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闖缸魚
- 風(fēng)水師報君知
- 昱嶠
- 10529字
- 2024-06-17 15:37:30
在花枝街里,要數(shù)報君知院子里的花樹最是繁茂,除了院子當(dāng)間兒的那架紫藤花,北屋窗邊上還有兩棵高過屋頂?shù)谋R丁香,花穗累累壓彎了枝干;影壁墻前后長著大叢的文心蘭,有兩尺高,葉子舒展得連青磚甬道都被占了小一半;檐廊邊上,窗戶底下,石竹、美人櫻、鈴蘭更是如野草一般四處冒出來,鬧哄哄地擠在一起開花。
但最稀罕的,是紫藤花架旁邊的一棵合歡樹,這樹生得小巧,也就三米來高,樹干有碗口粗細(xì),整棵樹的樹皮光滑晶瑩如同碧玉,葉子也翠綠欲滴,枝葉間卻沒有一朵花,而是懸掛著幾十只拇指大小的蟬,這些蟬長著銀色的翅膀,腹部卻如冰種翡翠般透明,它們十分安靜,不似尋常蟬一般胡亂鳴叫。
每當(dāng)報君知將院子隱匿起來,便會在拂曉時將滿樹的銀蟬放飛,一般要到長庚星初亮的時候,銀蟬才會陸續(xù)飛回,一只只排列有序地掛回到樹上。
這一天,有只銀蟬直到太陽落下,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才遲遲歸來,院子里的燈柱上都亮起了燭燈,銀蟬在金黃色的燭光里輕落在紫藤花架下的黃花梨桌上。
報君知伸手將它拿起,那銀蟬震了震翅膀,忽然腹中發(fā)出清晰的聲音。
是個男人沙啞的自語:“咳咳……咳咳,再這樣下去,怕是撐不過端午了!”隨后是大力的喘息和聲嘶力竭的咳嗽,“已經(jīng)是難以承受的痛苦了……可我……還是愿意保留住這份感受……”那男人持續(xù)地發(fā)出悶悶的呻吟,然后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接著是什么重物落進(jìn)水里的聲響。
報君知微微皺眉,用手輕輕撫摸了一會兒銀蟬,將它放回了合歡樹上,那銀蟬仿佛十分疲憊,才剛用爪子抓住樹枝,即刻便化為一朵綻放的合歡花。
與此同時,在城南的一家治療腎病十分有名的醫(yī)院里,一個黑壯的年輕男子正滿臉愁苦地蹲在透析病房走廊的一角,過了好一會兒,他使勁兒搓搓臉,站起身走回病房。
房間里燈光明亮,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瘦弱婦人躺在臨窗的床上和旁邊的病友聊得正高興,男子默默走過去坐椅子上望著她們,婦人忽然轉(zhuǎn)過頭笑著說:“米倉,下次做透析的時候,你也給媽弄點(diǎn)紅燒排骨吃吧?!泵讉}愣了一下隨后趕緊點(diǎn)頭。
臨床大姐嘆息道:“像我們這種病人吃東西禁忌太多了,這不能吃那不能吃,也就是在做透析的時候能解解饞。唉!喝水還限制,我以前就好喝口茶,現(xiàn)在只能等著每周做透析的時候,沏上一大杯子的濃茶一口氣都喝了它?!闭f完她與米倉母親對視著苦笑。
她們得的是尿毒癥,米倉的母親更嚴(yán)重些,雙腎都衰竭了,只能靠定期的透析幫助把血液里的毒素洗出去,即便如此,平時飲食也得格外小心,這病房有個病友,前幾天只因為喝了一罐啤酒就昏迷了,米倉老是隨身帶著個食物參照表,上面記錄了每種食物每100克的成分含量,鉀高的鈉高的都不能吃。
母親跟米倉說想吃紅燒排骨,說了很多次了,米倉都沒有答應(yīng),他跟母親解釋說紅燒排骨里鉀鈉的含量都太高,母親每每聽了便默不作聲地喝米倉熬的菜粥。
母親不知道自己治病有多么貴,她還以為自己住院前交給米倉的兩萬塊錢富富有余,而事實上,那兩萬塊錢沒多久就用光了,不止如此,老家有著三間大南房的院子,父親去世前買給米倉的金腳鐲,爺爺傳下來的一對繪著臘梅的撣瓶,米倉也全都賣了。
