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日珥
- 既零
- 5273字
- 2024-06-18 00:16:54
搶洋教堂,殺洋人!
這話從劉德潤嘴巴里一出來,比晴天里打個炸雷還嚇人。劉德潤狗日的瘋起來真讓人打心底里怕。
坐在槐樹下的幾個誰也不說話,到底誰也不真傻。
奚效方最明白,這個時候殺洋人,那還能活嗎?他越來越后悔自己好好的軍官不當,跟他們跑回山東來裹這個亂。酒!唉!都是那點穿腸藥!黃湯進了肚皮后管不住這把嘴巴,酒醒之后又怕丟了面子,讓人笑話自己不夠好漢······唉喲!自己是中了哪門子邪!
樹枝上的老鴰叫的人心里發慌。
奚效方直覺劉德潤的眼睛正盯在他身上。事到如今,他想,只好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吧!奚效方低著頭,咬牙決計不看劉德潤。奚效方肚皮里翻來覆去,又繞著圈想了許多回,腸子都纏成一團了也沒想出個明白主意。
“咋?一說起殺個把洋人,”劉德潤手往奚效方肩上一搭,嚇了奚效方一跳,他不由自主的把眼睛看向劉德潤。劉德潤滿不在乎的說到:“恁的就慫包軟蛋了?叔,”他那只巴掌顯得很親熱,輕快的在奚效方肩上拍了拍,“恁也怕?”
那雙看著自己的眼睛太可怕,也太討厭了!他從來沒這般怕過這個人,怕過這雙眼睛。可現在自己的眼睛仿佛被它施了法術,躲不開,也逃不掉。
“嘿······嘿嘿······”奚效方腦袋瓜子里的七十二根轉軸這下也應付不來劉德潤的發問,就連平常應付上司時說兩句場面話的本能都給逼得跑沒了蹤影。
“叔,恁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這樣的小事你還會往后縮?”劉德潤感覺到奚效方是真怕了。
“怕呀!如何不怕!”劉德潤的一激,反倒讓奚效方抓到了自己的神。三十六個心眼,七十二根轉軸突然像涂了油,“德潤,這可不像你去曲阜綁孔家那娃娃(巨野縣將劉德潤女兒收監本就不合常理,當時劉德潤為了讓巨野縣釋放她他女兒,明面上有孫道隆出面,暗地里綁架了孔家外孫作為要挾。孔府下文給巨野縣,這就導致巨野縣迫于巨大的壓力,釋放了他女兒。)!他們只能仰仗官府。可洋人,你不知道,就是北京城里的皇爺,也怕得要死呢!真到了那一步,你我弟兄該咋辦呢?”
“叔,恁說的在理。”劉德潤看了看奚老五,奚效方剛才的話讓他很不舒服,就像正吃著的燉肉里咬到一塊冰冷的油。他沒想到這老家伙這個時候不但不給自己添柴火,撐臺面,反倒澆下這么一瓢涼水。可是現下不能發火,不但不能發火,還得給幾個甜棗兒,他臉上壓抑不住的那絲不快像個剛開門就眼光撞到生人的小娘子,轉身又把門關了,換作一聲嘆氣,道:“俺咋不知道大家伙的擔心。俺又不是個傻子!說一千道一萬,你老五,尤其效方叔,俺們一起回山東,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幫俺出口惡氣?做這么一票就把自己搭進去,別說是你們,就是俺自己,也不干!是不是這話?”
“可不是俺張嘴胡咧咧,你們問問老五,”劉德潤的眼睛在奚老五臉上掃過,他估摸著這幾個人里頭,真正能聽自己使喚的,大概也就是他了。可他剛才也不出聲,娘的!一到關鍵時候就沒個靠得住的!劉德潤心里罵著娘,可這個時候還得指望奚老五幫襯。
“老五,恁跟俺一起去巨野縣看過幾次,恁給他們幾個說說,那衙門是不是難進難出?”
奚老五一點不帶猶豫的點了點頭。
劉德潤表現出滿意的神情。
“既然直接弄許廷瑞和魏培喜那狗娘養的沒處下手,咱們硬來不但要折自己弟兄,以后都躲不開官府的追捕。”劉德潤把話題又轉回到教堂,“可是弄張莊那個長胡子洋人,那就不一樣了!那教堂平日里到晚上就他一個,你們想想,這些個洋教堂里值錢的東西還能少嗎?”劉德潤說著話,眼睛卻在幾個人的臉上來回的掃,“死了洋人,不說要了他許廷瑞的狗命,那王八的官帽子還戴的穩?再說,俺就那么不心疼自己兄弟,讓咱們弟兄去當出頭的鳥,伸出的枝兒?他旁邊那個曹莊,掌莊的曹作勝他們幾個也早就想弄他!”他越說越起勁,槐樹下的氣氛松動了,劉德潤注意到奚老五的眼睛里又有了他們“請財神”之前的亮光,他另外兩個奚家的兄弟也在看著他說話。劉德潤知道這幾個人心思活了,他暗暗有些得意,“恁的還不明白?這不就是天塌下來有姓曹的大個兒頂著嗎?俺的大仇得報,兄弟幾個還可以摟草打兔子,順手發筆洋財,這還有啥好怕的?”
