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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起航(1)

夏冰身上開始出現奶香味,是在1940年春天那陣子,女兒甜寶帶來的體香。

這香氣本該出現在妻子杜春曉身上的,然而她總是盡量不碰這孩子,只有在喂奶的時候,才勉強拿起一塊布頭,把嬰兒的腦袋連同自己的乳房都遮起來,就這么撩著衣裳前襟,苦著臉,把乳頭塞進甜寶的嘴巴里。這一幕在夏冰看來近乎殘忍,因為杜春曉的乳頭總是出血。

某一日,杜春曉終于不必再喂奶了,甜寶可以適當喝一些米粥,還會對他笑一笑??墒侵灰獡Q到杜春曉來抱,她便不???,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親娘就是個瘟神。所以杜春曉一般情況下都是躲得遠遠的,看著哭到快窒息的女兒,然后朝夏冰努努嘴,示意他來處理。

荒唐書鋪已經不那么荒唐了,它相當低調地開在廣州郊外某條摸乳巷里,與青云鎮的巷子極像,只不過有了嬰兒的氣息,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嗅到店主的人情味兒,于是來借書的也多。這里熱,杜春曉從未度過如此漫長的盛夏,終日敞著領口,頭發冒著濃重的油氣,須拿一柄折扇拼命搖動來驅散。桐木柜臺烘得溫溫的,手捂上去,好比捧住了甜寶濕淋淋的后腦勺,又硬又暖。在青云鎮積存的濕冷,正一寸一寸地從她身體里摳出來。分娩的辰光,醫生就講過,甜寶的頭顱太大,卡在產門上了,要推回去,剪一刀,再拉出來。

當時她以為自己快死了,便恍恍惚惚地點了頭,那一刀下去,只聽見空空的濕響,也不覺痛。事后,她覺得,應是這里的火熱氣溫驅走了痛感。

那以后,杜春曉便不敢仔細看自己的身體,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愿意抱甜寶。她無法向夏冰解釋原因,也鮮少再與他同房。所幸他并不在意這些,甜寶哭鬧起來似洪水猛獸,半刻不消停,他忙于應付孩子,也愈來愈少認真看她。為此,她默默松一口氣,洗浴的辰光偶爾瞥到肚皮上坑洼如老牛皮,背后便有些發涼,這是她?塔羅牌可沒有跟她講過,分娩是這樣子驚心動魄的過程,且后患無窮。

所以杜春曉寧愿長時間待在書鋪里,手中握一把牌,鼻孔里微微漾起海水的咸氣。港口便在不遠處,人人聞得到。這條村里,到處都是與她一樣閑散的女人,坐在臟兮兮的港邊織漁網,抑或拎雞仔似的拎著自己的仔,往學堂走去。她們的男人都在海上漂,每次出海好比死別,也不曉得還回不回得來。因未來隨時會有變故,她們都憋得面孔焦黃,一張口便有一股咸腥氣沖出;唯獨二四寨的阿姑們臉皮依舊紅白淡出,有一種詭異的嫩光。

所幸,書鋪把她們與杜春曉隔開了,界限分明,這些女人再怎么空寂也不會來借一本書,她們多數是不識字的,縱然識得幾個,也還達不到看完一部《會真記》的水平。書鋪是杜春曉的私人領地,若有人跨得進來,說明他或她都是知心人,也沒有必要深聊,只要淺淺幾句,淡淡數眼,她便能窺視到他們的靈魂。

這個女學生,兩條腿彎彎的,是盆骨撐得太開,必是遇到過不好的事體了;她擺了一張惡魔牌。

那位老先生,很學究的樣子,眼鏡不停往鼻梁上滑,肩膀縮得很高,必是畏妻的;她擺了一張女王牌。

還有這一位,瘦高個的蒼白男子,腰間鼓鼓,應該是藏了一些利器,從黑禮帽檐下邊看人,必是來找麻煩的;她擺了一張死神牌。不知道為什么,她隱約聞到了類似玫瑰的芳香。

“杜小姐,上頭要我來提個醒,江南人士在這里早晚水土不服,還是要趁早離開?!鄙n白男子跟她講這話的時候,唇角不停抖動。該是長年習慣于恐嚇之類的工作,已不曉得要如何平心靜氣地與人交流。

“到哪里去呢?”杜春曉表情木木的,“上天入地不成?”

“上天,你們一家三口都不肯的,還是入地吧?!蹦凶虞p輕點頭。

書鋪后方隱約傳來甜寶的哭聲,哭得杜春曉心里一緊。

“可地下暫時容不下我們一家人呀。”她強笑了一下,這是生平頭一次,她覺得怕。

“難說。”男子拈起她手上的死神牌,反復查看,“也可以到水地去,江海河溪,也是地面上的大洞呀,多少人都埋進去了?!?

杜春曉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不響,隨手點了一支煙,抓了抓滿是油垢的頭發。

“就這么定了,誰都莫再倔,讓上頭放心,你們也放心?!?

男子把死神牌放下,徑直走出了鋪子。

杜春曉拿起死神牌,露出牌底下的兩張船票。

“待我們不薄,二等艙。”杜春曉笑了一笑,把船票收進了兜里。

那兩張船票,新新挺挺、方方正正,她看了一眼,竟是去臺灣的。這令她有些高興起來,如今世道已是亂到百無禁忌,據說一張票值兩根大黃魚,可見“上頭”是不惜血本,要把她剔出自己的地盤。

“為什么要去那樣的地方?無如再找找別的方向,甜寶還小,漂洋過海的……”

夏冰講這話的時候,嘴唇都是白的。

“由不得我們,如今……”杜春曉看一眼他懷里的嬰兒,鼻涕口水已糊了她一臉,“算是人家手下留情的?!?

