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房子似乎搖晃了一下,小健醒了。身上因為出汗,感覺有些冷,他硬撐起身體朝窗戶看去。一束明亮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照了進來。小健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不禁閉上了眼睛。他心情有些沮喪,每當空氣通過喉嚨,就會發出微弱的聲音,給他送來痙攣的信號。這是他的老毛病哮喘在猶豫要不要來找他的麻煩。
“又要開始了嗎?”
小健感覺渾身軟綿綿的,但還是硬撐著起身,坐在了床邊。
因為醫生的建議,小健和媽媽來到了這座距離東京不遠、水比較干凈的海濱小城,打算在這里過暑假。醫生說這里有利于緩解小健的病情。搬過來已經五天了,這五天里小健的身體狀況非常好,好得令人不可思議。小健感到暢快無比,心想:“終于要和這個病說再見了嗎?”
“果然還是不行嗎?”
小健現在覺得很失望,身體松懈下來,又向后躺了下去。一想到這個和自己形影不離的、麻煩的病,他就覺得鼻子有點酸。
過了一會兒,小健把目光投向了廚房。
“媽媽。”他呼喚了一聲,“房子怎么晃了一下……”
“咦?小健,你今天起得好早啊。看起來精神不錯啊。”
媽媽美千代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探頭問道。
“說我精神不錯……每次媽媽都是這么和我打招呼。每天早上說的話都一模一樣,就像念咒似的。只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小健心想。
他沒有看美千代的臉,悶悶不樂地坐了起來。
“我在問你,房子怎么晃了一下?”
“沒錯沒錯。剛才這條路上有一輛輕型面包車駛過。好像是有人搬進了那邊山坡頂上的房子里。”
美千代邊說邊拉開了小健房間的窗簾。
緊挨著小健房間的那條路,是一條從海岸大道斜著分出來的兩百米長的陡坡。小汽車能勉強通過這條坡道,如今正是夏天,路兩邊長滿了茂盛的野草。這條坡道的入口處有一家名叫“山下商店”的雜貨鋪,坡道中間是小健的家,坡道上邊是另一戶人家。只有這三家共享這條坡道。再準確點兒說,山下商店的一側是面向海岸的,他家走海岸一側的路更多,所以這條坡道可以說是這兩戶人家的專用通道了。
這兩處小小的房子是山下商店的主人建造的,用來當成別墅出租。這處租給了小健他們家,只在這個暑假使用;另一處是坡頂的房子,因為上坡下坡很不方便,每年都找不到租戶。山下商店的主人覺得早晚要拆掉,便任其荒廢了。
第一次與小健和他的媽媽美千代見面時,山下商店的主人用下巴指了指坡頂的方向,仿佛在看著一個燙手山芋似的,說道:“要是有人愿意買,我倒是愿意低價賣給他。你們請看。那座山坡伸出了海面,對吧?從那里眺望到的景色特別美。太太,您看怎么樣?要不然索性一咬牙把它買下來?這樣每年夏天都可以來這里度假啦。孩子的病很快就能治好啦!”
“看來是終于有人搬進去住了……”美千代自己嘟囔了一句,然后說道,“好了,我們也要活動起來了!做早飯!”
說完便走出了小健的房間。
可是小健仍然坐在床邊,睡眼惺忪地看著坡頂上的房子。銹跡斑斑的藍色鐵皮屋頂旁邊,停著一輛輕型面包車。能看見一個長著亂蓬蓬的白頭發的腦袋和另一個稍高一點的棒球帽在房子和車之間來回走動。偶爾有海風吹來時,能聽見“啊呀”“啊”的奇怪叫聲,還有“是,是”的應答聲,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小健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難道搬過來的是個外國人?
吃完早飯,美千代便出門去山下商店買牛奶去了,順便打聽了些新鄰居的事情。
“聽說原來是位船長。他喜歡能看到海的房子,就把坡頂的房子買下來了。據說是位上了年紀的人,性格有點古怪。你爸爸在東京很擔心你能不能交到朋友,如果是有孩子的家庭還好,可惜是位老爺爺,真失望啊。”
“媽媽,那個……是什么?”
