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痕毒藥
- 風水師報君知
- 昱嶠
- 10356字
- 2024-06-17 15:37:30
堪輿街向東約五公里左右,也有一條很出名的街道,名喚花枝街,這街出名是因為它實在美麗非凡。
街長千米,滿滿當當種的全是花樹,當真是碧桃玉蘭紫丁香,臘梅金桂俏海棠,梨花似雪菊如盞,玫瑰月季遮滿墻。
也不知道這條街是怎么個建筑原理,街里溫度與街外總相差著幾度,夏天不那么酷熱,冬天也沒那么苦寒,長在這里的植物花期漫長,枝葉粗壯。
尤其是四五月份的盛花期,這里恍如花街,整日香氣四溢,引得游人如織、熱鬧非凡。
花枝街里所有的院子都是空置的老宅,無一例外大門緊鎖,門前青草漫過臺階,這也讓游人們毫無顧忌,呼喝叫嚷隨心所欲。
報君知的住所在花枝街128號院,是一棟被術法隱匿起來的兩間四合院,這術法隔絕了外界五感中的形、聞、味、觸,單單留著聲感這一條線通聯示警,所以往來的游人并不能看見或是觸碰到這宅子,但游人們的喧嘩卻能在院子里聽得清清楚楚。
每當這兩個月,報君知去“舊日時光”和堪輿街的次數都會變得很頻繁,連在街上散步的時間也多了起來。
“舊日時光”咖啡店西院墻的外面有一條一米來寬的細窄通道,通道的最里面是個陰暗的死角,這里三面被高墻圍堵,落滿枯葉塵埃,平時很少有人進來。
這天黃昏,報君知自“舊日時光”出來后,卻徑自向著這個小通道走去,此時剛好日初沉,星月初現,是每天陰陽融匯、光華相抵的時刻,在十分鐘左右的時間里,日、月、星的光芒對魂魄的傷害最小。
四下無人,鴉雀無聲,他站在通道的最深處,靜靜地凝視著那個黑暗的角落。
也就片刻,只見一團厚厚的灰塵自墻角涌起,打著旋兒在空中漂浮住,然后忽然間,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身影出現在報君知的面前,那身影呈淺灰色,有一部分已經接近透明。
“您好,”虛影老人望著報君知有點緊張地囁嚅著,“我想,您知道我是誰。”
報君知點頭,聲音很溫和,“你的信我收到了。”
虛影老人更加緊張地看著他道:“那您……”
“還來得及,我會幫你。”報君知很肯定地回答。
老人臉上頓顯輕松,他似乎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雙目泛起盈盈淚光。
報君知注視著他慢慢道:“明天晚上8點,我會在‘舊日時光’靠近第一個點唱機的位子上喝酒。”
老人面顯喜悅,連忙點頭,“謝謝您,我會想辦法讓他去,”老人隨后面帶欣慰地嘆了口氣,“我這樣子也撐不了多久,過了今晚,終于可以放心離開了。”說完這句話,他在陰影中消失不見,那懸浮的灰塵與枯葉瞬間落下潰散。
“舊日時光”雖然是間咖啡店,但是到了晚上8點之后也會兼賣些小瓶裝的啤酒與口味清淡的雞尾酒。
第二天晚上,報君知果然出現在靠近第一臺點唱機的位子上,悠閑地喝著一大杯加了冰帝王之血,鄰座的椅子已經被拉出來,他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過了一會兒,有個三十歲上下、衣著講究的男人匆匆走進院子,他茫然地四下環顧了一會兒,目光定在了報君知的桌子上。男人遠遠望著獨自小酌的報君知,神情有些遲疑,但過了一會兒,還是邁動腳步走了過來。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坐在這里。”他有點焦慮地指著報君知相鄰的座位說道。
“我要是介意呢?”報君知頭也不抬。
男人不耐煩地掏出錢包,從里面抽出一疊百元紙幣低聲道:“那煩勞您換個位子。”
報君知緩緩抬頭看著他手里的錢,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我從來不隨便拿別人的錢。”
男人臉上有些變色,手里舉著一疊錢神情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過,既然你這么想坐這里,”報君知卻在此時話鋒一轉,“就坐下吧。”
男人松了口氣,將錢收好點頭坐下,他不自在地四下望望,過了一會兒,似乎是為了打破這個有些窘迫的氣氛,望著報君知賠笑道:“的確很唐突,但是昨天,我整夜夢見我已經過世的父親,他囑咐我在今晚到這間酒吧來,并且一定要坐在這個座位上替他喝一杯酒。”