她手往衣袋里一插,指頭傳來一陣刺痛,是船票的一個尖角傷了她。

連夜收拾出兩只箱子,跌跌撞撞走到六堡港碼頭,兩個人坐在相鄰的兩個水泥墩子上,只待天一亮便上船。

夏冰的一只手,輕輕托住甜寶的頭,跟杜春曉講:“她剛才笑了一笑,看見沒?”

她站起身,拿出一包煙,走得遠遠的,站到一個逆風口處,便開始掏口袋找洋火。

咦?洋火呢?竟沒有帶上?她心里愈加焦躁起來,這已經是今天碰上的第二件倒霉事體了。她的牌便捂在胸口的位置上,硬邦邦的,仿佛戳在了心尖上。

杜春曉事后回想起來,也幸虧是碰上了那位看起來高深莫測的男子,令得她百無聊賴的人生得以重新洗牌。

男子將一支焰色冶艷的洋火遞到她面前,她想也不想,垂下頭點燃了香煙,深深吸入肺部,再緩緩吐出來,這一記,便把一整日的煩悶都吐光了。

待再抬起頭來,才看清男子的真面目。黑禮帽壓住眉宇,眼珠子亮得跟狼一樣,鼻翼兩側的陰影結了冰,特別深濃,嘴巴好看,兩角像上翹的元寶;雙排扣的西服像個大塑膠袋,套得松垮垮的,兩條腿被下擺遮去了大概有四分之一。

“等船?”

“等船?!倍糯簳宰屑毧此男θ?,總覺得哪里不對,那團火光恍惚間有照亮他臉上的一點小秘密,是什么?

“一家人?”他沖著夏冰與甜寶在夜色中的剪影抬抬下巴。

“不認識的?!贝藭r此刻,杜春曉是真恨不得與那對父女沒任何關系。

“福和號不大呀,未曾想還有那么多人在等船?!彼中σ恍Α?

逆風撲來,杜春曉的香煙滅了,她看著他,沒有講話。

他很識相地掏出洋火,又點了一根。杜春曉這才看清爽了,臉上的“小秘密”系一塊朱砂色胎跡,就生在左眼下方,帽子擋不牢的。

“先生,你既知道我在講謊話,怎么還聊得下去?”

她明白,自己不是那種看起來特別容易招露水情緣的女人,所以只能往不好的地方去想這種際遇,或者是上頭的人不放心,派了人來盯著她上船?

男子脫下帽子,竟是光頭皮的,慘淡月光把他的腦袋照得清清亮亮。

“不想講自己的事,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先生你呢?想不想講自己的事?”

他微微笑,那塊朱砂的顏色很深很深。

“你不講,其實我也知的?!倍糯簳詥≈ぷ有α藘陕?。

“我不講,你怎知?”

她將手伸進胸前的衣襟內,摸到了帶有體溫的那副牌,反正船還未靠岸,玩一下游戲無妨。

男子洗牌的手勢,杜春曉很欣賞,他一只膝蓋頂在地上,拿另一條屈起的大腿當臺面,洗了三次牌,將它交到她手中,手指很長,她能觸到他虎口的硬繭。

過去牌——正位的倒吊男。

“原來先生您也是苦出身,一世講的都是奉獻,做牛做馬的命?!?

她對他滿手的繭子充滿了敬意。

他不響,只是默默聽。

現狀牌——正位的隱者,倒位的世界。

“恭喜啊,如今已是功成名就了,只不過出的恐怕是惡名,但是看起來先生你也不介意的。惡名也是名,幾多人都是滄海一粟,沒看清個樣子便被浪打沉下去了?!?

她要去翻未來牌的時候,他伸出手,迅速壓住她的手背。

“何以見得?”

猜中了?她內心一陣狂喜,本事還沒丟盡嘛。

“我怎知呢?是牌這樣講的?!?

她自然不會跟他坦白,是那套不合身的西裝,那塊朱砂胎記,讓她起了疑心的;西裝不是他的,這個人一世都沒有用過真正屬于他的東西;胎記形狀如鳳展翼,她只在哪里瞥過一眼,便永不忘記。

未來牌——正位的皇帝。

她略有些吃驚,這張牌,她選得隨意,卻總是非常蹊蹺地命中了靶心。

“懂了。”

男子直起身來,拍了拍膝上的灰土,背對著她,望向墨藍海面。

原小鳳,綽號鳳爺,江蘇昆山人士,在上海灘屢犯奇案,包括震驚全國的“中匯銀行大劫案”,他帶著三個小弟持槍闖入,轟爛了兩名收銀員的腦袋,把人質一個個吊在銀行大門口進行處決,以此換得一輛車,帶著兩箱金條逃之夭夭。各租界巡捕房耗費了全部人力,卻怎么都抓不到他,三天之后,美琪大戲院的幕布拉開,掉下三具死尸,正是他的三名同伙。杜春曉對這樁案子并未掛心,上海灘更大的事體都出過,只是通緝令上的畫像卻映在她腦子里了,也是去的美琪大戲院,要看美國片《美月琪花》,夏冰去買花生,叫她在門前等一等,她無意中一抬頭,正對上通緝令;那張臉,那塊朱砂記,便有了印象。

怎么?鳳爺也要逃去山高水遠的地方?杜春曉松了一口氣,因不是沖著她來的,便都不怎么重要,哪怕同船坐的不僅僅是家眷,還有滿手血腥的悍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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