為日本動漫中人物形象。公仔就是卡通玩偶。
[2]戲出兒,根據戲曲中某個場面而制作的戲曲人物形象,年畫、泥人兒、面人兒等都有戲出兒的題材。
[3]打糖鑼的,舊時北京街頭賣小玩意兒的小商販。
[4]鋦碗,就是用銅或鐵制的兩頭有鉤的鋦子修復有裂縫的瓷碗等陶瓷器。
[5]冰心:《小桔燈》,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75頁。
[6]沐卉:《鹽野米松:留住手藝》,載茶烏龍主編:《知日·不朽的匠人》,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版。
[7]參考自張北海:《俠隱》,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俠隱》作者張北海答客問。
[8]關于樹與蟲兒的比喻綜合自兩篇文章:老向(王向辰)的《難認識的北平》1936年,林語堂的《迷人的北平》1941年。見姜德明編《北京乎》(上、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
[9]郎紹安口述:《面人郎自傳》,1979年,金靜文整理,手寫在稿紙上,約12000字。
[10]郎紹安口述,郎志麗、馮國定、張子和執筆:《我的面塑藝術生涯》,載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北京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編》第十六輯,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234—246頁。
[11]郎紹安口述:《我的一生》,寫于1992年5月郎紹安去世前,約5000字,因當時未署名,記錄者姓名待考。
[12]下街,舊時小商販走街串巷做小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