男人似乎想解釋清楚自己的行為,身子微微前傾對著報君知低聲道:“很詭異是不是?這個夢真是很怪,”他無奈地搖頭,“說實話,我與我父親并不親近,有好久都沒見過面了,這么多年,我從未夢見過他,可是昨天在夢里他特別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就像他還活著一樣,不停地說著這句話,我驚醒之后還是這個夢,反反復復折騰了一夜。”
報君知似乎沒有太在意男人的解釋,他把杯子邊上的檸檬片取下來,扔在桌子上,淡淡地道:“其實無所謂,反正我也是一個人。”
男人招侍應來,點了一瓶科羅娜,報君知審視著他,這人衣著講究,穿著巴寶莉淺棕牛皮鞋,古琦短款格子外套,腕上戴著歐米茄機械鉆表,面目俊秀,眉宇之間卻透著一股陰郁之氣。男人見報君知注視自己,禮貌性地報以笑容,但當他與報君知的眼睛對視的一瞬間,卻突然間像被電擊一樣,打了個寒顫,男人甩甩頭,感覺微微暈眩,心中驟然氣血上涌,人生過往種種恍如幻燈片一般,一幀幀快速地浮現在腦海中,一種特殊的情緒開始在身體里蔓延。
“很奇怪,我忽然很想跟你說點什么。”男人大口喘息著,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你愿意說就說。我是魚的記憶力,聽完了就忘。”報君知隨手從盤子上抓出幾根魷魚絲打成結放在嘴里嚼著。
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男人實在搞不懂自己為什么會生出想要對他傾訴的愿望來,但是這種感覺出乎意料的強烈,而且越來越抵抗不住,終于,他搖頭苦笑了一下,帶著些自嘲道:“大概,是我太想讓誰理解一下我的痛苦了,哪怕是一小會兒也好,”他輕聲說,“我姓瞿,別人叫我小瞿。我現在生活得很糟糕。”
“怎么糟糕了?”報君知笑著看他。
“我妻子!”小瞿的情緒突然在一瞬間爆發,他咬牙恨恨地說,“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是一個惡俗的超級自戀狂。180斤的體重,大我一倍的年紀,極其丑陋,她的容貌絕對超越任何一個正常男人的想象力及心理承受能力。”
報君知做出一個夸張的表情,眼前這個小瞿看著似乎真的活得很壓抑。
“這女人對我毫無尊重,整日像呼喝傭人一般,而且控制欲極強,我的言談舉止都要在她的完全控制之中。可是我……”小瞿痛苦地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不但每天要裝出種種驚艷的神情來欣賞她的衣著裝扮,還要絞盡腦汁地編出無數花樣翻新的溢美之辭來贊美她,我存在的所有意義就是讓她開心。”
“既然這么難以忍受,你為什么不離開?”報君知凝視他。
小瞿欲言又止,搖頭苦笑,抄起桌上的酒瓶猛灌了幾口。
“她很有錢吧。”報君知側過身子,眼中帶著促狹問道。
小瞿愣怔了一下,隨后陷入沉默中,沒錯,她很有錢,那正是他忍受的原因,這個女人讓他知道了什么是生活,在遇到她以前,他也只能算是活著而已。
她給了他白墻紅頂的望海別墅、古董家具、私人攝影師與醫生,還有限量版跑車,以及衣柜里穿不完的知名設計師的手工打版定制華服,她讓他脫離了最底層的茍延殘喘,開始享受這個世界上所有最頂尖的美妙的事物。
而他交出了自己,一個唇紅齒白的俊美青年,交出了他最好年華中的每一天。
他一直不能確定這交易算不算公平,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穿著翻版牛仔褲,住在那些低矮的、擁擠不堪的平房里,每天在小公司里干著瑣碎而毫無意義的工作,下班卻只能吃些廉價而毫無口感的東西,現在想想那簡直不能算食物,即便已經如此卑微地求生,卻還要時時擔心那破房子租金漲價,怕因做錯事而丟掉那令人抑郁的工作,怕連這卑微的生活都被奪了去。
相比現在,他想到這里不禁深深吸氣,簡直是云泥之別。他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到無以復加,適應得如魚得水,那些連最美的夢里都不曾夢見的一切,如今竟真真實實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他最大膽的夢想里,也沒有這樣精致的藍圖。
現在,如果說他的世界里還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東西,那就是這個女人吧。
報君知看著一直沉默的小翟,眼神復雜。
“你不知道我整天腦子里想的是什么,真的,誰也不知道,”不知過了多久,小瞿匆匆地抬起頭,面帶憂傷,又加重語氣重復,“誰也不知道!”
