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日珥
- 既零
- 5064字
- 2024-06-26 00:25:34
“老潘,跟梅姐把婚成了吧。”
“嗯?”潘盈九耳朵里嗡嗡的,他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提議殺得不知所措,臉卻漲紅了,人也扭捏起來。
“你呀,都好!”黃勝春看著他那副模樣想笑,又怕這一笑讓自己剛鉗住的黃鱔腦袋一掙扎,縮回到泥里去。他克制了一下自己,“可總要有個人照應!一件長衫一個多月都不見換換,我坐在上風都聞得到你身上那股子餿味!”
潘盈九拽著袖子低頭嗅了嗅自己兩側腋下,不自信的道:“還好吧?”
“這么些日子了,女人那點心思你這么聰明的人還看不出來?”黃勝春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病怏怏的身子跟見了太陽的向日葵似的,那張黑黃的臉上都顯出些紅潤來,:“成不成的,你給個痛快話!別耽誤人家!梅姐年紀是大點······”
“我又沒說她年紀大!”潘盈九搶道。
“哈哈哈哈······”黃勝春大笑,把自己的酒一飲而盡,道:“行了,我知道了!男大當婚,有啥好害羞的,弄得跟個聽到要嫁人的閨女似的!梅姐這下該高興了!”
金滿下了馬,把韁繩在旁邊一棵不到碗口粗的柳樹上繞了一圈,打了個結。自己把衣服褲子都扒了,包成一包,擱在鞍子上,拿腳往水里探了探,下了水。
他拄著根長樹枝艱難的往沼澤中間那匹馬走去。那匹馬看到了他,露在水面的大半截脖子晃扭了兩下。沼澤里的淤泥不斷在金順的腳下從腳趾縫里擠出來,那滋味還挺有趣!
金滿好容易挪到馬身后,他彎下腰摸了摸,又轉到馬頭的前面,揪住了它嚼子上的韁繩,一路往水里摸,原來這根韁繩在水底下纏住了泥里的馬足。金滿蹲下去,努著已經觸到水面的嘴,把那繩子結了,馬愉快的晃了晃,把水花打得到處都是。金滿一只手迅速捏住了馬鼻子,馬不蹦跶了。
他繞到馬身后,再次把兩只手探到水底,一只手揪著馬尾巴,一只手抓著一只后蹄往上抬。那馬顯然不是個傻瓜,借著他的勁兒后蹄使力,兩只前蹄猛地往上一刨,搭在了干點的泥地上,再一使勁,整個身子都滾了上去。
馬自己走到了干地上。
金滿站在水里直起身,抹了把臉,拄著那根長樹枝也上了岸。
金滿屈著手指把身上的黑泥隨便刮了刮,也不穿衣裳了,光著腚往剛脫困的馬背上一爬,牽著騎來的那匹白馬,往不遠處的太資河奔去。
太陽把河水的表面曬得熱乎乎的,水底下卻是一片清涼。金滿從黃水洼子出來快十天了,要不是這匹馬脫了拴瞎跑,他還沒想著痛快洗了個澡呢!金滿把河邊的草揪了兩把,給馬身上整個擦了一遍。
“站在那里不要動!”河邊突然有人怪里怪氣的喊道。
他轉過身,還沒抬頭就聽到岸上的人“喀拉”一聲就把手里的步槍上了膛。
“慢慢轉身,往河岸上走。”還是那個怪里怪氣的說話聲,“慢慢走!”
金滿打算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他兩手伸著,把頭抬了起來。果然,是幾個俄國兵。說話的那個是一副中國長相,可是漢語明顯說的不利索。
金滿跨著水上了岸。
兩個俄國兵迅速迎上來,端著上了槍刺的步槍圍著他看了一圈。
那兩匹馬也跟在他身后上了河灘,在他身后循著草在啃。
放在河灘上的衣物一看就被翻過,槍被收走了。
“清國兵?”那個人問到。
金滿記著出來之前潘先生跟他說的兩條:遇著俄國人了切記不要信口胡謅,寧可傲幾分也不要點頭哈腰,要不經意的讓他們知道你跟東洋人打過仗;不要張嘴問,而是留意聽,用心記。
“以前是嵩武軍。如今跑山,也收點山貨啥的討口飯吃。”
“什么嵩武軍?”那人問。
“光緒二十一年,在南邊,”金滿回身指了指南邊,一副滿不在意的神情說道:“守蓋平的就是嵩武軍。”
“跟日本人第一旅團打的那個?”
