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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起航(2)

梁玉棠痛恨坐船,船是她一世的噩夢。

三歲那年,她第一次有了永世難忘的記憶,便是在船上;父親帶她去紹興,坐烏篷船,槳一擺,水波便往后頭一圈圈劃開去,她看得歡,兩只小手便往水面上伸,身體拗得厲害,兩條綿棍似的腿猛一蹬,整個人從老媽子懷里滑脫,落了水。

身體沉入河中那一刻,她渾身發燙,眼睛里邊落滿了碧綠的水珠。她尚無死亡的概念,只是腦中無故出現了許多的空白點,想撣掉,卻越撣越多,口鼻里泛酸,呼吸已近停滯。她只能猛力地擺動著雙腿,直到感覺到左腳被什么東西絞了一下,變得滾燙,隨后便失去了知覺。

所以梁玉棠的童年記憶,便是從“失去”開始的。

那以后,梁森的女兒便打出牌子,絕不走水路。然而這一次,她卻穿著齊整,頭戴一只掛網紗藍色禮帽,掩著整張臉,登上了福和號。

上船之前,梁玉棠反復提醒自己,已經長到二十四歲了,沒有哪個老媽子抱得動她了,她可以自己走路,雖然得整個身體往右側傾斜,肩膀聳起,把任何一條平坦大道都當成崎嶇路來走。可是至少,她不會再落水了,抑或講,能避免一切落水的可能性。佩嫂總是把一塊帕子,一把短刀,一根尼龍繩,裝進隨身背的豬皮挎包里;粗壯的臂膀和黑紅的面膛仿佛在告訴所有人——她不僅僅是個侍女,還兼任了保鏢的工作。

縱使梁玉棠想跳進水里,佩嫂也會用五爪金龍的姿勢把她牢牢抓在手里,一如梁森抓著她的命運不放。

清晨的光線模糊中帶有一點桃紅,梁玉棠遠遠望住那艘鐵銹色的船駛進來,船身磕碰岸沿的時候,她那條殘缺的腿都能感覺出一點震蕩。更要命的是,還未登船,她已經聞到了臟味兒,講不出是從哪里散發出來的,就是聞起來很臟;是船尾甲板上那些烏黑黑的筐子?站在船頂上沖她淫笑的水手?他們吹起口哨,臉上一律有被海風刮傷的痕跡,粗糙不平的皮膚里擠滿了下等人的污垢。

“現在的船,都造得跟野獸似的,又臟又臭,還噴煙。不知怎么會有人愿意待在上頭。”梁玉棠望住艙頂上的那兩桿大煙囪,皺緊了眉頭。

“鐵造的,比較穩當,不用怕。”李孟存握緊了她的手。

她一陣惡心,把手抽了出來。她已經能想象上船那一刻,還得踏過那些分不清是油污還是痰跡的東西,路經擠滿了平民的三等艙,一步步踏上鐵架梯,進入一個相對封閉的小空間里。一想到這些,她便不自在,無如跳進河里去,讓水底的機輪再絞爛她另一條腿吧!

但是她更厭惡李孟存,他生得俊俏又怎樣?斯文過了頭,為了炫耀留洋身份,還要架一副玳瑁邊渾圓眼鏡,鏡腿插入打了發蠟的、僵硬的鬢角;那發蠟扯緊了他整張面皮,讓他看起來比女人還要光潔白嫩。

當初梁森是怎么跟她講的?

“要不就跟他訂婚,要不就自生自滅。”

自生自滅?梁玉棠想笑,她的生與滅若真能自己掌控,倒也是好事。

想到這一層,她便把胳膊往后伸,拔下一只發夾,咬在嘴里,藍色帽子緩緩從她頭皮上滑下來,她抓起快要溜到背上的帽子,用力往福和號的鐵梯拋去。

帽子在風里打了兩個圈,落到海面上,一直浮著,也不大晃動。

佩嫂想也不想,便要走過去撈,剛跨出一步便撲倒在地,梁玉棠手里那根包銀頭拐柱緊緊點住了她的右腳腳背。

“去撿。”

“啊?”李孟存怔住了,看看水里的帽子,再看看未婚妻。

“去撿啊,別耽誤了上船。”

船上的水手們口哨更響了,笑得震天動地。

“小姐,要不要幫你撿啊?”

“撿了要有獎賞的。”

“獎什么?”

“一個KISS啦。”

“做你的大頭夢啊!”