報君知也將杯中的酒飲盡,若無其事地低聲:“我知道。”
小瞿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看著他,“什么?”
報君知直視他片刻,忽然一字字道:“殺妻。”
小瞿大驚失色,噌地站起身,因為用力過猛,將坐的椅子也給帶翻了,他震驚而恐懼地看著報君知,如同望見了鬼魅,接著連連后退,一轉身扭頭腳步踉蹌地跑了出去。
報君知用兩指輕巧地轉著小巧的玻璃酒杯,望著小翟慌亂的背影,微微一笑。
父親在夢中的話,以及“舊日時光”里遇到的奇怪男人,讓小翟接連幾日都惴惴不安,食不知味,他無法確定這兩件事之間有關聯,或是沒有關聯,他尤其不明白一語道破自己心事的陌生男人為什么會帶著那樣洞悉一切的可怕神情。
小翟整日被這種巨大的不安全感籠罩著,滿心是焦躁和疑惑,這讓他總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將思路捋清楚,可是他那粘人的妻子卻一刻都不肯放過他。
“親愛的!你為什么還不下樓?你換個泳衣要那么久嗎?”樓下傳來妻子帶著笑的聲音。
小瞿嘆口氣,從三層獨棟別墅的窗口望下去,看見妻子穿著火紅色的兩截式泳衣,躺在意大利手工馬賽克鋪底的私人游泳池旁,笑容可掬地向他搖著手。
他匆忙換好泳褲,忙不迭地下樓向妻子走過去,在泳池邊雙手張開,用充滿著寵溺的口吻由衷地說:“寶貝,你一定不知道自己這個樣子有多么惹火,簡直令人有犯罪的沖動。”
壯碩的妻子搖擺著身上的肥肉,發出那種小女孩才有的稚氣笑聲,“咯咯咯咯,其實,我是知道的,那你還不趕緊過來犯罪。”
小瞿差一點就沒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胃里好一陣抽搐,他咬著牙想:簡直忍無可忍,老天啊,這就去做那件事吧,再也受不了了。
小翟早就為做這件事想好了一個完美的借口,他告訴妻子,自己要為病故的父親處理些善后的事情,這樣從妻子那里奪回了屬于自己的一整天時間。為了保險起見,小瞿沒有開車,他怕車牌與車上的GPS衛星定位系統會給他惹麻煩,他按著已抄下的地址,坐記程車來到了那個傳聞中總是花開不斷的小街,花枝街。一路上他想著在不遠的時間里就可以永遠地擺脫掉妻子,卻可以依然保留現在的生活,心情簡直振奮得無法形容。
小翟進了街口沒走多遠,就看見了自己要找的院子,他從兜里掏出紙條來看了又看,沒錯,花枝街128號。那天從“舊日時光”回到家里,他的手提電腦里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郵件,他是個最小心謹慎的人,陌生的郵件從不去看,但這次不知道為什么,鬼使神差地一下子點開。
郵件里只有一句簡短的話:出售毫無痕跡的毒藥,任何科技手段都檢測不出,傷人害命的最佳選擇,絕無后患之憂。小翟看得目瞪口呆,這樣明目張膽地銷售毒藥,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但是很顯然,這個郵件正是他所需要的。
事實上就在兩個月前,小瞿已經私下聯系了一名黑道人物,他許下重金。那黑道大哥殷勤地為他設計了十幾種酷似意外的謀殺方案。據那黑道大哥說,他們的手段非常專業,已經幫助上百人成功地完成了心愿,而且迄今為止,從無一次被人懷疑。小瞿看著那黑道大哥的做派,總覺得不大可信,又害怕事后這些人以此作為敲詐,因此一直在猶豫。
而這封郵件恰在此時及時出現,當看到毫無痕跡這四個字,小瞿幾乎是立刻就做了決定,這件事事關生死,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若真的能不留痕跡,自然是由自己親自完成最完美。
此時,他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按下了門鈴,紅漆木門應聲而開,小翟毫不遲疑地抬腳邁了進去,走了幾步,他驚訝地發現,里面是個非常精致整潔的小四合院,他匆匆繞過影壁墻,過了耳房,沿著游廊一直走到院中。
一個身穿白色亞麻休閑裝,身材頎長的男人正站在一架茂盛的紫藤花下背對著他,小瞿知道這大約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思量著該如何開口,腳步不停已經走到男人的近前,那人在此時忽然緩緩回身。
俊秀絕倫的面龐,一雙眼睛亮若星辰,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小瞿。
小瞿猝不及防地看見報君知的臉,一時間嚇得幾乎跌倒,他手指著對方,張口結舌地大叫:“你,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報君知淡然地望著他。
“這太湊巧了,不可能這么湊巧,一定是我妻子派你來的?她已經開始懷疑我了,對吧?那天就是她讓你在那里等我的。”小瞿的眼神中帶著恐懼與驚疑,雙手有些神經質地胡亂地擺著,一邊說著身子一邊連連后退。
報君知好氣又好笑,“喂喂,站住。那天晚上,明明是你自己坐過來主動對我吐露心聲的,這個橋段,誰能安排得了?”
