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灼不斷地望著窗外,等得心焦,突然遠處傳來打斗之聲,兵器碰撞的錚錚聲在寂靜的夜里分外鮮明。在樓下搜尋的侍衛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鬣狗,各個拿槍帶刀呼呼啦啦地循著聲音而去。林灼大喜,轉頭看向溫達,見他還穿著那件濕衣不由地有些過意不去。她急走兩步,從柜子中隨手拿了一件袍子,搭在他的身上,道:“我自去了,今日收留之恩,來日必報。溫將軍,恕我不能向你道出我的名字,你好生保重。”說罷,林灼翻出窗外,隱入夜色之中。
天輝大殿之上,瑞國皇帝楊燧坐在書桌之后,面沉似水,頂頭的燭光照在這位四十余歲的皇帝臉上,竟然顯出幾分滄桑老態。桌面上鋪著一塊明黃色的錦帕,上面有三個小花瓶和一些碎瓷片。侍衛長常林垂著手站在一側,面色窘迫,剛才太醫驗過,三皇子乃心脈震斷胸骨碎裂而死,而且已經死了兩個時辰了。他們不僅發現遲了,救治遲了,連追捕都遲了。廣撒了一批又一批的侍衛,連個刺客的蹤影也沒尋著。
三皇子的生母麗妃守在兒子身旁哀哀地小聲哭著。那三皇子僵硬的尸身被太醫用特殊的藥水揉開,如今直挺挺地安放在了大殿正中的一架小床之上。宮人們低著頭腳步放得極輕,來來回回地安置著發喪一應要用的物事,偶爾發出一些細碎的聲音。除此之外,整個大殿只有麗妃一個人的哭聲。楊燧剛進殿之時,也迸出了幾聲嚎啕,那時節整個殿中及同來的宮人瞬間哭聲震天。
楊燧很快就止了淚,他想起了他其他的兒子。楊燧一共五個兒子,老大預謀反叛,被他貶為了平民,流放嶺南發配;老二智力昏昏,難堪大任;老三是他最倚重的一個,有勇有謀,治理水患頗有方略;老四早夭,只養到十二歲;老五聰慧乖巧,只是有些膽怯。難為他自詡一代英明君主,膝下竟寥落至此。
大殿中燈火惶惶,殿門大開,楊燧的眼睛投入深深的夜色當中,思緒也飄遠了。
到底是誰殺了老三呢?他國刺客?江湖莽人?奪嫡內斗?楊燧想鎮靜下來,好好捋捋思緒,但腦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左沖右突,頭一陣陣的刺痛總是讓他想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來。不管怎么樣,老三是再也回不來了。楊燧嘆了一口氣。
老五如今也十四五歲了罷,膽怯懦弱的性子也不是不能磨煉,況且如此一來,一個小心謹慎的君主不會銳意改革,更能延續他多年來的政策安排。想至此處,楊燧心下更為安定,開始瞇著眼睛,有條理地安排喪儀。
麗妃似乎是哭累了,眼睛直瞪瞪地看著殿中發生的一切,每過一段時間眼角就不自主地流下一滴淚來。她不明白,不明白為何幾乎所有人都止了哭聲,甚至不向三皇子看一眼,明明前一日,他還那么風光耀目。
“邐國使臣歐木葉到!向三皇子致哀!”“溱國使臣郭霍到……”外國使臣漸漸地都到了,大殿擁擠起來。這些前幾日舉杯同慶的人們,個個喪著臉。一名內侍走上前來,稟道:“陛下,除了齊國使臣宋大人和燕國使臣溫大人外,都到齊了?!比饑?、燕國和齊國是這片陸地上的三個大國,邐國、溱國等十數個番邦小國如眾星捧月一般存活在三個大國周邊。
楊燧擺擺手,一個是殘廢,一個前幾日剛救了他,來遲一些也沒有什么關系。三皇子死了,他感覺心氣兒都癟了,明明瑞國是三國中實力最為雄厚的,但他恍惚看到了沒落的將來。
“稟報圣上!”
這時從殿外跌跌撞撞跑來一名小內侍,一張臉漲得通紅,臉上不知是喜是憂,等不得進殿,邊跑邊喊:“皇上,宋大人把刺客拿住了,請您速速前往。就在汀蘭院外?!?
