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并不陌生，只是闊別已久這樣的生活，在他小時候很喜歡在午睡時躲到衣柜里睡覺。

福利院的午休并不安靜，這里大多是有先天疾病的孩子，聽障、智障、視力障礙、肢體殘障，被這種苦難折磨到天天哭泣的小孩比比皆是，而被哭聲折磨成睡眠障礙也不無可能。

在衣柜睡午覺的習慣一直持續到周啟明十歲。

在孤兒院，超過三歲的小孩就很難被領養了，可能是擔心孩子記起自己的出身，培養不出感情。要是感情都養不出來，哪還能盼著養老？

大通鋪里的其他人睡在床上，無疑是午休時間。

周啟明搖醒了較為熟悉的兒時同伴，一個叫潘玉仲的家伙，他倆是為數不多的智力沒有問題的小孩，長大后他們也保持著聯系。

潘玉仲睡眼惺忪地坐起來，解答了周啟明關于年份的問題，是2004年。

周啟明拿起貼著潘玉仲名字的水杯，把里面的水潑在了自己臉上。

“你搞啥子名堂？”潘玉仲剛想喝水，他委屈巴巴地搶回水杯，盯著可疑的周啟明看。

“怎么回不去了......”周啟明抹掉臉上的水喃喃自語道。

福利院的苦他可不想再吃一遍，也許其他人日思夜想巴望著能重返兒時的美好時光，無憂無慮。

可是對周啟明來說，全是憂慮，天天爬滿身的憂慮。

身處此地，年幼的他會覺得如果是夢就好了，此刻的周啟明仍然這樣覺得。

是夢的話，總有醒的時候吧。

可是隨著走出宿舍，他的臉色越發難看，這里真實得太可怕了，不只是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每個人的眼珠子蘊含的神意都和真人沒有區別，這引發了周啟明的不適，是恐怖谷效應。

當一個非人類的物體，在外觀和行為上越接近人類，人們對它的親切感和好感會隨之增加，直到某個臨界點，一旦超過臨界點，這樣的好感就會陡然下降，并且轉變成強烈的排斥和不適。

管理員劉芊阿姨看到周啟明掛起了親切的笑容，放在以前，她是周啟明最尊敬的人，可偏偏現在她的微笑讓周啟明如臨深淵，她的肌膚毛孔竟然都帶給他一種真得不能再真的荒誕感。

他的腳在微微挪動，因為內心已經觸發了逃離反應，在劉芊詢問他為什么不睡午覺的時候，周啟明一溜煙就跑到了宿舍旁的雜物間。

這個房間幾乎和門一樣窄，放著木梯、掃把之類的工具，由于沒有鑰匙，門常年都開著，周啟明進來就立馬把門反鎖了。

外面的劉芊不斷在敲門呼喊他。

周啟明只顧著病急亂投醫，可不管是掐人中還是搖頭晃腦，都只是讓他更加體會到真實感官帶來的刺激。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睡覺，興許睡一覺起來一切就恢復如常了。

周啟明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閉上眼催眠自己，這只是無比真實的噩夢。

劉芊的叫喊聲越來越急促，最后她大喊道著火了。

語氣邪乎的就像是嚇小孩的童年故事里，想方設法忽悠人的吃人精怪。

喊聲一下子停止了，聽到她急匆匆地跑開，很快又跑了回來，外面的走廊晃著招魂似的手搖鈴，越發嘶吼地喊著著火了。

周啟明仍然堅定地閉著眼睛，只想睡著。

不知什么時候起，外面變成一團亂麻，哭聲、喊聲、奔跑聲，周啟明愈發肯定這是個光怪陸離的夢，在他守住本心后，這些嘈雜逐漸消弭。

直到他透著緊閉的眼簾，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光和熱，無法閉絕的鼻息被烈煙浸染。

原本放緩的呼吸，在他睜眼看到前方那扇劇烈燃燒的門后，變得難以平靜。

他終于想起來。

兒時有這么一天，桃花熟了，院樓也熟了。

而所有逃離火海的人，都遠遠地站在花海中，看著這場燃燒，沒人能放聲笑出來，因為有些束縛，是燒不掉的。

周啟明抱起木梯，撞開了火色的門。

是那天沒錯，大樓化成了焰色反應的集發地，他身處在這個等離子舞臺的中間。

如果此時有管弦樂團在一頓一揚地為他心中驚疑做背景聲的話，在他的眼神環視一周后，這種真實到可怕地步的森然感，簡直如同有節奏陰沉的女嗓在他的背后唱著頓音，而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轉頭看到背后發出聲音的人。