米倉在醫(yī)院旁邊給人家做裝卸工,好說歹說地跟老板提前預(yù)支了兩個月的工資,可母親透析三次就用完了,其實母親前天就到了做透析的日子,可是怎么去,他的兜里只剩下五十塊錢,想著上次借錢時,老板嫌棄的表情,他覺得即便自己再放下臉去借,也不會借得回來了。透析就是個無底洞,還是得趕緊換腎!米倉想著這次賣房后,發(fā)小追過來將一疊錢塞進(jìn)他手里時說的話。
“明天就透析了吧。”母親一臉期待地問。
“嗯。”米倉悶聲答。
“難受??!”母親嘟囔著便沉沉地睡著了,這幾天她總是特別容易累,一天里大半時間都在睡覺。
米倉看著母親發(fā)黑的臉龐,渾身針扎般痛楚,他的腎與母親的身體不匹配,但是,他已經(jīng)不能確定母親的身體能不能堅持到有腎源的那一天了,即便是等到了腎源,自己又拿什么去交手術(shù)的費(fèi)用呢?還有住院的錢……醫(yī)院已經(jīng)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補(bǔ)齊所欠的費(fèi)用下個禮拜就要母親出院。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望著熟睡中的母親,覺得窗外無邊的黑暗正蔓延進(jìn)來,慢慢地將母親的身影包裹住,他心里忽然就有把火燒起來。
醫(yī)院的通道里,一個身材矮小、形容猥瑣的男人正在向新住進(jìn)來的患者家屬游說自己可以私下找到腎源,米倉突然沖過去將他扯到一邊,快速地低聲問:“B型血的全肝雙腎、心臟、血、角膜,你要不要?能賣的都賣?!卑∧腥藝樍艘惶蛄恐t疑地道:“這么多人……都是B型血?”
米倉悶聲道:“是一個人的?!?
矮個子神情緊張地道:“兄弟,這種貨可不能賣,這種智障流浪漢常年風(fēng)餐露宿不得溫飽,身上大多有隱性疾病的,器官質(zhì)量差,換給病人,會找麻煩的,再說,把警察招來可不得了,這是大罪,為多少錢,咱也不值當(dāng)?shù)陌?!?
米倉的眼圈發(fā)紅,低聲道:“不是流浪漢,那個人很健康,不會給你找麻煩,”他神情呆滯地張開雙臂道,“你看看,是不是很健康?”
矮小男人有些吃驚地后退,米倉一步步上前道:“你看啊,看看啊……”
矮小男人受了驚嚇大叫:“你神經(jīng)病。”突然轉(zhuǎn)身落荒而逃。
米倉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緩緩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米倉正看著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破舊的鞋面上,耳邊忽然傳來幾聲劇烈的咳嗽聲,然后,一只布滿青筋的手拿著張名片遞到他的面前。
米倉抬起頭,眼前是一個四十歲左右臉色蒼白的瘦削男人,他茫然地接過名片,男人審視著米倉輕聲道:“按著上面的地址來找我,我可以幫你。”
米倉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怔忪地看著那男人一邊咳嗽著一邊走遠(yuǎn)。
名片上的名字叫做郁自誡,是個銷售觀賞海魚與生態(tài)魚缸的店主。米倉雖然覺得這事挺蹊蹺,但迫于眼前的境況緊急,第二天一大早安排好母親,便按著名片上的地址找了過去。
那間店在市中心繁華的商業(yè)街盡頭,小門小臉十分不起眼,店門口的魚型招牌上繪著一條顏色鮮艷的藍(lán)魔鬼魚,米倉站在門口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抬腳走了進(jìn)去。
店里面四面無窗,陰暗得如同地下室,面積大約六十平米,墻邊分兩層摞著嶄新的大型亞克力彎角水族箱,屋子中央被一排排養(yǎng)著五彩斑斕觀賞魚的魚缸架分隔成幾條狹窄的通道,昏暗的藍(lán)光燈下,昨天在醫(yī)院看見的男人正獨(dú)自往魚缸中撒著顆粒型的飼料,魚兒們爭相搶食,水面上不時濺起水花。
米倉強(qiáng)擠出一點(diǎn)笑容,緩步上前,有些局促地開腔:“郁老板?!?