楊燧嚯得一下站起身來,起身過急,身子搖晃,身旁的內侍福公公忙上前扶住。楊燧擺擺手:“不妨事,擺駕……汀蘭院?!备9牭竭@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殿名,頭深深地低下去,扶著皇上出了殿門。
林灼一邊注意隱藏身形,一邊提氣疾行,步若流星。等到汀蘭院附近,她才慢慢緩下腳步,謹慎地將自己隱在暗處。面紗丟在了溫達屋中,林灼低頭撕了一塊衣袍,系在腦后,擋住下半邊臉。
汀蘭院中一片漆黑,一盞燭火也無,院內幾株異國品種的櫻花樹生得繁茂異常,擠滿了深深淺淺粉色花朵的枝椏一束束地伸出墻來,一簇又一簇的花朵悠然向暗夜播撒著異香。林灼聞到這熟悉的香味,不由地怔住了。這花名為珈蘭櫻,在秦若風所居的孤鳴山上隨處可見,且花朵四季常開。但孤鳴山外,林灼從未見過一株。
血衣派坐落在瑞國和燕國的交界處,那里群山環繞,不熟悉路況的行人走進去就恍若走進了天然的迷宮,繞來繞去沒有盡頭。血衣派就在群山的最深處,派中數百人散居其中,依照著個人所學派系,三五知交好友比鄰而居。血衣派通派分為了三大派系,精武系,奇謀系,五毒系,分別以武功、謀略、毒藥為主要修習內容。每個派系的弟子都有佼佼者,精武系自然以秦若風為先鋒,奇謀系則是何盈獨尊,而五毒系多年來一直沒有角出勝負,前幾名總是互相毒得下不來床,難解難分,最終由五毒系掌派歐陽群川施以解救。
林灼聞著這熟悉的花香,心中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測。血衣派有一個呈令堂,天下所有尋求血衣派援手的密令,皆匯集到此處。多年來各個殺手完成的任務卷宗,也都整理收集在此,由呈令堂堂主施麗娘看管。施麗娘是林灼和秦若風的師娘,年輕的時候是奇謀系中的佼佼者,平日里待人極為親和。林灼由于容貌特殊,而且“雙月計劃”的保密性極高,她在血衣派的活動范圍十分有限,除了孤鳴山的后山,她便整日流連在呈令堂,鉆在卷宗室,翻翻看看。
精武系的卷宗十分無聊,幾乎清一色的什么時間,殺某惡人,并標注上這人的罪狀,和最后密報官府精衛隊的時間。五毒系的卷宗又十分晦澀,如何配置某種毒藥,以何種不知不覺的方式下毒,林灼總是看得頭昏。只有奇謀系的卷宗,精彩紛呈,各種謀略,攻心術,美人計……看得人咋舌,而且奇謀系由于是謀略見長,完成任務的時間比較久,讀起來頗有味道。
林灼依稀記得,奇謀系何盈五年前的一個任務地點,就是在這瑞國皇宮。何盈化名入宮,是為除掉瑞國皇帝身邊干涉朝政的宦官一黨,拔出暗樁。那宦官頭目的具體名字林灼記不清了。林灼只記得,那是何盈入行以來,第一個失敗的任務,最終她施計假死才逃出皇宮。
難道這汀蘭院就是何盈多年前的居所?如今,秦若風又逃入了殿內,以何盈高深的謀略,會不會留下些玄機,給秦若風留出一線生機?林灼的心咚咚咚地跳起來,何盈和秦若風關系十分密切,兩人時常在孤鳴山讀書、喝茶,林灼見過多次。這一回,秦若風若因汀蘭院留得命在,那定是命運使然。
林灼悄聲往前走了數步,望見了汀蘭院門口僵持中的眾人。齊國使臣宋效天率著一眾仆從,用尖利的狼牙棍架住了一人。林灼心中一痛,月光下六條泛著寒光的狼牙棍抵著那人的前胸后背和四肢各處,有數根尖刺已然染了鮮血,這場景比溫達當初的講述更駭人數倍。
林灼凝神看去,原來被困住的這人竟是鐵屏風孔云??自泼嫔珴q得黑紅,醋缽似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他那把玄鐵黑劍掉落在了地上,離他有幾尺遠,青石板路上處處見血痕,可見剛才經歷了一番惡戰。
孔云梗著脖子把頭撇向一邊,其余人則緊緊地盯著他??自茻o意中往墻邊一瞥,望見了林灼,他馬上把頭轉開,粗著嗓子道:“要殺要剮快點的!老子不像那個喬沐,出賣老子行蹤,換得自己跑路!呸!還奔流龍王?逃跑小蟲差不多。老子干不來這種事兒!要殺要剮快點!”