小瞿愣怔片刻,似乎松了口氣,自語道:“說的也是,那天我是按著夢中父親的囑咐去的。這個夢沒有別的人知道,”他想了想又疑惑地看著報君知,“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郵箱的?”
“這是我用來吃飯的本事,不好對旁人說破,”報君知高深莫測地笑道,“大約是老天要助你成事,機緣湊巧,你剛想吃空心菜,就遇見我這個賣藕的。”
“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小瞿雖然暫時放下心來,但是眼前這個神出鬼沒的年輕人還是令他心生畏懼,他始終覺得報君知的行徑總帶著些難以言喻的怪異,此時心中陣陣不安,只想趕緊拿貨走人。
報君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痛快地遞過來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有半瓶透明的液體。小瞿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接了過來,他拿著瓶子端詳著,見瓶壁光滑干凈,沒有任何標記。
“有沒有怪味道,摻雜在食物里她會不會察覺?”小瞿將那小瓶的蓋子打開小心地聞著。
“不是給她喝,是給你喝。”報君知氣定神閑地說。“現在就喝。”
“我喝?”小瞿聽完大驚,一時間后惱羞成怒地叫道,“我就說你這人靠不住,我是要殺人,不是想自殺!”
報君知不屑地看著他:“毫無痕跡的毒,自然不是常人能想到的方法,你把我這藥喝下去,自己的身體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報君知忽然一笑,“你就變成了毒,她與你朝夕相處,不知不覺就會中毒,接著過不了多久就會毫無痕跡地死去。”
小瞿頗感意外,他低頭想了想又警惕地道:“是不是與我接近的人都會中毒?我并不想害不相干的人。”
“我查過你妻子的生辰八字與名字,已經寫成符圖燒成灰混入藥水之中,所以,這藥只會對她有效用,”報君知神情十分肯定地說,“不會累及旁人。”
小瞿拿著藥瓶,臉上卻始終猶疑不定,這么快就查到別人的生辰八字與姓名,他真的不是一早就別有用心,等著我入套嗎?再者,古往今來哪聽說過將藥下在自己身上去毒別人的,放個生辰八字姓名就可以害人于無形?真的假的啊,現在滿街跑騙子,這小子年紀輕輕,說話又神乎其神的,怎么看也不是個能讓人放心的主兒。心念至此,他眼神飄忽起來,沉默地轉頭看著院子中央花圃里一大叢還未開放的玫瑰發呆。
報君知似乎洞悉了小翟的心思,見他這樣的神情,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叢玫瑰,忽然輕聲道:“說起來,我今年真是偷懶了,對花園疏于打理,往年的這個時候早已經花開滿枝了。”
小翟沉默不語,開始想著要怎么告辭。但是突然,眼前的情景卻叫他目瞪口呆,說話間兩人面前的玫瑰花枝上數十朵花苞,無一例外地正在緩緩盛開,眨眼間五色花朵開滿枝頭,芬芳四溢,情景煞是動人。
小翟被深深震撼,渾身微微戰栗,他手指著迎風搖曳的玫瑰花,望著報君知說不出話來。
“好看嗎?”報君知微微一笑,“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小瞿將手放在胸前,好一會兒心情才平復下來,他望著手中藥瓶沉默片刻,然后長呼出口氣,眼中再無猶豫,竟仰頭將手中的藥水一飲而盡。
“我要付你多少錢?”他喝完藥目光有些呆滯地問。
“事成之后,我會告訴你。”報君知淡淡地笑著,伸手送客。
小瞿快步走出院子,心里忽然涌上中困獸脫籠的快意!他只覺腳步輕快得像是沒有負擔著體重,連空氣都比剛才好聞得多了,他自結婚以來,還從未這么想回家過。
這么說,我就真的自由了,在這大好的年華里擁有著我喜歡的所有東西……自由了!小翟坐在駛向家里的出租車上,激動得雙手都在抖,他興奮地催促著司機,“快點,開快點!”