郁自誡回身看見米倉,眼神中露出一點(diǎn)喜悅,他點(diǎn)點(diǎn)頭,一邊咳嗽著一邊走到門口鎖上店門,掛上了休息的牌子。
店里還有一間10平米的里間屋,郁自誡打開門示意米倉跟著他進(jìn)去。不知道為什么,米倉打從一進(jìn)這家店就感覺渾身不自在,他環(huán)視著四周,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可是他說不出來,定了定神,他跟進(jìn)里間屋,里面陳設(shè)簡潔,一張單人床,一組衣柜,一個電腦桌旁放著兩把椅子,郁自誡似乎不太舒服,一臉病態(tài)地歪靠在床上。
米倉不想耽擱時間,坐在椅子上,直接開始講述母親的病情與自己的處境,郁自誡聽了一會兒,忽然伸手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個鼓鼓的牛皮紙袋,面無表情地道:“這是六萬,先去安排你母親的生活,告訴她,你會有一個月不在她身邊,她治療的后續(xù)費(fèi)用,只要你好好為我辦事,無論她再需要多少,我全都給你。”
米倉接過紙袋迫不及待地打開,里面是捆扎整齊的百元紙幣,米倉的手頓時抖了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眼淚鼻涕都不受控制地一起流了下來,他身子一滑跪在地上,低頭啜泣,“這真是大恩,郁老板,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給你。”
“快去快回,”郁自誡不耐煩地擺擺手,忽然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在這里等你?!?
米倉傻笑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臉,抓起錢袋快速地沖出門去。
透析室里,米倉的母親用插著輸血管的手捧著一份紅燒排骨吃得津津有味,米倉從隨身帶著的塑料袋里不停地向外掏著各種食物,“媽,這是蝦餃,這是天福號的肘子,這是白魁老號的燒羊肉……你吃不了就每樣都嘗幾口?!泵讉}的母親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兒子,到底是你哪個同學(xué)這么有出息?你跟著他干什么活兒?做得了嗎?”
米倉悶聲道:“做得了,就是陪著他出個遠(yuǎn)差,干點(diǎn)體力活兒。我已經(jīng)雇了個護(hù)工伺候您,一個月之后我就回來了,您踏踏實實地養(yǎng)著病等我。”米倉的母親放下心來,繼續(xù)笑瞇瞇地吃著食物。
米倉看著母親大口大口吃得如孩子般香甜,心里的酸楚勁兒剛過,又忽然間忐忑起來,他雖然不聰明,但是也知道,這個世界沒有這么便宜的事情,萍水相逢就傾囊相助,這個郁自誡讓自己辦的事情一定不普通。
當(dāng)米倉再次回到那間觀賞魚店,已經(jīng)是下午了,水族店里依舊空無一人,米倉順著咳嗽聲走到最里面,只見郁自誡正望著一個嶄新的空魚缸發(fā)呆。
郁自誡聽見聲響,回身看著米倉,緩緩道:“新的水族箱其實是不適合養(yǎng)魚的,我們用的是人工海水,也就是自己在淡水中添加比例合適的海鹽,但是無論調(diào)制的手法有多么精準(zhǔn),誰也無法保證自己做出的就是一缸好水,魚沒有表情,不能發(fā)出聲音,無法表達(dá)心中的喜惡,它們只能絕望地在不適應(yīng)的水中靜靜死去?!敝v到這里,郁自誡的神情頗為傷感,而米倉聽著,神情卻十分茫然。
郁自誡使勁兒咳嗽了幾聲之后,接著說:“所以一般店主們都會在初次試水的時候放入價格便宜或者品相不好的魚,這就是俗話說的開缸,第一批放入的魚九死一生,它們必須用自己的生命,為客人真正看中的貴重魚種提前試水,這些魚被叫做,闖缸魚?!?
講到這里,郁自誡呆板的臉上忽然露出詭異的笑容,他對著米倉欠欠身子道:“我是個居士,不能殺生,怎可看著那么多的闖缸魚白白犧牲性命,所以我在想,若是能有這么一條特別的魚,可以與我溝通,在試水的時候能告訴我水的質(zhì)量如何,那該有多么好。”
郁自誡的神情仿佛亢奮了起來,他的臉湊近米倉,“你收了我的錢,答應(yīng)為我做任何事情對不對?你既然連死都不怕了,受些皮肉之苦想必是不會在乎的?!?
小店里忽然間燈影閃爍,米倉看著郁自誡有異常人的淺褐色眼睛,只覺一股寒氣自腳底一直升到頂門,他面帶恐懼地后退道:“不不,我要走了,我不想給你做什么了?!?
