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這段漫長的時間里,我并不擔心孤獨和枯乏,只要日夜輪轉(zhuǎn)能帶走麻煩和彷徨,我害怕的不是命運的齒輪,是停滯不前。”
“就當是好事多磨吧。”
“真正的好事并不需要多磨,大多數(shù)人都愛自我安慰,我不一樣,我已經(jīng)在最壞的打算前躊躇已久。”
一個月后,這個月終于不會那么奪目了,因為船箭分離后的推進艙在飛向地球。
觀察下來的結(jié)果,不是最好的情況,也不是最差的情況。
兩人可以前往空間站接受更詳細的檢查,陳弈也許很快就能結(jié)束隔離,但周啟明的情況不容樂觀。
他疑似染上了太空輻射病,偶爾會頭疼得痛不欲生,應該起源于那次近距離接觸了湮滅前的張橋。
好在這一個月下來,與他長時間接觸的陳弈并沒有任何不良反應,由于設備有限,只能推測周啟明因為太空輻射而激發(fā)了腦部某個地方的病變,沒有在他身上掃描到超出正常范疇的輻射值。
較于對他們的關(guān)注,輿情側(cè)重點被牽引到了舉世奪目的月壤上,已經(jīng)你來我往暗中較量多次的他國對手在這上面確實使了不少絆子,但民眾們的期望沒有被辜負,月壤隨著周啟明二人一起回到了近地軌道。
返回艙和軌道艙在藝術(shù)家的輔助下完美地對接上了,輕舟號重回完全體。
裴夕四人只能隔著艙門,在通訊器里對他們表示熱烈歡迎,除了日常補給的交互,接下來的時間里,軌道艙和返回艙之間的大門并不會打開。
周啟明和陳弈將會在狹小的返回艙中,度過一個半月的隔離期。
雖然陳弈回來了,但裴夕依然穩(wěn)坐指令長的位置。李希睿正在技術(shù)突破的關(guān)鍵時刻,分不出心來。秦向靈已經(jīng)快要完成回收助推器項目的前期工作。
對二人噓寒問暖最多的是黃海,作為最早發(fā)現(xiàn)張橋有問題的人,他心有愧疚,如果不是他突然撂挑子,周啟明和陳弈也不至于被交換到戴月組。
現(xiàn)在王北勛的死和周啟明的傷病都被歸結(jié)到了張橋身上,即便是藝術(shù)家這么會計算的超級計算機,也無法模擬和判斷出張橋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
都說遇事不決量子力學,大尺度宏觀系統(tǒng)的量子物理行為應該近似于經(jīng)典行為,而張橋事件不具備經(jīng)典性質(zhì),但毫無疑問,一旦能在這上面有所收獲,將是對科技水平的巨大提升。
張馳主張的對超級計算機里人工智能的評估快速落幕,藝術(shù)家不但洗清了嫌疑,迭代的進程還因為月球事件而加速了。
誰的科技遙遙領先,誰就能牢牢掌握話語權(quán),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不周山”計劃重新啟動,目的就是通過AI與量子計算的相輔相成,引發(fā)科技革命,這座萬眾矚目的“不周山”選址落定BJ。
介于張馳如此果斷地把所有罪責都推給了他的親生兒子,一些懷疑張馳夫婦的言論在網(wǎng)絡上如雨后春筍。
張馳一路扶持兒子進入神州紅集團,處心積慮地把張橋送到太空中,他做的細菌實驗和溫相序的死亡事件脫不開干系,大家都認為那是人血饅頭。
風波從冒出頭到摧毀現(xiàn)有的秩序只用了不到三天時間,張馳夫婦的罪行被扒出來不在緩刑條件內(nèi)。
商業(yè)航天員的選拔被認為有內(nèi)定名額,一些早早被淘汰的企業(yè)不甘白白陪跑,聯(lián)合起訴張馳夫婦存在商業(yè)欺詐行為。
本就是緩刑考驗期的張馳夫婦在這樣的高壓下,不得不交出基地的權(quán)力,大小事務暫時由神州紅集團、探險協(xié)會和航天局的三方代表共同管理。
好像真就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時代在快速變化著,而返回艙中被隔離的周啟明每天都過得無比煎熬,沒有止痛藥的話,很多時候根本沒法入睡。
在伸展不開的返回艙中,一直憋屈著的煩悶和無法抑制的疼痛。
有一根名為不羈的筋,正在被半點不鋒利的刀子切割著,要是斷了就再也接不回來了。
陳弈的各方面指標沒有任何問題,不過他也算耿直,堅持要陪著周啟明熬過45天的隔離期,其他人暫時還未接觸過周啟明,無法確定陳弈身上是否出現(xiàn)了某種特殊免疫,所以只有他能夠自由出入返回艙。