花枝街的街口有一棵跳枝的老桃樹,小翟走的時候,滿樹都開滿了雙色的灑金桃花,而小翟再回來的時候,是整整一個月之后,桃花已經盡數飄落了。
那一天,小瞿是跑著撞進128號大門的,他滿臉焦急腳步踉蹌地沖過院子,報君知坐在花藤下的太師椅上,似乎知道小瞿此時會來,正將旁邊的紅木桌子上沏好的鐵觀音斟在兩個紫砂杯子中。
小瞿氣急敗壞地跑到他面前站住,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說,你到底給我喝了什么東西,不說清楚,不但別想從我手里拿到一毛錢,而且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報君知穩穩地坐著喝了一口茶,看著他淡淡地問:“你先說,藥的效果如何?”
“藥效?”小瞿愣怔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語無倫次地道,“三天之后,我妻子的體重減了一半,臉上的黃褐斑與皺紋都開始變淺變淡,頭發變濃密,整個人都安靜下來,然后她的品味與喜好,談吐與性格都開始改變。我真的很喜歡聽她說話,沒想到她懂得那么多的事情,還有,她的性格也溫柔極了,望著我的時候,有時候還會臉紅,然后……然后……”
報君知笑意盈盈,將茶杯遞給他,問道:“然后什么?”
小翟沒有接那杯茶,他按耐不住激動地道:“如果不是親眼看著,我絕不會相信這種事會真的在這個世界上發生,她每天都在變美,不是,是每一分鐘都在變美,我離開一小會兒再看她,就能發現這差別,皺紋就那么一條一條消失,皮膚一點點緊繃起來,身上所有的疤痕、瑕疵全都恢復平滑,她竟然還長高了十五公分。”
“就像有一臺我看不見的整容手術在她的身上悄悄進行著,五官、身材,一處處都被精雕細琢……如今她已經是一個皮膚雪白粉嫩、明眸皓齒、細腰長腿的美女了,樣貌絕不會超過18歲,與之前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我現在完全不敢讓她出門。”
“你到底給我喝的什么藥?”小瞿忐忑地望著報君知,“為什么會這樣?”
“自然是毒藥,”報君知氣定神閑地說:“你稍安勿躁,算算時間,她大約還有兩天的壽命。不必擔心,當她死的時候,還會恢復以前的容顏,既不會少一條皺紋也不會多一根頭發。你是第一次光顧我的生意嘛,所以這個效果是我給你的贈品,我還以為你會喜歡。”
“真是惠贈!”小瞿聽完目瞪口呆,沉默了一會兒,他低下頭,“說實話,我的確很喜歡,天底下哪有男人會不喜歡?但是你這贈品也太過喧賓奪主了吧,她如今……如今根本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女人,美麗、優雅、談吐出眾……”他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激動地說著,“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這么令我滿意的女人了,你讓我還怎么殺她,你趕緊給我解藥,我不會傷害我愛的女人。”
“不殺啦?”報君知為難地皺眉,“事兒做了一半你又改弦更張,怎么一點信用都沒有?”
他若無其事地品著茶道:“你當初只要她毫無痕跡地死去,我也只向你保證了這個。”
小瞿聽完臉部微微抽搐,他看著報君知,此時恨不得將這多事的小子踩在腳下,對著他的臉狠踹幾腳,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氣,歇斯底里地吼道:“可我原本只是要殺掉一個多余的人,你為什么要弄這種畫蛇添足的事出來?如今我整個心都撲在她的身上,殺了她和自殺又有什么分別?”
報君知毫不在意地笑道:“別動不動就張牙舞爪的,我話沒說完,我并沒有說這毒性不能解除啊!”
