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達海皺著眉,搖了搖手說無妨。又仔細看了一眼鄭克欽,道:“你父親是不是鄭松?”
這句話一出,幾人俱是一愣。孔云道:“可是那血衣派掌門鄭松么?”鄭克欽疑惑道:“家父確實是鄭松,現為血衣派掌門。可是有何不妥么?”武達海眉頭一松,嘆道:“我說怎么看起來如此眼熟!唉,時光匆匆,白駒過隙。這日子,真是不禁過啊。幾十年前,你父親的模樣,就和你現在一樣。”
“鄭師哥,他,還好么?”武達海一杯酒下肚,又嘆一聲。
鄭克欽和林灼對視一眼,心中奇怪,難道這金髯書仙竟然是同門中人?鄭克欽拱手道:“家父身體還算康健,近幾年有些小病,好在都無甚大礙。前輩,莫不是我派中人?”
船外雨停風住,只余水浪輕輕拍打船舷的聲音。
武達海站起身來,背向眾人,聲音有些顫抖,他自嘲地一笑:“被逐出門派的人,還能算是本派的人嗎?”
林灼和鄭克欽驚地站起身來,在他們的記憶中,老一輩人僅有一人被逐出了門墻,就是當年失手誤殺凌霄派弟子的那位,原來便是眼前這位金髯書仙武達海嗎?
“對,你們猜的沒錯。我便是當年四大殺手之一武通海的親弟弟,武達海。”
四周靜得怕人,林灼呼吸都放輕了。
武達海嘆道:“那一年,發(fā)生了太多事,許多事也說不清,便這樣莫名地發(fā)生了。現在回想起來,樁樁件件都是一場場噩夢。當年,四大殺手聯手行殺令時,令主未死,反而我哥哥慘死令主家中。一時間,血衣派弟子弒殺師兄弟的惡名就這樣傳了出來。那一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除了另外三人,沒有人知道。”
武達海頓了頓,問道:“喬師姐,她還在找尋那晚殺害我哥的兇手么?”
鄭克欽和林灼兩人低下頭,不知該如何跟武達海講述。當年四大殺手之一的喬之洛的確還在江湖中苦苦尋覓殺害武通海的兇手。作為上一輩五毒系的天之驕子,她早已不接血衣派的任務,隱居在江湖,行蹤不定。不過近幾年,喬之洛倒是經常回血衣派,不為別的,還是為武通海報仇。她似乎斷定現在的五毒系掌派歐陽群川就是那兇手,每隔兩年便回來與歐陽群川斗毒。
鄭克欽斟酌著用詞,道:“喬師伯還在想辦法為武師伯報仇。不過,似乎還未有進展。”
武達海長嘆一聲:“我哥身上有致命的刀傷,更有劇毒。但他們四人,除了喬師姐,另外三人都是精武系。我哥使刀,鄭師哥和蘇師哥都擅長用劍。喬師姐和我哥感情甚篤,當時已經在討論婚嫁之事,那毒不可能是她下的,而那刀傷總不能是他傷了他自己。當然,鄭師哥和蘇師哥也是會用刀的,但我哥的刀法已經出神入化,旁人用刀和他對戰(zhàn),只會死得更快些。
“更何況,他們四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那時候,他們一起拆招練劍,下河捉魚,爬山較量輕功,在野地里烤魚烤玉米,參加折桂比武,一起出任務……我像小尾巴一樣山上山下地跟著我哥哥,他們的感情我是親眼見證的。我不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會傷害我哥。”
林灼和鄭克欽對視一眼,彼此臉上都有微笑。他們兩個也是一起長大,常年在孤鳴山后山玩耍,聽著武達海的講述,兩人不禁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老一輩江湖人都記得,那件事沒過多久,又發(fā)生了一事,讓血衣派的名聲徹底掉入泥潭。你們可知是何事?”
林灼略一思索,道:“前輩指的可是,當年誤殺凌霄派弟子的事?”
武達海拍掌大笑,笑聲震得船艙簌簌微響,笑中的凄涼、憤恨、不甘相互纏繞著,聽到的人總覺得那笑聲像是緊緊纏繞著自己的脖頸,痛苦地難以呼吸。
武達海的笑聲突然戛然而止,面色凝重道:“如果死的是凌霄派的普通弟子,又怎會在江湖掀起這么大的風浪?死的是上一代凌霄弟子中的‘佼佼者’胡立剛!若不是他死,你們以為現在的凌霄派掌門能是那個朱峰么?
