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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赤海(11)

老劉這一輩子,頂討厭“新來的”,比如眼下這兩個“新來的”。一個叫冰仔,系三天前來的,魯船長說這孩子是被老家的饑荒逼出來的,跑來求他收留的時候,已瘦到不成人形,一下吃掉他十個饅頭;他看那冰仔眼珠子斜斜的,便覺得來路不正,只是當下沒有吭聲,反正他開他的船,其他管不著。還有那個綽號“童子尿”的,真名好像叫張小童,只得十六歲,從頭到腳醬油色,道是冰仔的堂弟,死活要跟來,上船到現(xiàn)在,都臭著一張臉,要不是楊威動不動給他吃拳頭,早就被老劉一腳踹進海里了。

現(xiàn)在,老劉是誰都踹不上了,兩名衰仔正拿步槍點住他的后腰,要他的雙手不得松開方向盤。船都動不了,還要保持駕駛的姿勢,實在氣人。

“你們這些衰仔,船長哪里虧待過你們?要這樣搞事?”老劉身體不能動,嘴卻停不下來,“回去問問你們爹娘,干這種沒天理的事,下一世還能不能做人了?”

“做人不好玩,無如做魚,在海上游一游,自自在在?!北形χ?,順便拿腳踢了踢童子尿,童子尿個頭兒比步槍高不了多少,整個身子都在晃。

“船怎么不動呢?”童子尿怯生生地問冰仔。

冰仔道:“等一歇,大佬過來了,會跟我們講的嘛,怕什么?”

老劉借機又插話:“聽剛才那一聲響,怕是發(fā)動機廢了。麻煩大咯?!?

其實內(nèi)心深處,老劉比這兩個衰仔更急,船開不動,意味著所有人都得跟那些匪徒待的時間更久,隨時都有被干掉的可能,尤其是,這種情況下,還要他這個開船的做什么?這船上唯一能應付發(fā)動機的,只有楊威,話說這死小子跑哪兒去了?哦,應該是在頭等艙跟一眾有錢人嘚瑟的時候被制住了吧?活該!

老劉就是這樣,看誰都不順眼,又對誰都不招惹。老海員,俱是這樣別扭的脾氣。

“船要是壞了,那還真就麻煩了,冰哥,要不然我去找鳳爺問一問?”童子尿果然焦慮起來。

“不必了?!?

鳳爺?shù)穆曇翩?zhèn)住了童子尿,他渾身一哆嗦,又努力將槍口抬高了兩寸。

“鳳爺,這里很安全,您放心,有我們。”冰仔倒是機靈得很,他甚至還向站在鳳爺身邊的杜春曉微微點一點頭,好似早就認識她一樣。

鳳爺輕咳了一聲,道:“把槍放下,指著老前輩像什么樣子?”

冰仔迅速按下了童子尿手中的步槍,童子尿險些整個身體都撲將到他肩膀上。

“老劉,這船還能不能跑起來?”鳳爺?shù)穆曇衾餄M是尊敬。

老劉回轉(zhuǎn)身,看著鳳爺,被海風吹皺的臉皮略松了一松:“哦,你是他們的頭兒?”

鳳爺微微頷首:“幸會?!?

“劫船就劫船,還帶個女人來,像話么?”老劉瞪了一下杜春曉,令對方哭笑不得。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聽剛才那一聲響,發(fā)動機怕是已經(jīng)全廢,備用的放在底艙,你找楊威去,讓他換?!?

杜春曉瞬間對這個老劉心生敬意,可見是經(jīng)過些大風浪的人,竟一點兒沒有膽怯,左耳垂還缺了一塊,必是脾氣暴躁,還死不服輸?shù)哪且环N吧。

“冰仔,去船頭甲板?!兵P爺下了命令。

冰仔將步槍背在肩上,匆匆跑出了駕駛艙。

“老劉,今年貴庚?”鳳爺仍保持著謙卑的姿態(tài)。

“什么叫貴庚?聽不懂?!崩蟿⒛莿e扭的脾氣又上來了,他可不怕眼前這種人。早在二十年前,他跟家里三個兄弟在海上干買賣的時候,這衰仔還在尿褲子咧;碰上硬茬兒,拿刀拿槍對著干的,更不是沒有,他那半片耳垂就是那時候給打沒了的,當時那個疼啊,令他刻骨難忘。后來撞上大臺風,老婆去甲板上調(diào)整桅桿的時候,一個巨浪打來,她頭顱磕在桿子上,便歸了西。那次之后,老劉對著老婆的尸首發(fā)誓,從此金盆洗手,要受領老天爺對他的懲罰。這才跟了魯運持,活到五十二歲。

“您今年……幾歲?”

“五十有二!不小咯?!崩蟿⒁琅f橫著一張臉,半片耳垂邊緣呈現(xiàn)駭人的粉光。

“老劉啊,我覺得……”鳳爺頓了一下,笑道,“一個人能活到五十二歲,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娘是二十五歲往生的,我爹更早,我出生前他便走了。所以,你也算長壽,該知足才是?!?