金滿點點頭。
那人跟站在他身邊的一個俄國人嘀咕了幾句,那俄國人點了點頭,也說了幾句。
“手放下來吧。”那人道:“先把衣穿上!別連科夫長官有話要問你。”
那幾個俄國兵把槍收了,金滿把衣褲撿起來,在空中抖了抖,不慌不忙都穿上了。
跟他說話的人走上前,把他打量了一番,說到:“跟我來吧。”
“朝鮮人?”
那人回頭瞥了他一眼,沒回答,把他帶到了一個穿白色套頭制服,歪戴著軍帽的俄國軍官跟前。
那個軍官跟翻譯嘀咕了幾句,翻譯說到:“俄國大人問你怎么會有這么好的槍?”
金滿望著他,又看了看俄國人,撓了撓頭,沒急著回答。
“痛快點!”那翻譯沒想到這個中國人竟然敢······他先生氣了:“回話!”
金滿沒理他,依然看著那個俄國軍官,道:“俺被打散了,這是俺這些年討生活的把式呢!”
俄國軍官疑惑的看了看翻譯,翻譯也愣了一下,大概是金滿講的話他不好翻,醞釀了半天,才把金滿的話翻譯給了俄國人。
那個俄國人大笑起來,走下坎來到金滿跟前。一雙藍眼珠盯著金滿看了半天,回頭對一個俄國兵說了兩句。
很快,那個士兵把金滿的腰刀和他的快槍拿了過來。
俄國軍官把腰刀拿在手里看了會兒,抽出刀在手里掂了掂,又細看了看刀身,把刀收回刀鞘,塞到翻譯手里,對翻譯說了幾句。
“別連科夫長官想跟你過幾招。”
金滿還沒答應,那個俄國軍官已經解了皮帶,從刀鞘里抽出了自己的恰西克佩刀拿在手里左右倒了倒手,連劈了幾下,一抖腕又舞出幾朵刀花,他弄完了之后把刀斜著指向地面,翹著下巴,帶著一臉輕蔑的笑筆直的站在那里。
金滿一看他用的那把恰西克刀就知道自己吃了虧——比他的腰刀要長出一截呢!他正在心里盤算,那個翻譯和幾個俄國兵已經站到坎上,把河灘給他倆騰出來了。
金滿看出來這個俄國佬是個能雙手使刀的好手,他慢慢把刀拔出來,這個時候他仍然沒想好應對。
別連科夫見金滿刀已經拔出來了,便一手張著,一手持刀,那雙藍眼睛猙獰的盯著金滿,弓著腰,試探著上前。
金滿本能的側身,把刀橫在身前,掩護住了自己。
別連科夫沒有急著進攻,兩個人就這么盯著對方,緩慢的繞了大半個圈。
猛地,別連科夫一個跨步,一刀就朝金滿劈了過來,金滿身子一個側讓,手里的腰刀就往外一格,可是剛沾到那把恰克西彎刀的刀身,彎刀已經撤了回去,又一刀猛劈了下來,金滿手里的刀往上又一格,我肏!金滿心里暗道一聲,另一只手也托住刀背,拼力頂著往下壓的彎刀。那俄國佬力氣又大又充沛!瞧他那模樣,似乎還遠遠沒用上全力呢!可是金滿頭上汗珠子都沁出來了。
別連科夫也感覺到金滿的吃力,這使得身高體重都占了優勢的他越發得意,他也沒作多想,只倚仗著氣力把刀往下壓。
正當他得意時,下面的抗力突然沒了,他的身體跟著往前一個趔趄。恰西克刀雖然很靈巧,但是別連科夫習慣了用連續既猛又快的劈砍使對手無從招架的快感,他看著這黃猴子才兩刀就顯得有些接不住,露出了疲態,人種的優越感和可見的優勢使得這個俄國佬一時得意忘形,不成想這個狡猾的黃猴子沒跟他死扛,而是把刀一斜,讓自己的刀因著自己的力沿著他的刀刃成一個夾角滑了下去!