不管是太陽當頭,還是星夜于頂,他的睡袋始終在周啟明的睡袋旁邊。
兩人也算是從不打不相識變成了互相知根知底的朋友。
補給船如期將至,對周啟明來說口味不同的食物都是次要的,專門為他帶來的3D打印機和各種材料才是這么多天來最心心念念的物件。
專家組會把3D打印的模型上傳給藝術(shù)家,之后除了把打印材料裝機,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藝術(shù)家會造出一臺腦部掃描器出來。
3D打印技術(shù)本來就會在航天領域發(fā)光發(fā)熱,特別是建造太空基地、無人工廠這類設施時,對AI和3D打印都是重大考驗,正好借此機會嘗試看看,也算是一項新的實驗。
補給船還帶來了足夠裴夕四人返回地球的燃料,可計劃總會趕不上變化。
月壤在空間站接受了輻射檢查后,李希睿發(fā)現(xiàn)其中一部分的月壤具有超抗磁性,原來陳弈在大量采樣將功補過時,考慮到了張橋消失的地方可能存在科研價值,所以在那附近挖走了四十七斤的月壤。
誰也沒想到,這四十七斤月壤將成為下一個時代的地基。
另外二百五十三斤月壤中含有大量賽石英,這種不同尋常的物質(zhì)的特性可以使光信號更精確地傳遞和控制,而“不周山”計劃剛好就需要這樣的材料。
當下的量子計算機還存在太多缺點,想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不周山計劃的第一步就是先把超級計算機迭代為光子計算機,等技術(shù)成熟了,再把光子計算機迭代為量子計算機。
而這樣里程碑式的迭代所需的材料恰好就可以用月壤中的賽石英填補。
用月壤做光子計算機。
這么奢侈又瘋狂的新聞一經(jīng)報導,引發(fā)了全球熱議。
實際上大眾并不知道,那四十七斤超抗磁性的月壤更是讓李希睿摸到了室溫超導的門檻,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提純!
微量的雜質(zhì)阻礙了連續(xù)超導通路的形成,李希睿陷入了徹底的瘋狂,比任何人都瘋狂。
他知道有些時候,機會就這么一次,錯過了就不會再有了,所以他不相信什么回到地面再繼續(xù)研究的勸說,堅持要在空間站把這些月壤做成室溫超導體為止才會離開。
幾輪多方會議下來,披星組的四人返航時間往后推遲了一個月,容許李希睿研究出室溫超導材料再把那四十七斤珍貴的特殊月壤帶回地球。
而那253斤的月壤則是通過補給船直接送回國,本來這是一件難事,不過秦向靈的大光集團愿意把已經(jīng)完成實驗的回收助推器用來給月壤保駕護航。
首例太空垃圾回收助推器的任務居然是幫助月壤完成收回,這件事往后會被傳為趣談,畢竟有了這次運輸任務,才有了后來比超級計算機還快萬萬億倍的光子計算機——不周山。
這種其他科技領域完全望塵莫及的迭代速度,除了讓有些國家惶恐外,也讓不少專家產(chǎn)生了擔憂,足量的賽石英在這個看似天時地利人和的時間點出現(xiàn),就好像是為人工智能架好了硅基生命的骨架。
當然,人工智能取代人類的故事早就成為了科幻故事的一種發(fā)展格式,有人期待,有人漠視,有人懼怕,上一個讓大眾如此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的科技產(chǎn)物,是飛機。
周啟明對這些事已經(jīng)毫不關(guān)心,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惡化,發(fā)病時他不僅會頭痛,還會視力模糊和惡心嘔吐,極致難受時,他甚至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死。
腦部掃描的結(jié)果出來了,不是太空輻射病,而是顱壓太高,高到什么地步,正常人的顱壓是80到180mmH20,周啟明的顱壓達到了750mmH20,但奇怪的是,他腦袋里并沒有顱內(nèi)感染、腦出血或者腦部膠質(zhì)瘤這類的病變,只是單純的,超乎常人的顱壓高。
這樣的情況再度讓專家組炸鍋了,不過誰也沒法把周啟明從天上抓下來做研究。
