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現在你什么都不必知曉,只需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好了,請相信我,并且做好面臨死亡的準備。”
地面站的建筑已經出現在視野中,余書玲放緩了速度。
“好。”
“三件事,第一,有個你們未曾揭開過的罩子里面有最后手段,第二,現在到3D打印機那里,準備接收我發給你數據,你自己組裝,第三,接下來不要驚動任何人,不要相信聽到的,不到最后關頭,連我的話也不要相信。”
出現了,余書玲的經典約法三章。
周啟明深深記住了她說的話,兩人斷開了聯絡。
那樣的罩子他想不起來是什么東西,現在面臨的難題是3D打印機在軌道艙的密封艙那邊,他是被禁止進入的。
不過他已經打算不管事態會發展得多離譜也要相信余書玲。
雙向承壓艙門開了,自從周、陳二人回到空間站隔離后,沒有發現任何有傳播風險的隱患,艙門的管控放得很松,他們也信任周啟明會自覺待在返回艙內。
這會兒除了李希睿,其他人都已經在睡覺了。
周啟明悄無聲息地飄到了工作區的固定設備后,李希睿在專心致志地做化學氣相沉積法的超導體提純實驗,這是利用含有薄膜元素的一種或幾種氣相化合物或單質,在襯底表面上進行化學反應生成薄膜的方法,換句話說,是需要極其全神貫注的實驗。
其專注程度已經沉浸到周啟明就在他不遠處飄過,他也完全不知道。
密封艙的門開了又關,李希睿仍然在悶頭搞研究。
周啟明從一排排的實驗柜里,找到了裝有3D打印機的實驗柜。
開機后快速把藍牙連接了上去,余書玲發給他的模型上傳后,他按照數據說明,把打印材料一一找出來裝填好。
打印機開始動了,模型的外殼像是一把槍,但是沒有槍口部分。
動力組是由行星齒輪減速器和電機構成,連接部件其實就是筒夾和一根細長的金屬尖柱。
東西剛打印出來,警報聲就響徹了在軌道艙的播報系統中。
“危險行為預警,后果嚴重,請立即停止!”通訊器里傳來了藝術家的警告聲。
“周啟明,你去哪兒了?”陳弈也在通訊器里呼叫著他。
其他人收到了密封艙正在被非法使用的警告。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周啟明看著艙內航天服手腕上通訊系統的警告通知,他有些手忙腳亂地把打印出來的物件捧到懷里。
“你瘋啦?地面要是知道你擅自解除隔離,后果有多嚴重你心里沒數嗎?”裴夕的聲音也在通訊器里響起。
周啟明沒有回應,而是在密封艙里尋找空間,把懷里的零部件都先藏起來。
一切都太倉促了,如果有計劃的時間,他至少不會這么狼狽地被大家摁在地上,束手就擒。
他被關回了返回艙,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按照慣例,陳弈以外的其他人,因為接觸了周啟明,需要接受細致的檢查,以防出現他目前癥狀的人傳人現象。
地面站的值班人員居然沒有第一時間發現這場鬧劇。
艙門打開,陳弈待在門外一側。
“你確定不解釋解釋?”他沒有進入返回艙。
“我能事后再解釋嗎?”周啟明不知道該怎么告訴陳弈。
陳弈看了看他,他的臉上沒有偏執和深沉,從表情上找不到答案,也許是因為他本人也在找尋答案。
“行吧。”陳弈把一個東西扔進返回艙后,關上了艙門。
是已經組裝好的電動骨鉆,而且還裝好了電池,鉆頭也進行過消毒了。
這個工具的作用不難看出,這些日子周啟明承受的痛苦陳弈看在眼里,他時常在想,如果這樣的傷痛放在他身上,他自己能不能熬下來。
余書玲的語音通話打了過來。
“喂,計劃取消,現在什么都別做。”
周啟明掛掉了語音。
接下來該怎么做呢?