當(dāng)米倉小跑到門口的時候,身后傳來郁自誡幽幽的聲音:“走也可以,把我給你的錢還給我?!?
米倉的腳步戛然而止,他緩緩轉(zhuǎn)回身望著郁自誡,后者得意地笑,“你還不來了,對嗎?不止如此,你還差著給你媽媽做換腎手術(shù)的錢,你答應(yīng)幫我,你的所有問題就都會迎刃而解,不要猶豫了,我們的時間都……”
他話未說完,突然,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銀色小蟬,帶著一片瑩光沖著郁自誡的臉撞了過去,郁自誡如同被熱水潑灑,忍不住發(fā)出驚恐的喊聲,他大驚失色地用手使勁拍打那蟬,手掌揮出呼呼生風(fēng),銀蟬不小心被掌風(fēng)重重?fù)糁?,摔在魚缸的玻璃上,發(fā)出尖厲的鳴叫,一轉(zhuǎn)身疾速飛開,嗖的一聲,小小的銀色身形如利箭一般竟然穿墻而過。
花枝街老宅子里,報君知正站在合歡樹下,突然,一只銀蟬自空中跌落在魚池邊,報君知微驚,走過去將銀蟬撿起,只見蟬的腹部裂開,一只翅膀也已折斷,報君知將它拿在手里,手中光芒驟起,銀蟬腹部的傷痕緩緩復(fù)原,折斷的翅膀也重新銜接,只是留下一個小小的缺口,銀蟬掙扎著鼓動翅膀,自它的腹部,傳出了方才郁自誡與米倉的對話,報君知靜靜聽完,神情凝重了起來。
銀蟬報信是報君知這個門派里很古老的一種符術(shù),這些銀蟬已經(jīng)有數(shù)百年的道行,本身靈氣充沛,而且每只銀蟬都被報君知加持過,世間物根本損毀不了它們,但是這只銀蟬竟被打得肚腹破裂,羽翅傷殘,可見遇到的并非一般人物。
報君知將虛弱的銀蟬放回合歡樹,樹上的銀蟬皆在周圍纏繞飛舞,哀哀低鳴,久久不散。
一個小時之后,一身黑衣的報君知出現(xiàn)在了郁自誡的水族店門口。他推開門氣定神閑地走進(jìn)去,只見空無一人的店里只有一個瘦削的男人在喂魚,看見報君知進(jìn)來,郁自誡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卻并沒有過來招呼。
報君知四下環(huán)視著,忽然,被什么吸引了,他徑直穿過水族箱林立的狹窄通道,來到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大水族箱前面,那里面種植著茂盛的水草,一只手掌大的藍(lán)魔鬼魚正獨(dú)自在缸中游曵。
報君知剛一靠近,這條魚似乎受了什么驚嚇,迅速退到水草之中,將自己的身體隱藏起來。在水草的間隙里一雙完全有異于同類的魚眼,不安地來回轉(zhuǎn)動著,報君知審視片刻,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轉(zhuǎn)而觀看旁邊的魚缸。
水草中的魚似乎松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慢悠悠地游出水草,有些好奇地看著報君知的側(cè)影,誰知此時報君知猛地將頭轉(zhuǎn)過來,雙目對視的瞬間,藍(lán)魔鬼魚忽然渾身戰(zhàn)栗滿眼驚恐……
此時,郁自誡悄無聲息地走到報君知的背后,“這位先生,你想買什么魚?”
報君知望著眼前的藍(lán)魔鬼道:“就是這一條吧?!?
郁自誡挑挑眉毛微笑道:“抱歉,這條魚是不賣的,因為它是一條闖缸魚,過一會兒我就要將它連同這個水族箱一起送到客戶的家里去了?!?
報君知淡淡地道:“若我想帶走它,你攔得住我嗎?”
郁自誡收起笑容,默默審視著報君知,身材頎長,雙目炯炯,容顏俊秀無匹,但終究不過是個普通的年輕男人,他放下心重新微笑,“那你試試看?!?