“壞了”這個詞還沒完全跨進腦子里,嘴巴還沒啃到泥沙,右肩上已經結結實實被中國人的刀頭狠敲了一下,他手臂一酸,原本十足的氣力就像一股繩被突然松開,手一松,不過在刀要脫手的那一剎那,他卻盡其所能作了個拋的動作,把恰克西刀拋到了左手,在身體著地前的一瞬間橫著掃了出去。
金滿像只被蛇攻擊的貓,刀掃過來的那一瞬間他跳了起來,將將跳過刀鋒的高度,跟著一個滾翻朝一邊滾了過去。
等他站起身時,那個俄國人也剛從地上爬起來。金滿出了身冷汗,心里道了一千個僥幸。俄國人沒繼續進攻,而是拄著刀站在原地,朝那些看熱鬧的士兵打了個響指。
一個俄國兵把他的皮帶送了過去,手里還提著一瓶酒。
別連科夫撥了瓶塞連喝了幾口,抹了抹嘴,把瓶子遞給當兵的,把翻譯叫了過去。
不一會兒那個翻譯擰著那個酒瓶朝金滿走來。
“喝吧。”翻譯把酒瓶遞給金滿,“別連科夫大人喜歡你。跟我們去旅順吧。”
“去旅順?”金滿剛學著那個俄國人的樣兒對著瓶子喝了兩口,還沒嘗出酒滋味,“俺的生意咋辦?”
這酒入口沒啥,可后勁兒挺大。喝進肚里跟點著了似的。
金滿打了個嗝。
“別傻了。”那翻譯道:“現在北面進來了許多俄國兵。再碰上俄國人可不會像他,”翻譯回頭看了下別連科夫,“對你那么客氣!”
“那,那給錢么?”
這時站在那里的俄國軍官已經把肩帶和皮帶都系好了,刀也入了鞘。他邊整理著裝邊朝這邊喊了兩句。翻譯一溜煙跑了過去。
兩人說了幾句話,俄國人跟著翻譯過來了。
他在金滿胸膛上打了兩拳,對翻譯說了什么。
“別連科夫大人說你很聰明。”翻譯對金滿說道,“他說旅順需要你這樣的中國人。錢不會虧待你。”
“俺去能干個啥?”
“俄國人在那里修要塞。大概會讓你去管中國人。錢不會少你的。”翻譯似乎有些不耐煩,但又像是在提醒他,“我提醒你一句,去了旅順不要亂打聽。對你沒好處。”
“又修要塞?”金滿嘆道:“老子怎么就是個搬石頭的命!”
“你說什么?”
“唉!”金滿道:“老子來關外跟日本人打仗前就在膠澳修炮臺。沒想到如今又干回這營生!”
那翻譯笑起來。
別連科夫疑惑的看著他倆,翻譯把金滿的話譯給了他。
“涅尼基(太好了!)!”俄國人笑起來,拳頭又在金滿胸脯上捶了兩下。他對翻譯又說了兩句。
“下次他要看你的槍法是不是和刀用的一樣好。”翻譯對金滿說道。
金滿一聽便道;“還下次做什么!”
他比劃著朝別連科夫要槍,翻譯也在俄國人耳朵邊嘀咕了兩句,別連科夫笑笑,一揮手,讓俄國兵把金滿的十三響還給了他。
金滿拿過槍,四處望了望也沒找著個合適的目標。別連科夫從褲兜里掏出枚五盧布的銀幣,吩咐當兵的放到遠處大約五十米左右的樹杈上。
這個距離對于金滿來說本不是啥難事。他要槍的時候本尋思打個飛鳥啥的顯擺一下,但轉念一想,不能把底都漏了。起先拼刀的時候他原本沒打算贏一手,只要不讓對方傷著自己就成。只是自保的本能讓他做出了反應,搶了一著先手罷了。要是再顯擺自己槍法也了得,豈不要招俄國佬的疑忌!
