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坦白夜談
- 金絲雀與云上鷹
- 呆君記
- 4038字
- 2024-06-24 17:00:00
程西君:“田師弟,慎言!”
白茶臉上也露出不屑的神情,張了張口,沒敢說話。
喬之洛被刺激到了,瘋癲一般甩開小桔,細長的手指扯住桌布,將桌上的瓷碗、匕首、水壺都摔了個干凈。
喬之洛向門口沖去,路過田光華處,怒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腳下不停,迎面正碰上前來查看情況的鄭松。
鄭松:“喬師妹……”
喬之洛看也不看他,徑直去了。小桔余毒未清,咳了口血,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那邊人剛走,田光華就站不住了,面皮紫漲,朝后一倒就暈了過去。白茶一聲尖叫,趕緊查看自己是否中毒。白紋試了試田光華的鼻息,看向程西君。
不待程西君開口,歐陽群川便指了藍墨為田光華解毒。
程西君雙手作揖:“聽聞鄭掌門微恙,是晚輩來得不巧。晚輩凌霄派掌門座下大弟子程西君,見過鄭掌門。我等此次特來送協戰帖。”
鄭松一身天青色長袍,長髯垂至胸口,一笑眼角紋路略顯:“無妨。小病而已。協戰帖拿來我看?!闭f罷,鄭松盯了一眼林灼,林灼雙腿麻癢未退,軟得站不起身來,只好坐著行了個禮。歐陽群川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樣一股茉莉香襲來,林灼腿腳的麻癢幾乎瞬間緩解。
林灼向歐陽群川道謝后,走到鄭松邊上扶住他,低聲道:“師父,我回來了。您身體還好嗎?”鄭松神色不豫,擺擺手:“你去靜心堂等著我。”
靜心堂是血衣派弟子犯錯后常待的地方。
林灼推門進來,正對門口的墻上掛著創派祖師顧風的畫像。泛黃的紙張之上,顧風容長臉,劍眉星目,一張薄唇緊緊抿著,穿了一件藏藍色長袍,肩背一把長劍,整個人肅穆又瀟灑。底下供桌上擺了幾樣果品,花瓶里隨意插了兩支梅花,枝條旁出,殷紅朵朵。挨著桌邊,有一溜六個蒲團,已經跪了五個弟子了。
林灼走到最邊上那個蒲團,撩衣服也跪下了。
見有人來,五個弟子齊刷刷地朝這邊看過來。
和林灼離得最近的是個男弟子,杏黃的小肉臉上斑斑點點,像是個麻團。麻團上有一對黑葡萄似的眼睛,他語氣狀似可惜,實際上裹了一肚子好奇:“大師姐,你怎么也被罰了?”
見林灼光看著他不說話,他生怕林灼不肯吐露原因,忙不迭地把另外幾人的原因抖摟出來:“小施是昨天功課忘做了,青青是把解藥和毒藥裝混瓶了,二狗是趁師父睡著,把他胡子給燒了,圓子是沒記住暗碼圖,我嘛,我叫胡東子,嘿嘿,晚上在廚房偷吃被逮住了……”
林灼嗤地一樂,剛笑完又嘆了口氣。
胡東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林灼,猜道:“師姐,你這身打扮像是剛從外面回來,卻沒系著披風,”驟然小聲道:“是你的血披風丟啦?這事兒我也干過?!?
林灼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光披風丟了,我的劍也差點丟了,任務也被劫了……”
胡東子五人震驚:“……”
幾人徹底說不出話了,跪了一會兒,胡東子等人紛紛到時間走了,只剩了林灼一個人跪在屋內。
其實她清楚,剛才說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若風死了。
這比犯什么錯都致命。
月亮爬上樹梢的時候,門吱嘎一聲,鄭松冷著臉進來,把一個紅色的物事扔在林灼面前。
是協戰帖。血衣派真的接了協戰帖?
林灼錯愕回頭,沒想到迎接她的是一個干脆利落的巴掌。嗡一下,林灼感受到了血的氣息,幾乎瞬間,臉就腫起來了。
“誰讓你這么不惜命的?”
鄭松一把將林灼拉起來,推在供桌臺上。桌上果品盤子撞在一處,叮叮響。林灼跪的時間長了,雙腿氣血不通,腿一麻,又險些跪倒,忙扶住供桌,胳膊帶倒了花瓶,幾顆蘋果骨碌碌跌在地上,滾了幾圈土。
“抬頭看看祖師爺,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嗎?”