突然間,報君知抬起頭,大團(tuán)極為純凈柔和的加持光突然籠罩在他的全身,與此同時強(qiáng)大的氣場如同滔天巨浪一般猛地將郁自誡沖翻在地,旁邊魚缸里的藍(lán)魔鬼也受到了氣浪的沖擊,忽然痛苦地扭動著身子,躍出水面掉在地上,報君知右手虛空一指,一張符圖直飛出去,貼在藍(lán)魔鬼魚身上,那魚忽然停止跳躍,翻身落在地上便脫離了魚的形狀,隨著身體一下下的抽搐,不一會兒一點(diǎn)點(diǎn)變大,隨后顯現(xiàn)出人的樣子來。
“你是個風(fēng)水師?!庇糇哉]見此情景駭然道。
報君知冷冷地看著郁自誡揚(yáng)起右手,“讓我看看你本來是什么樣子。”
此時,米倉剛好恢復(fù)原狀,他渾身濕漉漉地突然跳起來攔在郁自誡身前,沖著報君知憤怒地大叫道:“你別碰他?!?
報君知有些意外,他低頭望著米倉道:“他在你身上施了易形法術(shù),讓你變成一條魚,要拿你去做有悖人世間常理的事情,你知道這對于你來說有多么危險嗎?”
米倉滿臉戒備地倒退著,用自己的身體護(hù)住郁自誡冷冷地道:“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是我自愿的,不要你多管閑事,”他激動地叫,“你敢碰他,我就和你拼命。”
報君知?dú)鈽O反笑,“要和我拼命?”他站定,對著米倉招了招手,“那你趕緊的?!?
米倉咬牙正待上前,郁自誡一把將他拉住,低聲道:“不要,他是為你好?!?
報君知收起笑容對郁自誡道:“我管的事從來有頭有尾,今兒你是自己收尾還是我來收?”
郁自誡神色陰晴不定,似乎在權(quán)衡一件兩難之事,但忽然間面露狠色,一道墨藍(lán)色的膠狀繩索忽然自他懷中彈出向著報君知纏繞過去,那繩索的一端帶著盞藍(lán)幽幽的小燈,充滿了海水的腥氣,轉(zhuǎn)瞬間將報君知緊緊捆綁住,而那小燈就懸在報君知的臉旁忽明忽暗。
報君知望著小燈面露驚異,“擬餌索!”他忽然輕笑,“那你的家,離這里還真夠遠(yuǎn)的!”
郁自誡見捆住了對方,松了口氣低聲道:“抱歉,我不會傷害……”
他話未說完,只見報君知將身微微一抖,捆綁在他身上的繩索寸寸斷裂,落在他腳邊化為一灘海水,與此同時郁自誡如同受了重創(chuàng)般后退幾步,神情痛苦地跌在地上。
“吃飯的家伙都沒了,你還執(zhí)拗嗎?”報君知斜睨著地上的郁自誡道。
報君知正待再出手,米倉見情勢危急,此時也顧不得什么,他看見旁邊魚缸木架上有把戳冰用的鋼錐,飛快地一把抓起,用錐尖頂在自己的胸前,急得聲音都在顫抖,“求求你,別動他,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交易,一切都是我自愿做的,如果你抓了他,我們之間的交易就作廢,那我媽的醫(yī)藥費(fèi)沒人出了,我沒錢給她做透析,她就熬不到找著合適腎源的那天,我媽太可憐了,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郁自誡在地上重重地喘息著,掙扎道:“我從未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情,以后也不會做,我保證,這件事結(jié)束之后,我就會離開這里?!?
“為什么非要留下?”報君知冷言。
“為了……”郁自誡垂下頭,“一個女人?!?
三人在安靜幽暗的魚店里對峙著,過了一會兒,報君知轉(zhuǎn)而望著米倉道:“好自為之吧?!鞭D(zhuǎn)身走了出去。
望著報君知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米倉虛脫了一般倒在地上,郁自誡連忙跑去拿了件浴袍披在他的身上。米倉身體微微顫栗地看著他,“剛才,那個風(fēng)水師說要看看你本來的樣子,你本來是什么樣子?”郁自誡低著頭,神情頗為糾結(jié),又忍不住大聲地咳嗽起來。
米倉忽然若有所悟地道:“你騙我,要是單為試水,在你店里試就可以了,何必那么麻煩地把我放到顧客家一個月?你把我變作闖缸魚并不是像你所說的那么簡單,”他似乎完全忽略了眼前這些奇異事情帶給他的恐懼,“你到底要我?guī)湍阕鍪裁矗俊?