小健打斷了媽媽的話,指著窗外坡頂的房子問道。
在那所房子的南面能夠俯瞰大海的地方,一根細細的木桿徐徐豎了起來。木桿的兩側有兩個腦袋緊挨著,還時不時傳來“嗨喲”“嘿,使勁兒啊”的喊叫聲。
“嗯……是什么呢?會不會是鯉魚旗?不過似乎不是季節啊。說不定是他孫子過來玩兒了。畢竟現在是暑假嘛。要真是這樣的話,小健,你就過去一起玩兒吧。這不是挺好的嘛。”
“隨便。”小健漫不經心地嘟囔道。
將近中午時,輕型面包車順著長滿草的坡道慢吞吞地開了下來。司機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小心翼翼地轉動著方向盤,從小健家的窗戶前駛了過去。
而后,四周剛剛安靜下來,坡頂的房子里又傳來“咚”“咚”“咚”敲錘子的聲音。小健被錘子聲吸引,不知不覺忘記了胸口那討厭的聲音。
小健第一次哮喘發作時還是個嬰兒,剛剛出生八個月。當時連醫生都沒察覺,還是他媽媽美千代發現的。小健呼吸時會發出類似吹笛子的細弱的聲音,這讓美千代想起了自己那七歲時死去的弟弟。醫生和丈夫一平一遍遍地安慰她說,現在已經有療效好的藥物了,不用擔心。可是她對小健的病仍然十分恐懼,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也許是受到媽媽的影響,小健從小就是個膽小的孩子。即便偶爾想和朋友們一起奔跑,或是一起大聲唱歌,也總是會莫名地害怕,最后不得不放棄。最讓小健覺得安心的事,是把床挪到窗戶邊,他一邊在床上滾來滾去一邊眺望窗外。他馬上就升四年級了,卻從沒去過運動場,只是從窗戶向外眺望。而且,小健也沒覺得這種生活有什么奇怪。
第二天早晨,小健醒來時,已經完全忘記了新搬來的船長爺爺的事,反倒是胸口堵得慌的感覺似乎更加強烈了,他試著輕輕咳嗽了幾下。喉嚨似乎有些發緊,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小健緩緩松開握住脖子的雙手,伸手去打開窗戶。剛打開一半,突然疑惑地探出小腦袋,朝船長家的方向望去。然后,他回過頭大聲喊道:“媽媽,你過來一下!”
“小健,是身體不舒服嗎?”
美千代穿著睡衣飛奔了過來。
“不是。你看那個……”
順著小健手指的方向望去,可以看見昨天豎起來的那根木桿的頂端掛著一個東西。
“咦,那是什么呢?看起來也不像是洗好的衣服。”
“既然是船長,說不定是船旗?”
“不會吧?看那東西的邊緣破破爛爛的,而且東一塊西一塊的,顏色也不一樣。要是旗子的話,應該會有字或者圖案吧……不過,小健,你就穿件睡衣站在窗口,當心會被風吹著。快點去換件衣服。”
“沒事的。”小健沉著臉說。
不過,他的手緊抓著睡衣的領口。
“媽媽,你能看見嗎?那東西在頭上分成了兩部分,對吧?用來觀測氣象的風向袋就是那種形狀。”
“嗯,究竟是什么呢……哎呀,難道是……褲子?你仔細看!風把它吹起來的時候,能看見穿腰帶的地方呢!”
“原來是在晾衣服啊!搞什么嘛……”小健一下子沒了精神,小聲嘟囔了一句。
“可是,那條褲子實在是太破爛了啊。要不然媽媽過去問一下吧?問他是不是在施魔法。”
“打聽這種事情有什么用啊?”
小健無力地倚靠在窗邊。
那條褲子當著兩個人的面被風吹了起來,在空中翻滾了兩三次。
下午,小健正躺在床上,忽然聽見坡道上傳來緩緩下坡的腳步聲。小健趴在窗邊,只露出一半臉偷偷向外望去—好像是那位剛搬過來的船長。這樣靠近一看,才發現他并不是外國人,而是一個小個子的日本人。昨天若隱若現的亂蓬蓬的頭發,從他耳朵下方一直長到下巴上,把整張臉都包了起來。在這一頭亂發中,有一雙深埋在皺紋里的小眼睛。他走路的時候,那雙眼睛一直凝視著前方的大海,后背挺得筆直,整個身體向后仰著,所以右手里握著的褐色細拐杖根本夠不著地面,搖搖晃晃地垂在半空中。他身上穿著熨燙過的白色長褲和深藍色上衣,袖口的紐扣是錨的形狀。還有一只黑貓如影隨形地跟在他的腳邊。看到那只黑貓時,小健不由得笑了出來。貓臉頰的兩側和船長一樣,長了兩撮白毛。
船長家里每天都會不停地傳來或輕或重的敲錘子的聲音。
而到了下午三點鐘左右,船長先生總是會帶著他的貓慢悠悠地沿著坡道走下來。或許是去海岸邊散步吧。等到太陽掛在西邊小山丘上的時候,他又會抱著一個購物袋,里面裝著從山下商店買來的西紅柿、黃瓜和魚,在小健的注視下慢悠悠地沿著坡道爬上去。
回到家以后,天色已經有些晚了,這時他會走到院子里,把那條褲子從木桿頂端降下來。船長一邊拉著升降繩,一邊神情嚴肅地注視著徐徐降落的褲子,仿佛是一位在奧運會上獲勝的選手。
“雖然形狀很詭異,不過看起來的確是一面旗子啊。可是,為什么是一條褲子呢?……”小健心想。

漸漸地,小健的腦袋里塞滿了船長的事情。有時他甚至想,要不要去和船長打個招呼呢?但小健從來沒有主動做過任何事。對他而言,能有這種想法實屬罕見。還有,船長看上去有些嚇人,這更讓小健沒有勇氣了。
小健不打算把這種心情告訴媽媽美千代。要是媽媽知道了,肯定會跑到船長那里說:“我的兒子很想和您交流,只是他的身體有些虛弱,還請您多多關照。”
不知為何,小健不想用這種方式和船長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