沒法做腦脊液引流,沒法做骨瓣減壓,周啟明只能一邊做亞低溫療法,一邊用甘露醇注射液作為藥物治療手段。
僅是用藥的第二天,周啟明就深刻明白了甘露醇為什么是良好的利尿劑,他從難為情地把收集到的尿液交給陳弈帶去再生生保系統(tǒng),到陳弈掐著時間過來取尿,完全形成了周啟明的個人體液循環(huán),因為他凈化后的尿其他人也不敢喝。
第三天,因為亞低溫療法和低溫療法感冒的周啟明,顱壓不減反增。
第四天,周啟明穿上了擊破他直男尊嚴最后一道防線的裝備,太空紙尿褲。
病情在半個月的坐標軸里,出現(xiàn)了轉(zhuǎn)低回高的弧線。
眼看著即將好轉(zhuǎn),卻又迅速加劇,所有人都能設身處地地感受到周啟明有多絕望。
特別是每天都關(guān)注著他心理情況的余書玲,她是最清楚周啟明即將走到崩潰的邊緣,這種生理上的痛苦折磨已經(jīng)不是心理輔導能緩解的。
專家組也不希望周啟明真的在空間站因為這個病痛而瘋掉,最終他們給出了一個提議。
用3D打印做出手術(shù)器材和精密機械臂,把藝術(shù)家連到機械臂上,讓它給周啟明做骨瓣減壓的開顱手術(shù)。
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這是周啟明聽到建議的第一想法。
他忍著痛罵專家組的沖動,想討論出更穩(wěn)妥的辦法。
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手術(shù)得進行,不過全程要有人在旁邊候補著,一旦藝術(shù)家在關(guān)鍵時候出了問題,就得換成人工手術(shù)。
幾位航天員是學過專業(yè)急救的,知道這樣的手術(shù)有多難,都不敢拍胸脯保證自己能做周啟明的候補手術(shù)醫(yī)生。
裴夕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她愿意當候補的主刀醫(yī)生,李希睿也居然愿意暫緩馬上沖破瓶頸的研究,做她的副手。
他們二人的身材都相對瘦小一些,手術(shù)空間有限,畢竟不是地面,太空有空間站,太擠沒有空間站。
手術(shù)安排在三天后,裴夕開始惡補這方面的知識,看視頻資料,與醫(yī)生探討要點,拿3D打印出來的頭部模型練手。
明明已經(jīng)下定決心通過這場手術(shù)來賭自己的未來,但臨近手術(shù)的這天晚上,北京時間十一點,空間站剛好在經(jīng)歷持續(xù)九十分鐘的夜空,周啟明在無法翻來覆去的睡袋里失眠了。
他悄悄爬出睡袋,看了眼旁邊漂浮著的陳弈的睡袋,默默離開了返回艙。
推進艙平時不允許他們進入,里面沒有任何生活設備,但這樣一個獨立空間是此時的周啟明需要的。
他拿出平板電腦給余書玲撥打了通話,無人接聽。
當周啟明準備撥打第二次的時候,頭痛襲來,他只能用手緊緊捏著自己的嘴巴,免得發(fā)出聲音吵醒陳弈,已經(jīng)太多個夜晚是這樣一人承受著痛苦。
視力在撐過劇痛的波峰后恢復了些,他重新點出打給余書玲的通話,依然是無法接通。
此時地面上,手機屏幕熄滅后,空無一人的宿舍又歸于黑暗,沒過多久,門開了,身穿黑衣的女人走了進來。
這個女人戴著滑雪護臉頭套,漂亮的眼睛里掛著事態(tài)緊急的憂慮。
她拿起手機后又出了門。
齒輪轉(zhuǎn)動,鏈條細微的聲音并沒有隨著自行車的起步而傳太遠。
藍牙耳機被塞到頭套內(nèi)的耳中,通話終于接通了。
騎車的女人是余書玲,她正在前往地面站。
周啟明對次日的手術(shù)沒有信心,余書玲一改往日的樂觀語氣,只說了四個字,別做手術(shù)。
通訊的微波承接了短暫的安靜訊號。
“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周啟明沉默半天問道。
余書玲埋頭把單車的速度提到極限,如果沒有頭罩擋風,周啟明此時將會聽到刺骨的破風聲。
余書玲的聲音并沒有因為這樣的有氧運動而變沉重。
“你愿意再冒險一次嗎?”
嚴肅的氣氛被輕笑聲打破,已經(jīng)在生死邊緣徘徊數(shù)次的周啟明,冒險這個詞對他來說一點不陌生,事到如今還有什么難事能讓他望而卻步。
他的眼里是大無畏。
“但愿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