兩人沉默了良久,米倉帶著極為厭惡的神情問:“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一條魚?!庇糇哉]忽然輕聲回答,聲音雖輕卻很清晰。
“一條魚?”米倉愣怔地機(jī)械式重復(fù)著。
郁自誡將米倉扶起來,神情坦然地道:“救了我,就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向朋友隱瞞,我愛上了一個女人,那女人也愛我,所以我易形來到這里,在你們的世界里,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我只是想陪著我的女人一直到老到死,然后再回到我的世界中去。”
米倉不解地看著他,“那你讓我做闖缸魚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來自一個沒有污染的地方,而你們的世界里充斥著各種有害的氣息,我的身體無法適應(yīng),”郁自誡苦笑地指著自己的頸部,“你的眼睛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了,你看見了什么?黑氣是嗎?”
米倉順著郁自誡的手指果然看見一團(tuán)黑氣纏繞在他的頸部,郁自誡神情黯然地道:“你們?nèi)祟惿砩系呐鷼饪梢员Wo(hù)你們不受傷害,所以暖生氣越足的人身體越強(qiáng)壯,而我生活在深海,那里不需要暖生氣,你們世界中這些有害的氣息讓我的呼吸系統(tǒng)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害,一天中的大半時間我都呼吸困難?!?
“你想讓我去做什么?”米倉的聲音緩和了一些。
郁自誡道:“我會教你一些吐納之術(shù),讓你作為闖缸魚隨著水族箱進(jìn)入到購買者的家里,每個人在呼吸的時候都會釋放出一點(diǎn)暖生氣,你來收集它們,一個月之后我假稱試水成功,再將你帶回店里,由你將暖生氣吐給我,這樣周而復(fù)始,我就可以繼續(xù)在這里活下去?!?
米倉恍然大悟,他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戒備的神情消除了些,忽然間想起什么他又問道:“那些購買了水族箱的人會受害嗎?少了暖生氣他們會不會生病?”
“絕對不會,我不會做害人的事情,”郁自誡斬釘截鐵地道,“我讓你吸取的只是他們呼出體外的飄蕩在房間中的氣,如同排出體外的廢氣一樣,那些暖生氣離開人體不久之后也會消散,絕對不會對身體產(chǎn)生任何的影響?!?
米倉此時似乎完全放下心來,痛快地道:“既然如此,你干脆吸我的暖生氣好了,何必這么費(fèi)事?!?
郁自誡笑笑,“沒有辦法,就像你母親的腎源一樣,我也要找到適合自己的氣澤才行,否則于事無補(bǔ),一會兒我要將你送去的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就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人?!?
米倉在那個晚上和郁自誡達(dá)成了共識,郁自誡詳細(xì)地將吐納之法教授給米倉,第二天一早重新化為藍(lán)魔鬼魚的米倉便隨同魚缸被送到了一戶姓魯?shù)娜思摇?
一轉(zhuǎn)眼,米倉來到這戶人家已經(jīng)過了二十九天,再過一天,郁自誡就會將他從這里接回魚店。這些日子他按著郁自誡所教的方法,已經(jīng)將每日彌漫在屋子里的暖生氣一點(diǎn)點(diǎn)吸到腹部,那些熱烘烘的氣在他的腹部漸漸凝結(jié)成了透明的彈球大小的球,米倉經(jīng)常會在夜半無人的時候?qū)⒛侵樽油鲁鰜砜粗鎯骸?
這戶人家住著一對夫婦和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孩子名叫魯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并未上學(xué),由母親在家親自照管,魯魯喜歡米倉,每天的大半時間里都把自己的臉貼在魚缸的玻璃上同米倉喋喋不休地說話。
當(dāng)魯魯圓胖的臉貼在魚缸上的時候,米倉從水族箱里看,孩子的鼻子就擠成了可笑的豬鼻子,他忽閃著亮晶晶的大眼睛望著米倉笑,每每此時,米倉的心就覺得很溫暖,自從母親生病,米倉無論到哪里借錢看見的都是帶著厭惡的臉,只有這個孩子對他笑得如此真誠,魯魯?shù)男θ萆踔磷屆讉}忘記了一會兒自己艱難而可憐的人生。
他忍不住游過去將身子貼在孩子臉前面的玻璃上,魯魯有些驚訝地閃開,然后馬上又開心地笑了起來,他在水族箱前興奮地轉(zhuǎn)圈,但是很快,劇烈的咳嗽引發(fā)的氣喘就令他面露痛苦地癱到了地上。
米倉嚇了一跳,隔著玻璃費(fèi)勁兒地向下看著他,孩子的臉漲得通紅,使勁兒地大口喘著氣,仿佛有什么東西卡在他的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來,看著他小小的身子漸漸地委頓下去,米倉焦急地用身子一下下撞著魚缸,直到魯太太發(fā)覺有異狀從陽臺跑過來,米倉看見她手忙腳亂地將兒子抱上沙發(fā),跑出去找到那個小噴霧瓶又跑回來,對著魯魯?shù)淖爝B續(xù)地噴著,過了一會兒,孩子那令他力竭的喘息終于平復(fù)了下來,一直慌亂游動的米倉在魚缸里安靜了下來,他沉到缸底的沙粒里悄悄松了口氣。
到了晚上,沒什么精神的魯魯很早就睡了,客廳里剩下他的父母憂心忡忡地相對而坐,米倉聽見魯先生嘆息地道:“這個病最可恨的就是除不了根,看來魯魯這輩子都得隨身帶著噴霧?!?