從這一天之后，自己就再也沒有在衣柜里睡過覺。

而且后面好幾年的時間，他無論去什么地方，只要是建筑內部，都要第一時間了解逃生通道在哪里。

劉芊又在喊他的名字，周啟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果然和當初一樣，樓下的社工已經拉起了幾張床單做的防護墊，劉芊在組織被困在這一層的幾個小孩往下跳，他也不例外。

在從三樓墜落到床單上的一瞬間，他醒了，回到了過山車上。

錢芳仍在身邊歡快地尖叫著，他沒有失去什么，除了暈厥時的幾秒時間。

“當天下午我又和錢芳坐了那里的天地雙雄，一個是彈射機，一個是跳樓機，我們選了彈射機，而在那樣的高強度游玩狀態下，我又陷入了暈厥。”周啟明站在門口，靜靜講述著。

“難道說又發生了那樣的事？”余書玲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來。

“是的，每一次我陷入加速度暈厥，都會回到那一天的情形中，后來我逐漸摸清了規律。”這個秘密和間諜案子是兩碼事，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大概率都會把他當做瘋子，而向余書玲這個心理輔導員訴說，無疑是最合適的。

周啟明考入北航，有錢芳的原因，也因為那里有條件讓他研究“幽空”。

那個每次暈厥后，都出現的奇異狀態，被周啟明命名為了幽空。

門背后的余書玲雖然震驚，但她調閱視頻記錄時，發現每次周啟明使用離心機前后，表情、小動作和肌肉緊繃程度都和其他訓練項目有較大出入，也就是說，周啟明說的情況，有可能是真的。

他這樣交底，其實也是為了換取余書玲的信任，如果周啟明的幽空是真實存在的，那他之前的行為動機就變得合理了，為了有更多機會進入幽空狀態，周啟明必須要進入駕駛員小組，以獲得更多使用離心機的機會，所以當商業間諜案出來之后，他才會找張馳達成秘密協議，幫忙糾察商業間諜這么一檔子事。

機器人1415帶著晚飯，靜悄悄地駛到了周啟明身旁。

余書玲房間的門開了，一把鑰匙被她扔在了地上。

“今晚十二點，去我辦公室，屆時我會發消息告訴你，我搜集到的情報放在哪里了。這把鑰匙先泡到消毒水里去。”余書玲把門關上了，現在周啟明還在門口，她沒有著急接收晚餐。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周啟明將那把鑰匙連帶著紙巾一起扔進了倒入杯中的消毒水里。

他坐在窗口旁的小桌前，桌上有包沒有拆封的香煙和滑輪打火機，周啟明拿起打火機，摩挲著打火石的滑輪，一束火焰升起。

他想起了第二次進入幽空的體驗，為了弄明白自己為什么反復出現在火災那一刻，周啟明在火場里搜尋了任何需要幫助的身影，把所有看到的需要幫忙的小孩都安全送出后，他被火焰包圍了。

但就在他被濃煙熏到暈倒后，又毫發無傷地回到了現實中。

陽光逐漸從桌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交織的燈光和月光。

桌面水杯里的鑰匙被周啟明撈了出來，簡單地甩了兩下后，周啟明把鑰匙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另一邊的口袋里，裝了曾經給魏恩東放血的多功能瑞士刀。

輕裝出門的周啟明，正大光明地夜跑了起來，現在他是自由的，十二點的基地很少見著人，要是再被黃警官發現自己鬼鬼祟祟的，很難解釋。

跑了十來分鐘，時間來到十二點，周啟明在主干道的監控中進入了二號辦公樓，他直直地往廁所方向走去。

二號辦公樓和大多數宿舍一樣，都是搭出來的活動板房，純粹用作教員和心理輔導員的辦公室，沒有看守人員。

周啟明上完廁所后，悄悄來到了角落的那間辦公室，用鑰匙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他給余書玲發了條消息，詢問她應該在哪里找情報，暫時沒有得到回應。