幾只常年進出于妓女身體的陽具在欄桿上磨蹭著,他們就是誰都不放在眼里,是最沒有禁忌的螻蟻。

“去啊!”

佩嫂忍痛站起來,退后,扶住了梁玉棠,二人徑直掠過李孟存,登上了鐵梯。

上面的水手們叫得更歡了,他們終于發現這位千金大小姐是個跛子,生得細皮白肉的女殘廢,讓他們愈加熱衷于意淫。

李孟存咬了一下牙,脫下皮鞋,躡手躡腳地踏入淺水區,冰爽的海水讓他有一些受用,于是奓著膽子,又往前蹚了幾步,可是每蹚一步,帽子便漂遠一些。他只得停住,站在原地,將身體微微前探。

頭頂有什么東西砸來,如疾風掃過,他嚇得一個踉蹌,跪倒在水里,抱著頭顱不停發抖。

水手們瘋狂了,他們拍著手,發出凄厲的尖叫,跟盤旋在尸體上的烏鴉一樣。

李孟存抬起頭,看著不遠處那只藍帽子,正緩緩壓入水浪里。

他驀地聽見,一眾尖笑里有梁玉棠的聲音,“嘎嘎”的,比惡魔更肆意。他咬緊了嘴唇,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西裝內側口袋,掏出一塊帕子,隨即怔了一下,將帕子放回去,拿衣袖擦了擦眼鏡上的水珠。

“真是處處有戲看。”

梁玉棠身后的女人在說話,她轉過身,看著對方。那是個奇怪的女人,頭發胡亂地挽在后腦勺,穿著煙灰色對襟長袍,因為長久不洗的緣故,幾乎看不出布料材質;面目略有些臃腫,眼睛倒是很亮,乳房應該很大,幾乎快要戳破繃緊的袍子。她皮膚并不太好,但又不像是常年勞碌落下的隱患,更似疏于涂面霜的結果,口脂也剝落了大半。這個女人身后的男子倒是面皮白凈,只是黑眼圈特別重,看起來很累,手里還抱著一個嬰兒。

下等人!

梁玉棠當即給出了判斷,對于不穿絲綢的人,她都不放在眼里。

“別多話,快走啦。”

夏冰拿腳踢了踢杜春曉的腳后跟,杜春曉仍是笑嘻嘻的,指了指梁玉棠:“要她先走上去呀。”

梁玉棠氣極,欲抬腳,身體卻在下墜,所幸有佩嫂托住。

“人蠢的時候可斷不能去欺負別人,尤其還是行動不方便的金枝玉葉。”杜春曉笑得更開了。

佩嫂在后頭狠狠瞪了杜春曉一眼,提一口氣,架住梁玉棠,將她硬往上推去。

杜春曉回頭沖夏冰擠了擠眼,他忍著怒氣,別過頭去不看他,這一別頭,便見著底下還在水里撲棱的李孟存,一手拿帽子,西裝浮在海面上,里頭的綢衫也是濕淋淋的,緊貼胸膛,頭發上還掛了一縷破漁網。

水手們的笑聲幾乎要沖破云霄。

去死!去死!去死!

梁玉棠心里只想到這兩個字,事實上,她的毒咒總能實現:十歲那年,在學堂里聽課,身邊的女生只看了一下她的腿,便轉身去跟另一個女生交頭接耳,她默念這兩個字,沒多久兩個女生便從學堂里消失了,聽聞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敲爛了腦袋,剝下裙子,光著下體掛在電線桿上,死相慘不忍睹;十四歲那年,初潮,醫師登門診治,也是架一副眼鏡,鼻尖高高的,聽診器滑過她的胸間,她的心亦跟著猛跳了一下。去死……她竟也發出這樣的心聲。次日,醫師的尸體體石庫門底下被發現,一雙手都被砍去了;十八歲那年,她迷上了爵士樂,終日擺弄唱片,請了一個樂隊到家里來給她慶生;那黑人鋼琴手好死不死喝了些酒,連續彈錯兩個音,她當即便希望他“去死”。如其所愿,鋼琴手未走出她的宅子,便死在花園的水池里,額上開出了一個血洞……

眼前這個女人的下場,也一定要如她所愿才好。

所以梁玉棠奮力抬起那條完好的腿,往上邁出一步,又再邁出一步。她相信,很快地,跟在后面的幾個孽障就會被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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