話畢,鳳爺?shù)臉尶趪姵鲆粓F火光,老劉的面孔在烈焰中被照亮,隨后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殘缺的耳垂,突然反應過來了,現(xiàn)在少的已經(jīng)不止耳垂了,半個腦袋都飛了出去。

屌!少了半個頭!

這是老劉生前最后的想法。

“最討厭這種人,自以為是?!兵P爺搖了搖腦袋,似乎在努力甩脫耳鳴的反應。

杜春曉直勾勾地看著自己胸前的衣襟,那里還沾著一片老劉的腦漿,粉里帶黑,令她胃部一陣翻騰,她甚至都沒有勇氣把那片腦漿撣掉。

鳳爺轉(zhuǎn)過頭,額間變成了青色,腦后那片窗玻璃裂出一張蜘網(wǎng)的圖案,那是他的焦慮在作祟。

“如此一來,恐怕要把那個新任的大副喚來掌舵了。”杜春曉強笑了一下,她大抵猜測到——原小鳳已經(jīng)瘋了。

“沒必要,反正它不動了,不動了……”他的槍口依舊對住老劉的半片頭顱。

老劉旁邊,童子尿蹲在角落里,嚶嚶地哭起來,兩只手緊緊抱在頭頂心,那桿步槍就丟在腳邊。杜春曉開始盤算,倘若現(xiàn)在拿過槍,轟掉原小鳳,是不是事情就會有轉(zhuǎn)機?不,太冒險,她不如他離那槍近,何況,這一世她都沒有開過槍……

艙門“嘩”一下被拉開,冰仔站在門口,一腳踏到一個東西,抬起腳看一看,鞋底粘著一顆盤牙。他不覺驚奇,依舊大剌剌地走進來,后頭跟著的楊威,滿面油污,兩只手握住衣裳下擺,不停地擦拭。

“老板,不行咯?!北羞呏v邊拿鞋底板努力蹭一個金屬柜的邊角,要把盤牙蹭掉。

鳳爺看著楊威,目光很平靜,但是手里的槍并不平靜,半端著,似有若無地指向楊威。

“蒸汽輪機壞了,拖不動了……”楊威頓了一下,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地上的老劉,要不是那身穿得吊兒郎當?shù)闹品?,他還真無法確定他是老劉;雖然尸體觸目驚心,然而他還是有一點兒高興,老劉是船上最看他不順眼的人,也是他最看不順眼的人,兩個人對嗆了很多年,大打出手不下五次,后來干脆誰也不搭理誰,酒桌上都是分開坐。如今對頭這種死法,竟讓他有一點兒“美夢成真”的感覺。

“壞在哪里?”鳳爺?shù)脑捯粏柍隹冢瑮钔惆l(fā)現(xiàn)他完全沒有船運知識。

“福和號有兩個發(fā)動機,一臺復式蒸汽機,一臺蒸汽輪機;蒸汽輪機有幾個泵本來就不太靈光,現(xiàn)在……現(xiàn)在全部……”

楊威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

“全部怎么樣?”

“全部斷了……好像是被人用外機絞斷的,這種純鋼打造的東西,硬度很高,讓它們?nèi)繑嗟簦没ㄉ虾荛L的時間?!?

杜春曉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是因為有人破壞了蒸汽輪機,而是因為鳳爺?shù)哪樕血b獰如鬼魅,她非常擔心下一秒楊威是否也要被轟掉半個腦袋。

鳳爺一動不動,站在艙內(nèi),原本擦得锃亮的皮鞋尖已被血漿和海水腐蝕成淡灰色。他盯著那鞋尖,看了一會兒,道:“去看看。”

“那個……”楊威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

他斷想不到,這個鳳爺居然要下機艙去,要知道,那兒還有四個船工,兩名廚師,并三個燒爐的。這些人都在機鳴如雷的環(huán)境里吃飯睡覺,耳朵可能早就廢了一半,哪里聽得見槍響?為了積點兒陰德,他和冰仔下艙的時候,還特意繞過了這些人盤踞的休息艙,走遠路進到艙內(nèi)檢查機器。原本還擔心打牌的動靜太大,會讓冰仔聽見,要是這家伙真聽見了,他就干脆大喊,把他們引過來,一起制服冰仔。冰仔瘦成這個鬼樣子,應該是大煙抽了不少,單憑他一己之力就能把對方捏碎了,他有這個信心。

所幸,船員休息艙內(nèi)沒有任何動靜,可能是太晚了,大家打完牌都去睡了。但是正因如此,楊威也未免有些遺憾,看到老劉的下場,他后悔當時沒抓住機會,給自己留條生路。如果再下一次機艙,他還真不確定其他船員還會不會安全。不,這種安全本來就是虛妄的,在這條開不動的船上,所有人都是命懸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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