“朱峰此人,睚眥必報,陰險狡詐,實不該當一派之長。”武達海頹然坐在一旁,靠著船舷,閉著眼睛陷入了往事的回憶。
林灼的心咚咚跳得劇烈,似乎窺見了上一輩的秘辛。凌霄派掌門朱峰,她也有所耳聞,但江湖的傳言中,朱峰為人正直,頗有武學大家風范,教導出的弟子也是有禮有節(jié)。林灼想起田光華等人的做派,覺得傳言也確實不盡不實。
船艙內光線昏暗,燭火早已熄滅,外面的一線天光順著葦草簾的縫隙射進艙內,照得武達海的臉明明暗暗。武達海低聲道:“你們可能不信,胡立剛并不是我殺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但后來,來了好多人,好多人,其中便有那個朱峰,他們都說是我殺的!他們都說是我殺的!”武達海情緒激動起來,抱著頭瘋狂地撞向船艙,一邊撞一邊喊:“他們都說是我殺的!”
孔云沖上前,抱住武達海的頭,防止他繼續(xù)撞下去。孔云道:“師父,師父!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
武達海頓住了,喃喃道:“師父?師父?師父也不相信我!師父也不相信我!”武達海帶著孔云的手一起撞在船舷上,發(fā)出咚咚咚的可怖聲響。“那晚的風好大,刮在懸崖頂上,嗚嗚地響,像是山鬼在哭。但是哭有什么用呢,我被逐出了門墻,只能一個人背著包袱離開血衣派。”
武達海聲音低下去:“天大地大,哪里有家呢?”
林灼的眼淚不知不覺浸潤了眼眶,血衣派中的弟子們大多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早已把血衣派當成了依靠,將師父師兄弟姐妹當成了家人,她無法想象,當年被逐出師門的武達海有多么無助。
武達海掙開孔云的臂膀,閉著眼睛待了一會兒,臉上無悲無喜。
沉默許久的鄭克欽忽然開口道:“前輩,或許這件事,我可以跟我父親分說分說。師爺早已過世,收回門墻或許難以辦到,但您可以回到派內,住在熟悉的地方,沒準還能……”
武達海搖搖頭,伸手示意大家繼續(xù)喝酒吃菜。他抹了一把眼淚,似乎恢復了剛才的精神。武達海道:“剛才有些失態(tài)了。這么多年,第一次再見到血衣派弟子,確實有些失控。你的好意我知道。但現在我不想回去了。這么多年漂在這運河之上,漂慣了。”武達海坐回到桌邊,倒了一杯酒。
“這河上,從南到北,大城市有三十五座,小城市像是串珠一樣,這運河沿岸就是那串繩兒。白天長空云淡,躺在甲板上,涼風習習,晚上岸邊亮起一盞盞燈籠來,迷迷朦朦的。春天,一路向南,找個小鎮(zhèn)子,吃香椿炒蛋;夏天的時候,在紅陽樓吃運河名菜,糖醋銀鳳魚,鮮靈靈的魚肉滋味十足;到了秋天,劃船北上,長旺碼頭旁,有一樹一樹的金柿子,多摘些,做點柿餅子還能存到冬天吃;冬天了,運河是不結冰的,順流南下,捕兩條肥魚烤來吃……”
“我過的挺好,一點也不想回去。”武達海仰頭飲盡杯中酒,又招呼林灼等人吃菜。
幾人沉默著吃了一會兒,武達海對林灼道:“聽孔云說,你是這一輩的第一殺手?”