正當他在思考余書玲給的信息時,返回艙的燈光突然暗了下來。
“警告,氣閘泄露,請立即穿戴艙外航天服。”又是警報聲。
那一層窗戶紙終于捅破了,周啟明想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了,也想通余書玲說的第一點是什么了。
他沒有去找航天服,而是徑直走向舷窗邊。
那里有一個被透明罩框起來的紅色按鈕,是火箭發射階段逃逸塔的備用啟動按鈕,逃逸塔早就分離了,這個按鍵按理來說是沒有作用了。
罩子被揭開,周啟明的手掌貼在了按鈕上。
不帶任何猶豫,他按了下去。
燈光亮起來了。
地面基地坎兒井附近的一個地下室里的燈光亮起來了。
挖坎兒井的時候,這個秘密房間是張馳讓人悄悄修建的。
房間整體被鐵片包裹,回廊式的樓梯在土地里被鋼結構穩固著,往上五米才是地面。
林湘手里拿著一把長柄傘,沒有打開,而是撐在地面,塔里木盆地很少下雨,夜里又不用防曬,不過突兀的不是她的傘,而是她腳旁地窖門式的鐵蓋,上面有根天線一樣的金屬細桿立著,顯然,她是在放哨。
地下房間,張馳和余書玲目光一致地盯著無線電設備的連接情況,他們正在通過空間站的話音處理器與周啟明建立鏈路。
“喂,周啟明,聽得到嗎?”余書玲把桌上的麥克風拿了起來。
“嗯,聽得到。”
當那個紅色按鈕按下去后,燈光恢復,警報聲停止,周啟明心里的猜測就得到了驗證。
“現在藝術家暫時失去了輕舟號的連接權限。”余書玲解釋道。
“猜到了,這不是你的主意吧?”紅色按鈕這一招,可不是余書玲能布置的。
“是的,張會長現在就在我身邊。”
周啟明猜到了結果,但是猜不到開始,為什么余書玲會突然和張馳開始了合作。
余書玲把麥克風伸到了張馳身前,他沒有拿走麥克風,而是湊過腦袋,一本正經地開口。
“周啟明,我知道欠你一個解釋,但現在沒時間把事情攤開講,我所做的都是有必要的,咱們能在此時此刻建立聯絡不是巧合,我想告訴你,明天那場手術對你來說不是好事。”
“我知道。”周啟明輕描淡寫地說道。
張馳有些不解周啟明為什么會知道。
“王北勛在登月前就有不好的預感,后來他死了,現在我也同樣對那場手術有極其強烈的不良預感。”他說出了自己的理由,全憑預感。
“但是你的病情需要解決,張會長說你必須得顱骨穿孔才行。”余書玲說。
顱骨穿孔,和骨瓣減壓手術并無實質上的區別,效果都是為了降低顱壓。
但是顱骨穿孔在十八世紀的歐洲是神秘主義的開明邪術,通過在頭蓋骨上打洞來提高感應能力,讓腦袋與宇宙之間建立一條通路。
煩人的頭痛再度侵襲。
“這個理由總得告訴我吧?”周啟明問。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這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張馳知道這話聽起來有多怪異。
如果沒有幽空的經歷,周啟明是絕對不會相信這種瘋言瘋語的。
“往哪兒鉆?”沒想到周啟明直接這樣問。
頭痛在加劇著,比以往更痛,他毫不懷疑自己的腦袋隨時會破殼而出什么東西,怪獸或者他無法收束的生命。
“前頂穴,百會穴往前兩指。”
“深度呢?”周啟明問。
余書玲已經不忍心聽下去了,她把麥克風交到了張馳手里。
“1厘米。”
“這......我怎么算得清楚?”
周啟明如果不是現在痛得死去活來,肯定想都不想就會把通話掛斷。
“通了之后,心里會清楚的。”張馳臉色凝重。
“行吧,沒你事兒了,余書玲呢?”周啟明不想死前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和這個糟老頭子聊玄乎的。
張馳難堪地把麥克風遞給轉身回來的余書玲。
她回應著周啟明。
“在的。”
沒有立即說話的周啟明在咬牙撐過一波差點讓他痛到暈厥的嗡鳴和翻騰。
等稍微好些了,他才開口說道:“那個問題,我想到更好的答案了,如果能去旅行的話,我想往南走,往最南走。”
“南極嗎?”
“對!”
“為什么?”
“聽說那里每年只有一次日出和日落。”
余書玲忍住了笑意,她聽周啟明吐槽過太多次空間站一天要經歷16個日夜了。
“北極也有極晝和極夜。”
“我怕被北極熊追殺。”
余書玲笑了出來。
張馳瞪大眼睛,本來氛圍已經緊張到讓人窒息,怎么到余書玲手里,兩人就有說有笑地聊了起來。
“你還會怕死啊?”余書玲收起了笑容發出感嘆。
“以前不怕,現在......”
周啟明說不出話來,要不是沒有重力,他現在恐怕已經疼得在地上打滾了。
一般情況下,人是無法自察體內的,但偶爾會有喉嚨癢、肚子痛,才會對具體位置有清晰的感覺,而現在周啟明腦袋里半邊天在戰火紛飛,保持清醒對這一刻的他來說,只會對痛楚有更清晰的體會。
余書玲隱約能聽到他在極力壓制自己快要決堤的歇斯底里,那是一種喉嚨的低吼。
可是無線電通訊中斷了。
輕舟號上,藝術家的警報聲再度響起。
“危險行為預警,請立即阻止周啟明的自殘行為!請立即阻止周啟明的自殘行為!”