林灼看著墻上顧風的畫像,手上失了力氣,委頓在地,抱著供桌的腿,團成一團,喃喃道:“師父,秦師姐死了……”
鄭松滿臉通紅,青筋在額上分外明顯,大睜的雙眼像是在突突地跳動:“我知道她死了。我是在問你,為什么也想去死!”
林灼大哭:“師父,秦師姐死了!”
嘶啞的聲音刺著鄭松的耳朵,林灼哭得抽哽起來,呼吸不暢,說完一句還想說什么卻說不出聲了。
鄭松蹲下身,攥住林灼抹淚的雙臂:“她死了,雙月計劃啟動了。你不明白嗎?”
林灼吸口氣,斷斷續續道:“我從來沒想過……她真的會死!師父,放棄雙月計劃吧,我怎么可能代替秦師姐?我不行……不行的……我寧愿死的是我……”林灼的淚水像是決堤的河,漫過雙頰,浸透了衣衫。
鄭松身形晃了晃,半蹲下身,捧著林灼的頭,緊盯著林灼的雙目,吼道:“你清醒一點!現在你就是秦若風,沒有別的選擇!”
林灼被他震懾住了,漸漸止了哭聲,哽咽卻像潮水一樣一浪一浪地涌上來,脖子顫動著,停不住。
鄭松坐到供桌旁的椅子上,撣了撣袍角:“說吧。她是怎么死的?”
林灼平復了一會兒,將在瑞國皇宮發生的一切簡單講述了一遍,除了秦若風的死,把三皇子任務被假冒血衣派的笑魔刀王傅方金搶了的事也說了。但看著地上的協戰帖,還是瞞住了金杵劍法的事。
他站起身,在屋里慢慢踱著步,燭火將他的影子映得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他走了幾個來回,停住腳,輕聲問道:“你在她身上,沒有發現什么東西么?”
林灼哭得頭有些昏沉,但下意識覺得師父這句話有點奇怪。她是該發現還是不該發現?難道鄭松知道《金杵劍法》的事?
林灼余光瞥到地上的協戰帖,搖了搖頭。
“你確定沒有嗎?”
鄭松欺身前來,林灼嚇得忘了哭,又搖了搖頭。
鄭松清清嗓子道:“假冒血衣派的事,我會跟奇謀系羅掌派商量一下,看如何處置。至于你,孤鳴峰秦若風那兒,關四十九日禁閉,好好想想你到底應該是誰。但我可以告訴你,不管你想讓你自己是誰,從秦若風死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秦若風。
“禁閉后,與我一同下山,去凌霄派商討《金杵劍法》之事。之后就回來好好待在血衣派,師父不會虧待你的?!编嵥膳呐牧肿频募绨?,燈光下他的眼睛有幾分渾濁的溫暖。林灼一點一點地攥住鄭松的袖口,輕輕點了點頭。
“門口那個,進來吧!”
胡東子把門推開,沒敢進來,直接跪在了門口:“師父,我錯了。我什么都沒聽見,我剛站這兒的。我只是想著師姐可能沒吃飯,”說著,他舉起手中油汪汪的包子:“來給她送點吃的?!?
鄭松啞然:“你倒是很重同門情誼。也罷,那你師姐關禁閉這些天,就由你給她送飯吧?!?