“那要怎么解?只要她能好好的,我可以付給你雙倍的酬金。”小瞿一聽事有轉機,一時間轉怒為喜,雙眼圓睜,兩手緊張地互相揉搓著。
“你,既是毒藥也是解藥。”報君知低聲說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小瞿憤怒無奈地叫,“直截了當,別給我打機鋒!”
“回去吧。你如果不想她死,她就不會死。”報君知的臉上又露出那種懶洋洋的笑容,他將身子舒服地靠在太師椅上,不再理會小瞿。
小瞿憤憤地看著他無計可施,自從上次看見報君知隨手催放玫瑰,已經知道他與常人有異,心中對他的手段有所顧忌,所以不敢逞強,只得悻悻地轉身離開。
一個月后,當小瞿再次來到花枝街的時候,街口的老桃樹已經結出了小小的毛桃,而這一次他并沒有像上次那樣風風火火,推開128號大門時,他腳步沉重,滿臉的疲憊與憔悴,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看上去足足老了十歲。
“怎么樣?你妻子沒有死吧?”報君知看著他的樣子,似乎十分開心,笑嘻嘻地問道。
小瞿重重地跌坐在報君知對面的藤椅上,眼神有些茫然,他頹然地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飲盡之后,才沒好氣地看了報君知一眼道:“沒錯,她確實沒有死。我回到家里時,她原本已經虛弱到不能呼吸了,我就跪在她的面前祈禱她恢復健康,晚上的時候,她真的就變得好好的。我高興得不得了,那一晚我跟她說了很多的知心話,一直說到深夜、說到我睡著。”小翟在此時抬頭咬牙地望著報君知恨恨道,“然后第二天早上一睜眼,我看見的還是我娶的那個女人!”
他將臉埋在手心里,聲音里透著崩潰,“她就這么突然間重新變回了那個脾氣暴躁的丑陋自戀狂。我忍耐了幾日,忍不住心中又起了殺念,然后她轉眼之間就在我面前重新變回我心目中最理想的美女,我還沒來得及高興,緊接著她的身體就虛弱下來,我心中剛企盼她身體無恙,她即刻又變回生龍活虎的丑婦……這一個月來循環往復,我簡直要瘋掉了。”
“事事無完美,有得必有失,你要的不能太多。”報君知點點頭。
“你不要再說教了,如果不是你多事,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只想知道現在該怎么做?”小瞿的情緒似乎完全失去控制,他大聲道:“現在,我只想讓這一切結束掉,馬上結束,我一秒都不想等,我要解開這死結。”
“你可以離婚,”報君知忽然收起笑容,正色地看著他,“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清楚,除了財富,你無法忍受你妻子的一切,這樣糾纏下去,不是你有事就是她有事。這死結就是你的婚姻,你只有離開她,才會真正將這結解開,一切才會恢復如常。”
“離婚?”小瞿驚跳起來,“你懂什么?離了婚,我就什么也沒有了,我甚至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我現在擁有的一切就都與我無關了。”
“但是你贖回了自我,”報君知望著他,“沒有了自我,你談什么擁有?”