周啟明來到了余書玲的辦公桌前，手機放在桌面上打著光，他開始翻找文件夾。

既然余書玲是最近才出的事，那搜尋的范圍就是一周之內的文件。

周啟明快速翻找著桌面的所有文件，時不時留意一下手機上有沒有信息。

突然，一個強有力的，金屬質地的東西，緊緊地鉗住了周啟明的右手胳膊。

周啟明警覺地轉身看去，是機器人1415的機械臂抓著他。

看著自己胳膊上一根根細長的機械手指，這一剎那，周啟明終于把所有蛛絲馬跡都串聯起來了。

他對之前沒有完全設想出來的情景，有了新的推測，在余書玲打破鏡子后，幕后的人為了恐嚇余書玲，在1415開始送貨任務前，涂抹了包含炭疽病的肉汁在1415的移動機構上，余書玲只是隨意阻止了一下她的狗在1415身上亂舔，并沒有發現不對勁。

而經過短暫的潛伏期后，狗狗身上的炭疽病爆發，與此同時余書玲收到了辦公桌上的相框照片，玻璃面板上壓力裂縫中心點的形狀正和1415的機械手指相符合，是這只無情的鐵手捏壞了相框。

周啟明無論怎么捶打1415，都沒法讓它松手，反而被它的另一只機械臂抓住了肩膀，巨大的力道一瞬間捏得他肩膀痛到發麻。

他艱難地掏出右邊口袋的瑞士刀，可是手臂被緊緊鉗著，拿著刀的手根本夠不著1415身上裸露出來的電線密集處。

只感覺右手的血管都要被1415捏爆了。

在這個危急時刻，熟悉的身影沖了進來。

是余書玲，她隨手抬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在1415的機械臂上，機械臂紋絲不動。

見效果不大，余書玲伸手拿過周啟明手里的瑞士刀，對著電線密集處猛刺了兩下，卻被1415一個轉身撞開了。

跌到墻頭的余書玲沒握緊手里的刀，瑞士刀掉落到了辦公桌下面。

就在周啟明絕望地以為大局已定時，余書玲竟然拿出了一個電擊棒，她的手指把開關摁到了十萬伏電壓的檔位上。

在電擊棒劇烈的放電聲中，余書玲一個箭步跑回了1415身邊，把電擊棒懟到了剛才扎開表皮的電線上。

1415的電子屏上出現故障代碼，是短路的代碼，它的指示燈終于暗淡了下去。

在余書玲的幫助下，周啟明從鐵手中解脫了，他聽到了余書玲細弱蚊蠅的道歉聲：“對不起。”

事情遠遠沒有周啟明想得那么簡單，當初1415的移動機構上，被焊接了一根1公分不到的尖針，不蹲下去仔細觀察很難看到。

這和因紐特人捕狼的方法有相似之處，區別是因紐特人是把抹血的刀尖固定在雪地里，只留出一個散發著血腥味的冰疙瘩，冰原上的餓狼尋味前來時，會以為冰塊下面有凍起來的動物尸體，會用舌頭去舔冰堆上的血跡，試圖把冰堆舔開，但這樣會把它們的舌頭凍到沒有痛覺，餓狼的舌頭會在刀尖上舔來舔去，越來越濃烈的血腥味會迷惑它們食物馬上到嘴了，最后血越流越多，直到倒下。

為了讓余書玲的狗更快爆發炭疽病，尖針周圍涂滿了和炭疽桿菌調配在一起的狗糧泡豬血湯。

余書玲在第二天發現狗狗的頭部出現水腫時已經晚了。

她檢查到了狗狗舌頭上的細微傷口，但也染上了皮膚炭疽病，所幸的是抗生素用得比較及時，對她沒有太大的影響。

當余書玲推理到1415身上后，才有了后續一系列的計劃。

她一步步引導周啟明打破鏡子，吸引到幕后者的注意，等待周啟明和1415同時出現在她門口的時機，拋出了自己掌握了情報的信息。

她賭的就是這一刻，要是幕后者出現，此時她就能用電擊棒把那個該死的罪魁禍首電倒在地，為她的狗報仇。

可惜真兇并沒有出現，余書玲考慮再三，還是出現救下了周啟明。

她只是道了聲歉，沒有做出任何解釋。

至于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就讓周啟明慢慢揣測吧。

顯然兩人都小看了1415的強大系統，它竟然悄無聲息地重啟了。

周啟明和余書玲的腳腕同時被1415的機械臂抓住，兩人瞬間失去平衡，撲倒在地。

六輪的1415竟然以一種詭異的姿態直立著。

周啟明和余書玲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倒掛了起來。

戰斗看樣子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