等俄國兵把銀幣擺好了,他眼看四周也沒個架槍的地方,于是既沒用立姿,也沒用跪姿,而是老老實實趴在地上,拿槍瞄了半天才打了一槍,槍子兒不知道飛去了哪里。
“啪”他又打了一槍。
“肏!”金滿罵了句。.
“啪,啪,”他連著打了兩槍。
連那個翻譯都聽得出他打得心浮氣躁。
他一連打了五發子彈,樹杈上的盧布依然在那里閃著銀光。
俄國人說了句什么,翻譯踢了踢他,“別連科夫大人說太遠了,再近一些。打中了那五盧布就歸你。”
金滿仰著腦袋望著他倆,那個俄國人的白臉就像年糕落在了芝麻堆里,沾滿了毫不掩飾的得意。
金滿爬起身,往前走了大約二十米,直到翻譯在他身后喊了停。
金滿這回沒趴地上,而是跪姿打了一槍。沒中。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俄國軍官和他的士兵都在笑,很明顯,他們確信這黃猴子不會用槍。
金滿沒理他們,稍瞄了瞄,食指觸到扳機的時候他屏住氣,一扣扳機,那枚銀幣幾乎是應聲落了地。
“沃親哈拉索(很好!)!哈洛塞戈拉(打得好!)!”那個俄國人喊到。
一名俄國兵朝靶子跑去,在地上尋了半天,找到了那枚五盧布的銀幣,撿了回來。
金滿那一槍剛剛打在銀幣的邊上,把銀幣的邊打了個豁口。
別連科夫的手指摸了摸銀幣的豁口,把那枚銀幣給了金滿,自己又從褲兜里掏出一枚,對那個俄國兵說了些什么,那當兵的跑開了十幾二十米,別連科夫從槍套里拿出一支轉輪,對那當兵的點了點頭,那當兵的把銀幣往空中使勁一拋,別連科夫的槍就響了。
“砰!”金滿聽到子彈擊中銀幣的脆響。這樣的槍法對他來說不稀奇,別說他以前的老長官,就是他,打這樣的靶子也算不上是個事兒。他看了看俄國人,又看了看剛才擊中銀幣的大概位置,他臉上卻顯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他朝銀幣落下的大致位置跑過去,跟那個俄國兵一起在地上搜尋了半天,找到了那枚硬幣。子彈正好打在幣面,打出個凹來。
他盯著銀幣,摩挲著那個凹陷,帶著一臉不可思議走到別連科夫跟前,把那枚硬幣遞給了他。
顯然,金滿的表情讓俄國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他沖著金滿說了一通,金滿一臉懵然的望著他。
翻譯道:“別連科夫大人說到了旅順,等運物資的船到了,他給你一支俄國最新式的莫辛納甘步槍。”他看了眼那些俄國兵,道:“他說比他們用的還好。是世界上最好的步槍。比這支美國古董準得多。”
“哦,哦,不是槍不好,”金滿回到,“是俺很久沒正經打過槍。謝謝他。”
1898年式的俄國步槍上海那邊早就運過來了好幾支。
槍挺好,用起來卻沒有手上這支十三太保趁手。
翻譯把金滿的話說給了別連科夫,俄國人似乎很理解,只在乎一個問題:這個中國人是否愿意在他手下干活?
“噶涅什當(當然)!”別連科夫明白他的意思后說到,他往自己的馬走去,又回頭道:“喔威頓尼(可以)。”
當年金滿和他的老長官楊壽山一樣,帶著一腦子幻想滿懷希望想坐回洋船見識一番號稱亞洲最強大的西式海防要塞,沾一沾稱雄的喜氣。
可是事與愿違。
海軍被打得千瘡百孔。
等到自己們到了關外,陸軍又被揍得鼻青臉腫。
當他對旅順這個地名幾乎毫無感覺了,甚至要遺忘的時候,卻要隨一隊俄國人去看它的模樣,修筑它。
命運以殘忍的方式滿足了金滿差點遺忘的愿望。只是他心思還沒細膩到能意識到這種殘忍的地步,他僅僅覺得造化弄人罷了,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