魯太太眼睛發(fā)紅地道:“他長大后很多工作都做不了,每次聽見他說長大后要做個運(yùn)動員,我心里就特別的難過。”
魯先生搖搖頭,“你還去想這些,他做什么都不重要,問題是,能不能平安到老都還是個未知?!?
米倉聽完,難過地倒退著將身子藏在了水草里,他不想聽,也不想看這些,可是此時他連塞上耳朵閉上眼睛都做不到,魯先生的頭頂懸浮著一團(tuán)暖生氣,但是米倉一點(diǎn)也不想去吸,那種熟悉的無奈感令他很想大哭一場。
第二天一早,米倉看見恢復(fù)如常的魯魯將小胖臉貼在魚缸上,馬上歡快地在水里轉(zhuǎn)了個圈,之后趕緊游過去,這次他清晰地看見魯魯?shù)暮聿恳灿幸粓F(tuán)黑色的東西,同郁自誡的差不多,不過很小顏色也淺得多,魯魯在魚缸旁邊,嘀嘀咕咕地和米倉說著告別的話,神情很憂傷,小胖手放在魚缸上輕輕地一下一下?lián)崦?
米倉知道,離郁自誡來接他還剩下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了,他心里閃出個念頭,這念頭一生出來,就不可抑制般使勁撞擊著米倉的心。
這種強(qiáng)烈的感覺,令米倉迅速下了決心,他趁著魯魯不注意的時候,突然間躍出水面,魯魯嚇了一跳望著躍起的米倉張大了嘴,米倉不失時機(jī)地將腹中的暖生珠吐向了他,那顆晶亮如水滴般的珠子剛好飄到魯魯?shù)淖炖锵Р灰姟?
魯魯嚇了一跳,頓時被米倉的舉動逗得哈哈大笑,他興奮地使勁繞著魚缸跑,嘴里叫著:“媽媽,小魚剛才跳水了,媽媽快來看啊。它一跳那么高,還在空中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圈。”
魯太太聽見喊叫聲,嚇得大驚失色,慌忙從臥室跑出來一把將魯魯抓住急道:“兒子,你不能跑,你一跑就會發(fā)病的?!濒旚斔﹂_母親的手繼續(xù)興奮地圍著魚缸跑,魯太太驚慌失措地一路追趕,追著追著,魯太太突然間站住,她驚訝地看著奔跑中的兒子,呼吸有力、面色紅潤、不喘不咳。
而此時,米倉也清楚地看見魯魯頸部的黑氣已經(jīng)沒有了,他開心地追逐著魯魯?shù)纳碛霸隰~缸中游動著,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久的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很快,郁自誡如約而至,一個月不見,米倉發(fā)現(xiàn)郁自誡已經(jīng)憔悴消瘦得幾乎脫相,郁自誡一邊咳喘著一邊將米倉小心地裝在隨身帶的迷你水族箱里,接著就匆忙地告辭了。
郁自誡回到水族店,迫不及待地將米倉恢復(fù)成人形,向他討要暖生珠,米倉有些抱歉地向郁自誡訴說了自己將暖生珠送給魯魯?shù)慕?jīng)過,并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顆珠子對那孩子的重要。郁自誡聽完后退一步,忽然間面如死灰。米倉面露抱歉,快速地說:“讓你受苦了,你再找一家人,我馬上幫你再去收集暖生氣?!?