掃描完身體的披星組四人本來發現自己接觸周啟明后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打心底是高興的,但聽到警報立馬又把心懸起來了。
四人像雁陣一樣,整齊地飛向返回艙。
陳弈就靜靜站在艙門口,雙手抱胸,等待他們的到來。
返回艙里,周啟明手里的平板電腦畫面自己動了。
上面彈出了一段視頻。
是張橋錄的視頻日志,除了心理輔導員,這樣的視頻日志應該是保密的。
畫面中,張橋的視線失焦,在回想著什么。
他說:“很小的時候我就無意間在我父親的電腦上看到過有關周啟明的文檔,為什么記憶那么深刻呢?因為他們問詢過我的意見,說要領養一個男孩加入我們的家庭,小時候不懂事,以為他們不想要我了,我就成天祈禱著出點什么差錯,讓他們領養不到那個叫周啟明的男孩,為什么我這么確定是他呢?我父親在06年之后,開始搞捐資助學,目標群體就是重慶那邊的孤兒,我很確定他的目的是扶持周啟明。”
周啟明關掉了通訊器里裴夕他們的呼喊聲,頭痛的時候聽到這些吵鬧聲只會心情更加煩躁。
“這件事隨著我逐漸長大,其實淡忘了,直到我在培訓基地的名單里又看到了周啟明這個人,我才終于知道,原來這么多年里,我的父母一直都在操縱著他的人生,我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這讓我也想到了自己,我開始懷疑自己一路走到這里的本心是不是真實源于我個人的,我一開始是不想接觸周啟明的,我把他視為傀儡,視為異己,但當我不得不和他相處,并肩作戰到此刻,我承認他是我最羨慕的人,那種不需要退路一往無前的人,可越是這樣,我越好奇我的父母為什么要在背后默默排布他的人生軌跡,真的是為國家培養人才這么簡單嗎?”
畫面里的張橋眼中有濃烈的迷茫。
“他們到底想對周啟明做什么可怕的事?”張橋帶著不解看著鏡頭,就像是跨越了生死和時空,在與屏幕外的周啟明對視一樣。
周啟明從火箭升空的那次幽空后,就不再相信張馳,看完這個視頻后,他對張馳的態度依然是懷疑的。
但他相信余書玲,平板電腦被他放在了空中懸浮著。
周啟明握住了醫用的電動骨鉆的手柄,他的手指放在扳機上,輕輕一摁,電鉆就在細弱蚊蠅的扭速聲中啟動。
他松開扳機,左手手指在頭頂摸索,量距離,隨后舉起右手,把鉆頭對準大致確定的前頂穴。
他想果斷地鉆下去,但頭皮真正感受到鉆頭帶來的刺痛時,恐懼才如暴風驟雨般軒然傾盆,使他的右手為之顫抖。
明明已經關閉的通訊器無故開啟,雜訊和人聲同時響起。
是他自己的聲音。
“不要上當了。”周啟明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從通訊器里響起。
亂套了,他甚至不知道是從一開始就亂套了,還是當下混亂徹底爆發。
就好像他本身變成了一個混沌系統。
不確定性、不可重復、不可預測。
鉆頭的獨舞開始了,這段舞只有一個動作,旋轉。
舞蹈自上而下,穿過皮層和皮下層,穿過腱膜層和腱膜下層,勢如破竹,舞臺只有紅與黑。
骨膜層和頭蓋骨在鉆頭前也形同虛設,細弱蚊蠅的扭轉聲在硬碰硬的骨傳導下,變成了沖入他顱內的千軍萬馬。
整個空間站的電力頻斷頻閃,就像是在配合周啟明快速翻動的眼皮一樣。
湖面的冰塊一下被鑿通了,這是周啟明雙眼被流下來的鮮血蒙蔽前最后的感知。
他只記得自己求生欲極強地把昏迷前的所有力氣用來抽離開頭頂的電鉆。
空間站陷入了黑暗中。
不過九十分鐘的夜晚過去了,在地球的邊緣,是不曾停歇閃耀的太陽。
裴夕幾人沖入返回艙時,陽光已經從舷窗照進了逼仄的黑暗空間。
光影中,是漂浮的一顆顆血液。
還有像是被陽光托舉在半空的,失去意識的周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