林灼心中一暖,孔云這意思明明是在向她喊話,不會出賣她行藏,讓她快跑。這才是鐵錚錚的江湖漢子。可她怎能逃跑?林灼抽出碧峰劍,準備見機搭救。
宋效天伸出手,在孔云臉上連著輕拍了幾巴掌,笑道:“這位好漢,死到臨頭了,裝什么大英雄?。课铱缮岵坏媚闼?,一會兒瑞國皇帝來了,我可要拿你邀賞吶?!笨自埔Ьo牙關,一聲不吭。
“鏜鏜鏜”,鑼音遠遠地傳了過來。眾人循聲望去,正在這時,林灼飛身而出,攻其不備,瞬間撂倒兩位拿狼牙棍的仆從,孔云矮身從陣中脫出。眾人大嘩,宋效天早溜到墻邊,大聲嘶吼:“上,快上!補上陣型!”林灼幾步上前,一腳把宋效天踢出數米遠。宋效天迷迷瞪瞪地揉著腰,哎呀哎呀地爬在地上一時間沒起來。
林灼拉起孔云就跑,這狼牙棍陣法處處透著詭異,秦若風都能被擒住,她和孔云怎生是對手?林灼運起輕功,把孔云一個壯漢拉得雙腳幾乎離地,兩人東闖西撞,越過了不知多少亭臺樓閣,奔了好一陣,繞過御花園,迎面便是一個岔路口。兩人對視一眼,點點頭,一人朝著一邊分開跑。
跑了不知多久,林灼停了下來。宮中樓宇甚多,雖然林灼在來之前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研習過宮中地圖,但此時節也不由得開始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旁幾叢翠竹,暗夜下隨風窸窸窣窣地微響,幾座殿閣也無燈火,看不出個所以然。她抬頭觀星,奈何沒有溫達的野外行軍經驗,咬咬牙只得作罷,信步朝前走去,打算找個宮中最高的所在,爬上頂去,俯視一番,或等天亮后,再做其他打算。
剛邁得幾步,林灼耳朵一動,身后似有人追了上來。她忙腳底發力,奔得一陣,左右兩側腳步聲齊發,林灼嘆口氣,站住身形,果然前面也有人疾步跑過來。那幾人走上前來,在數丈遠處站定,影影綽綽地又來了數人,手上拿著的狼牙棒在月色下微微地發著暗光。原來這幾人自忖輕功追不上林灼,便發揮人多優勢,幾個方向包抄而來,未拿狼牙棒的仆從奔跑在前,拿了狼牙棒的則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后。林灼大致數了數人數,汀蘭院門口的那些仆從全在這里了??磥砜自剖堑靡蕴用摿?。
林灼聳聳肩,手伸到頭后緊了緊蒙著臉的袍布。她施展開步法,幾下繞開包圍狀的眾人,在瑞國皇宮兜開了圈子,左一圈,右一圈,越過假山,跳過湖泊,輕點牡丹,斜踩玉欄,騰空便及殿頂,附低直下長橋,三步一點,五步一跳,飛檐走壁之間,如幻似夢,靈動詭譎之中,飄忽如鬼如仙。
連兜了幾個大圈,那些拿狼牙棒的仆從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后,再也瞧不見蹤影,那些赤手空拳的仆從,追得粗喘連連,上氣不接下氣,人數也越來越少。林灼連拐了幾個彎,那些人便一個也看不見了。
林灼抬頭望去,不由地一愣,幾團珈蘭櫻花瓣隨風飄飄而落,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竟又繞了回來,眼前不是汀蘭院又是何處?汀蘭院緊閉的大門此時完全敞開,宋效天早已不在門口,門前則站了兩名黑衣侍衛。
林灼悄步貼近汀蘭院外墻,輕輕一竄,雙手攀上墻頭,偷眼往院中張望。汀蘭院中陳設十分簡單,卻進一步印證了林灼的猜想。這院中數株珈蘭櫻圍繞著院墻團團種了一圈,樹下設石幾石凳,中間一條青石板路,此外并無花草回廊,幾乎一眼盡覽院中各處。這里的陳設和秦若風屋前的景致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規模大了兩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