郁自誡愣怔了好一會兒,忽然面露慘笑,“這就是命吧,”他重重地嘆息著,“忘了告訴你,我沒有時間了,我的身體能撐到你回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
小店里的燈又開始閃爍,郁自誡的身體輪廊忽然開始模糊,他的手臂上的皮肉裂開,赫然生出一排褐色的細(xì)密魚鰭,他費(fèi)力地喘息著摔倒,下半身變成了腹面灰白色、背部深褐色的巨大魚尾。他的頭和全身皮膚都生出許多皮質(zhì)的突起,兩個巨大的背鰭緩緩從皮膚中聳立了出來。那些鱗片緩緩向上蔓延,郁自誡痛苦地在地上掙扎著道:“米倉……如果有個女人來找我……告訴她……我離開了……你把我燒了……一定不要讓她看見我的尸體……她會害怕……”
米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嚇呆了,他又驚又怕地跪在地上,自責(zé)與恐懼一起擠壓著他,他控制不住地大聲叫著:“郁自誡你別變了,天??!我要怎么做?怎么做能幫你?”
小店里一片混亂,所有水族箱里的魚都開始不安地躁動,突然,一個聲音斥道:“向來就是這些情種愛惹麻煩,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米倉與郁自誡同時抬頭,只見店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正是那天出現(xiàn)的年輕風(fēng)水師。
報君知抱著手站在兩人面前,望著地上半人半魚的郁自誡一臉的嫌棄。
鱗片已經(jīng)蔓延到了郁自誡的胸部,郁自誡的臉因為窒息而變得猙獰,他的喉部發(fā)出“咔咔”的聲音,頭部開始變形,嘴里獠牙顯現(xiàn)。報君知輕嘆一聲,上前俯下身將手擋在鱗片之上,蔓延著的鱗片剛一碰到報君知的手指立即停止,并迅速逆向褪去,隨著鱗片的褪去,郁自誡的身體又恢復(fù)了人的樣子,雙臂的魚鰭縮回肉中消失不見。
報君知仔細(xì)查看著郁自誡頸部的黑氣,右手忽然揚(yáng)起輕輕攪動,他身上明亮的加持光立刻有一大團(tuán)被纏繞在手指上,他將纏繞著的加持光放在郁自誡的頭頂,輕輕一拍,那些光瞬間散開,在郁自誡的身體四周形成一個完整的光圈。
郁自誡悶哼一聲,喉間黑氣頃刻間消散無蹤,他睜開眼睛,有些詫異地?fù)崦约旱念i部,只覺渾身說不出的舒服暢快,原本隨時出現(xiàn)的窒息感沒有了,他使勁兒吸了幾口空氣,毫無阻隔,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神情。米倉被這突然的轉(zhuǎn)變弄得不知所措,愣愣地望著俊美的男人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
報君知走到門口回身望著郁自誡冷冷地道:“我只幫你這一次,接下來的幾十年你與普通人無異,你的愛人去世之后,馬上回到你應(yīng)該去的地方,如果再在人世間流連,就會再顯出原形,你知道那樣的后果?!?
郁自誡撫著自己的脖子,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半跪在地上,不住聲地道謝。
不久之后,有個容顏清秀的女人來到店里,郁自誡興高采烈地簡單收拾了行李與女人離開了,在離開之前他將水族店和足夠米倉母親治病的錢都交給米倉。
米倉知道他已經(jīng)用不到這些東西,所以并未推卻,他向醫(yī)院補(bǔ)交了全部費(fèi)用,而兩個月之后他的母親得到合適的腎源,順利做了手術(shù),并度過了排異期。
米倉將里間屋擴(kuò)大,與母親一起住在了店里,他非常喜愛這間小店,每天除了照顧母親之外就是在店里打點(diǎn),事事親歷親為,沒有一點(diǎn)懈怠。
一天,米倉正在給新魚缸試水,忽然一對夫婦拉著個小男孩兒走進(jìn)店來,男孩兒徑直走到米倉的面前,用略帶委屈的聲音說:“叔叔,我們家的魚缸是在你這里買的,你能把原來缸里的那條藍(lán)魔鬼魚賣給我嗎?”米倉一低頭,看見了魯魯那張胖嘟嘟的小臉,孩子皺著眉很苦惱地說:“沒有一條藍(lán)魔鬼魚能像它一樣,都不像它那樣會……”
“我知道,”米倉一時間百感交集,他蹲下身來,對著孩子眨眨眼睛道,“不像它那樣會原地轉(zhuǎn)圈,會靜靜地聽你說話,還會突然間躍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