鄭松說完這些話,好像卸了力,他徑直走到祖師爺的畫像下,靠墻坐下了。
胡東子見狀擱下了包子就溜走了。
桌上的蠟燭在跳動,昏黃的燭光把鄭松的面容照得恍若金紙一般。他仰著頭,雙眼無神地看著面前的虛空。
林灼在走出靜心堂門口時,回了一下頭,鄭松正伸手撫著祖師爺畫像的下卷軸,嘆了口氣。血衣派下一代的支柱倒了,鄭松的精神也搖搖欲墜。
是天要亡我血衣派嗎?林灼抹了把臉,走出了門。
出了靜心堂,林灼只顧低頭走路,冷不防被一人當街攔住。
那人一身白衣,拎著一個藥箱,正笑瞇瞇地看著她。這人正是有“醫神”之號的古方圓。江湖傳說中,他頃刻間能“活死人,肉白骨”,一雙素手挽救生命無數。只有血衣派中人知,古方圓既是醫者也是毒者,死在他手下的人也不可計數了。
對于林灼來說,古方圓是個瘋子。
自從“雙月計劃”啟動,她便和古方圓時常見面,不為別的,只為了她這張臉。早年間,林灼和秦若風只是有幾分相似,“女大十八變”,正在長身體的林灼,容貌也一天一個變化,為了林灼不“長歪”,穩妥地變成秦若風二號,全拜這位古方圓之手。
除了外敷的藥,偶爾還要動刀,秦若風身上每個變化,都要同步在林灼身上一模一樣地打下烙印。秦若風臉型是鵝蛋臉,林灼的臉則略有棱角,旁人粗看沒有太大差別,而古方圓見她的第一面,就按住她開了刀。
麻藥對習武者來說,最是忌諱,再好的藥也會對敏捷度產生細微影響。更何況,林灼武藝本就和秦若風差距甚大,只有輕功相差不多,這麻藥便更是不能用了。
林灼還記得,第一次見他,瞧著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誰知道一刀下去毫不留情。林灼冷汗浸透了衣衫,嘴唇發白,痛得說不出話,而古方圓則低頭擦去林灼皮肉上的血跡,牽起嘴角,露出一顆野獸般的虎牙,瞧著自己的“杰作”十分高興。
那時候,林灼就發誓,即便之后病死,也不會找他看病。但古方圓卻時時來找她,礙著師父鄭松的命令,她也無話可說,由著他擺弄自己的臉。
秦若風雖然武功蓋世,但因為出的任務多是血衣派中最為艱難的殺令,還是免不了會中刀傷、劍傷、鞭傷。每一次,古方圓就像一個作畫的人,悠悠然地在林灼身上,一刀刀一劍劍割出來長短、顏色一模一樣的傷口。
林灼還記得有一次秦若風傷在后背,一道刀傷,不長卻很深。晚間不好辨別顏色,在秦若風回來的第二日,古方圓就來到了林灼處,說要做刀傷。
早已輕車熟路,林灼露出后背,示意古方圓可以開始了。白皙的后背上,已經有兩道傷口,隨著日子的推移變得淺淡,如今這一道傷,則要在這舊傷之上,再“繪”新傷。刀落血出,再敷上引導結疤顏色的藥物,林灼已經麻木了。等她忍痛穿好衣衫,回頭之際,才發現古方圓瞧著她的模樣越發可怕,明明是溫柔的笑著,但神色好似面對著自己制作的“人偶”。
隨著林灼長相的定型,在她的刻意疏遠之下,她和古方圓見面越來越少了。上一次見面似乎還是在下山之前的數月。
“他打你了?”古方圓伸手去撫林灼的臉,林灼想躲,卻被他捉住下巴,來回看了兩回:“不礙事,即便再大些力氣,你這臉也不會有什么變化。果然還得是我的技術啊……”
林灼啐了一口,扒拉開古方圓,徑直離去了。
伴著星月的光,夜里的山路不算難走?;毓馒Q峰的路,林灼從小走慣了,不多時就攀上了山頂,來到了秦若風的門前。
屋子用大小勻稱的石塊壘成,位置選得巧妙,正在兩面陡峭平整的巨石之間,巨石擋住了凜冽的風,讓石屋處獨得一份靜謐,從巨石側緣處吹來的珈蘭櫻花瓣在屋前積了厚厚的一層。
何盈站在門口,纖弱得像是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院門沒鎖,用一個小小的門閂插著,林灼拔出門閂,何盈卻猛地沖了過來,攔住了她。
“你不能進去?!?
林灼看著何盈蒼白的臉色,嘆了口氣。她明白,這里是秦若風最后的一點存在,一旦她走進這個門,秦若風的一切就徹底地被她林灼所覆蓋。
何盈的雙睫間汪著的淚,欲墜未墜,原本嬌美的口脂在夜色下也成了兩抹暗黑。她的手青筋暴起,死死地抵著院門。
何盈以奇謀為長,武功偏弱,若是林灼硬闖,她是攔不住的。但如果她真的不想讓她進去,她有一萬種辦法,能讓她踏不進這個門。
如今她只是靠著她小小的身軀,擋在門口,像一株在風中顫抖的美人柳。
她知道她攔不住,秦若風的痕跡被抹去是必然的。
林灼輕輕抱住了她,何盈大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