林灼點點頭,這“雙月計劃”是要誓死瞞下去的,所以面對前輩武達海的詢問,她也并不打算說明自己的身份。
武達海道:“你的師父是鄭師哥?”林灼點頭稱是。武達海拿筷子夾了一塊牛肉,停在桌面上方,笑道:“那么你師傅的獨門絕技,燕子三抄水,你是會的了?”林灼看著武達海伸在自己面前的筷子,明白他是想考教一下自己的武功,便伸手抄起筷子,低聲說一句:“前輩,得罪!”便朝武達海夾著的那塊牛肉而去。
武達海手腕靈活,帶著一雙筷子上下翻飛,筷子“哧哧哧”在空中劃出風聲。林灼運起飛天劍法,在武達海的筷子后面緊緊跟隨。這飛天劍和飛天掌法是一套武功,鄭松原原本本地教給了秦若風和林灼二人。其中有一個套招,名喚飛天燕,共分三式,也稱為燕子三抄水,是飛天劍的主要殺招。
林灼使起飛天燕一式,筷子橫掃,掃到一半猛然上挑,筷子打在牛肉之上,牛肉向上直直地彈飛起來。林灼和武達海對視一眼,兩人筷子上舉,嗶嗶剝剝四支筷子相互碰撞在一起,像飛速向上生長的粗藤蔓,筷子驟雨般密集的敲擊聲將周邊空氣都吵得激烈起來。
林灼飛天燕二式迅捷使出,夾住武達海的一只筷子,手腕旋轉,那只筷子吃力,轉著飛了出去。武達海變招奇快,輕彈另一只筷子的筷子頭兒,筷子直沖上去,一下子串上了牛肉。武達海面露微笑,剛想伸手去抓那只筷子,林灼一急,生怕他覺得自己這個冒牌的“第一殺手”武功不濟,瞧出不對勁來,情急之下,金杵劍法隨手使了出來,一招金杵飛天,兩支筷子脫手而出,一左一右斜插而上。
只聽嗒嗒嗒三聲,三支筷子插著牛肉呈三足鼎立之勢,立在了桌子上。孔云和鄭克欽驚地呆住了,兩人不由地看著那筷子發(fā)愣。
林灼站起身,從旁邊撿起剛才甩出去的筷子,用帕子擦拭干凈,雙手遞給武達海:“前輩,剛才多有得罪。晚輩武功不過爾爾,終是前輩技高一籌。”武達海接了筷子,放在一旁,拿起酒杯笑道:“你也不必過謙。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造詣,果然是我血衣派的第一殺手!”林灼聽聞眼神一暗,雖心中痛楚,還是勉力端起酒杯,和武達海碰了杯,兩人一飲而盡。
武達海沉吟了一陣,道:“不過剛才這第三式,似乎和多年前的招式有所變化。想必是師哥又加以改善了。”林灼聽罷,心中赧然,目光微微向下,不敢與武達海相對視。武達海似是十分歡喜,沒有注意林灼的異常,反而拍了拍林灼的肩膀,道:“假以時日,你必然是血衣派的領頭狼。”
林灼見氣氛融洽,便將心中藏著的疑問,說了出來:“前輩,剛才聽您在雨中高歌,曲調婉轉高亢,平日里極難聽聞。這歌喚作什么?可有什么由來么?”
武達海道:“這歌原是我哥哥愛唱的曲子,至于喚作什么我可就不知了。小時候,聽他老唱,唱著唱著這調子便刻在心里了。自從他故去后,我不知怎的,老是想起這首歌。”林灼道:“原來如此。晚輩又勾起您的傷心事了。”武達海擺手道:“無妨,無妨。已是陳年舊事了。”
幾人飲酒吃菜,直聊到傍晚時分。酒足飯飽后,林灼和鄭克欽起身告辭,四人出得船艙,清冽的空氣瞬間將人包圍。武達海深吸幾口氣,只覺得渾身暢快,他一轉頭看到旁邊船上,程西君幾人也在船頭吹風,不由地心中不耐。林灼和鄭克欽與武達海和孔云拱手告別,鄭克欽先一步踏過舢板回到原來的船上,林灼緊隨其后。
武達海在船頭看著林灼的背影,忽然道:“我之前住的康鹿山上,那株核桃樹還在嗎?”
林灼回頭,微風將她的頭發(fā)朝后刮起,她感覺到一點潮濕的涼意從脖頸潤到了眼眶。她笑道:“武師叔,樹還在的。去年還長了滿樹的核桃。我還分到了兩個吃。”
武達海笑了,擺擺手,鉆進了船艙。孔云待林灼走過去后,收了舢板,向林灼點了點頭,劃船遠去了。
“出峽還何地
杉松郁不開
雷聲千嶂落
雨色萬峰來……”
高亢的歌聲又響起,終是聲音越來越小,隨著遠去的小船漸漸地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