小瞿忽然間愣怔,這句話此時從眼前這個年輕男人的口中輕飄飄地講出,對他竟突然如醍醐灌頂一般,他的心境在這一瞬間忽然澄明無比,像是心中空懸的什么終于塵埃落定,他緩緩坐回椅子上,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小翟再和報君知見面,是又過了半個月的時間,報君知將他約在了“舊日時光”。兩人依舊坐在初相遇的傘椅上,喝著奶蓋咖啡,悠閑地聽著點唱機里放出的老歌。
小瞿手里拿著一份報紙仔細地看著,報紙醒目的版面上有兩個緊挨著的新聞,第一個是,警方最近清剿一黑道社團,因其成員涉嫌多起綁架與謀殺,疑犯供述出所有已經實施案件的幕后指使人,警方隨后按照線索將那些買兇殺人者拘捕。另外一個是,本城女首富的丈夫瞿某,近日與其協議離婚,據知情人透露瞿某于某日深夜向女首富坦言,自己完全是貪圖其財產才與之結婚,隨后主動道歉并提出離婚,兩人迅速辦妥離婚手續,翟某于前日放棄所有財產,搬離豪宅。
“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如今已經戴著手銬坐在被告席上受審了,”小瞿的表情復雜地望著那兩則新聞,輕聲道,“所以雖然你讓我失去了一切,但是我還是應該感謝你的。”
報君知不置可否地笑笑,小瞿故作輕松地說道:“可是,你的報酬我可能要暫緩了,現在我一無所有。”
“不必了,”報君知淡淡地說,“你父親已經付過。”
“我父親?”小瞿大吃一驚,他一下子直起身子愣怔地看著報君知。
“你之前一直對遇見我有所懷疑,這個感覺沒錯,”報君知凝視著他:“這件事,其實是我受你父親所托。你父親去世前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我想,你該看看。”他從兜里取出一個白色的信封遞給小瞿,站起身拍拍小翟的肩,“你并不是一無所有。”
小瞿驚詫萬分地快速打開信封,認出那確實是父親的筆跡,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日期,不由得深吸了口氣,這封信寫于三個月前,正是父親去世的前一天。
他拿著信,盡量穩定著自己的情緒,開始閱讀。
“尊敬的報君知先生,我是從一個朋友那里聽到了有關于您的種種傳聞,然后我想,這個世界上能夠幫助我的大約只有您了。”
“我是個收入微薄的單身父親,獨自撫養長大了我的兒子,但是我們的關系一直很糟糕,對于這個情況,需要說抱歉的是我。他幼年時,我因為生活壓力,常常酗酒,喝醉后屢屢毆打年幼的他,在衣食冷暖上也很少費心照顧,漸漸地,我在兒子的眼睛里能看見的只剩下怨恨與冷漠,等到我覺醒,想做回一個好父親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有一天突然離家出走,不知所蹤。”
“我找了他很多年,但是毫無線索,直到半年前我在一個電視節目中認出了他,那個節目記錄了一個年逾半百的女富翁奢華的婚禮,我驚訝地發現年輕的新郎正是我失蹤已久的兒子。我真的無法形容自己當時有多么激動,我輾轉找到他的住所,看見他的時候,我走上去打算擁抱他,但是他的態度讓我一瞬間如同淹沒在冰水之中,他看著我眼神冷漠傲慢地說:‘你到底還是找來了,說吧,想要多少錢?’”
“那天,我轉身離開的時候,流眼淚了。沒有人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知道我不應該責怪他,是我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在他最需要關愛與安全感的時候,我給予他的是完全相反的東西,報君知先生,我的敘述可能有些啰嗦,但是懇請您將它看完。因為我再沒有時間與體力給您寫第二封信了。”
“找到我的兒子不久,我去醫院就診時被檢查出患上了絕癥。治療費用是一個很龐大的數字,那根本超出我的能力范圍,雖然我知道拿出這筆錢對于我的兒子來說非常簡單,但是想著他當時看著我的眼神,我就沒有辦法對他開口。我整天徘徊在他的住所周圍,他若出門我就悄悄跟著他,我時日無多,只能用這樣的方法盡量多地和我的孩子相處,然而就在幾天前,我在跟著他的時候,聽到他打了一個電話。那內容竟然是要別人幫他除掉自己的妻子,我又驚又怕,簡直比聽見自己的死訊還要害怕。”
“我如果提醒他的妻子或者報警,我兒子的前途就完了,如果當面去和他說,他是根本不會聽的,而且,我想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去規勸他了。報君知先生,我知道您從不隨便出手管一件事情,但是請您看在這是出于一個心懷歉疚與懊悔的垂死父親最后的請求,請您阻止他。我所有的財產只有一間小小的房子,隨信奉上。”
小瞿看完時,臉上的肌肉有些抽搐,再抬頭,報君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摸到信封中還有一個硬硬的小東西,取出來看,是一枚有些發烏的鑰匙。
傍晚,他回到了那個少年時逃離的家,那個他曾經以為充滿了恐懼的地方,這個家一天之前在他的心里,還裹挾著種種令人厭惡的回憶,但是此時此刻,就在他用鑰匙打開房門的一瞬間,多年來的憤恨不平與種種怨毒的想法忽然間煙消云散。
站在熟悉的門口,小瞿手撫著粗糙的門框,家里特有的味道迎面而來,他忽然間感覺自己又變回了父親沒有酗酒之前的那個純凈快樂的小孩子,這一刻眼淚終于洶涌而出,他無力地靠在門框上,怔怔地望著空蕩蕩的屋子輕聲說:“爸爸,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