槐樹底下的聲音多起來,惹得老鴰撲著翅膀起起落落,叫的越發急了。
侯七撿起塊土坷垃朝一只老鴰扔了去。
“叔,你看······”奚老五望著奚效方。
奚效方帶著一絲驚訝的神色看了眼奚老五。這個侄兒真是蠢得······唉!還能說個啥!
“德潤都說到了,俺還看個啥!”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走到屋門口的水缸邊舀了瓢水,喝了半口便把水一潑,把瓢扔進了水缸,砸起從水花,他把嘴里那點水也嗞了出來,“呸,真涼!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德潤把事情都想到了,就聽他的唄!不過要弄就早點弄,俺請的假可經不起等。”
“中!中!”一看奚效方雖然有些不大情愿,可到底也表態順從了。劉德潤高興起來,“叔,恁放一百二十個心,住在這里有了這幾個糟老娘們兒,就是個漏水的砂罐兒。咱們明天一早就動身去曹莊!那里是曹掌莊的地頭,離張莊也才抬腳就到的幾步路。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事辦了,不敢耽誤恁!”
奚效方只想著趕緊把這個事做個了斷,自己好快點離開這些事非。好在自己在南邊的錢莊里還存著筆銀子,實在不成······哼,神不知鬼不覺!但愿吧!但愿神不知鬼不覺······
“掌莊的,這馬上可就年關了。”曹義忠拇指和食指一擠,把一粒花生仁擠進了嘴里,拿起酒盅,把里面的酒一口飲盡。
“用不著你在這里點這把火。”曹作勝看都沒看自己這個侄兒,把自己面前的酒盅轉了一下,一滴酒落在桌上,他的小指甲就著這點酒在桌面輕輕畫,“二弟,你看咱們這莊子還能姓幾天曹?”
“哥,您也甭敲打俺。上月底俺就開始跟各戶打招呼了,”曹作明顯得委屈,“以前吧,裝聾作啞拖一時算一時,如今倒好,那些戶明說了,他們信了主,主不要他們交錢!今年,還有往后,這拜祖宗的錢他們都不交了!連許多姓曹的戶都不情愿交份子錢,俺有啥辦法?”
“俺知道,俺知道怪不得你,也不能怪義忠夾槍帶棒的說話,”曹作勝把面前滿滿一盅酒一口飲盡,皺了皺眉,作明給他碟子里夾了一箸子菜。曹作勝拿筷子撥了撥,沒吃。曹作明和曹義忠叔侄知道這是曹作勝要拿出個定主意了。倆人秉著氣,沒出聲。
“俺本不想撕破臉,”曹作勝把筷子重重一擱,“只是那姓薛的長胡子洋人欺人太甚!老子倒是一番好意,入了教便都是有話好說一家人,他倒好,把老子擋在門外,卻把老子的人都弄了進去!俺給他臉,他卻把俺的臉楞踩在腳下!咱家每年最要緊的進項是個啥?還不就是這個年祭?娘的!他擋咱老曹家的財,那就不要怪咱要他的命!”曹作勝看了眼自己的酒盅,把作明的那盅酒拿過手,一飲而盡。
“哥,”曹作明剛想說話,作勝手一抬,攔住了他。
“俺知道恁要說個啥,”作勝把酒盅推回到他面前,義忠給作勝的酒盅里篩滿了。作勝把碟子里那一箸垛子肉蘸了點醬夾進了嘴里,又拈了瓣蒜放進嘴里慢慢的嚼,道:“恁啥時候見過恁哥做事不留后手?別的俺不敢說,劉德潤跟衙門、洋人本就仇深恨大,以他的脾氣,萬無換轍的可能。退一萬步講,就算出個把白勝,咱這么多年花出去的錢還養不來個把宋押司?就是真出了事,哼,”他手上又去拈了瓣蒜,眼睛一骨碌,朝著兩人各望了一眼,“交幾個人頭出去,還是難事嗎?”
“哥,俺的意思,”作明偷偷瞄了曹作勝一眼,他平時就有些怕他這個哥,今晚這感覺越發濃些,以致于他說話之前都會情不自禁去看下曹作勝的臉色。他見曹作勝沒有攔住他或者要發飆的意思,膽氣稍稍的壯了些,他有些哆嗦:“俺的意思,俺的意思是,為這些小事是不是非得弄出人命來?”
“小事?!”曹作勝聽他這么一說,一雙眼跟釘子一樣釘在作明臉上,“恁糊涂!日他的奶!都是小事!等到你這樣的······”作勝“咔哧”咬了半個蒜瓣兒,辣的他一皺眉,把面前的酒一口飲了,“孬種”兩個字都到嘴邊了,又就著酒咽了回去,“等到你這樣的都覺著憋得慌了,人家早騎在你脖頸上,屎尿都拉了你一身了!總被這洋王八壓著,這十里八鄉的人家以后還會聽咱的,咱家老少還有出頭之日?!恁不要多說,這個事俺已經吃了秤砣了!”
“叔,恁說的對!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義忠被作勝一番話煽乎的都快燒著了,他沒大沒小的自顧自喝了個滿盅,“其實恁都不用說那多,俺都聽叔恁的就是了!恁說咋弄俺就咋弄!”
“哈!哈哈!好!”曹作勝最愛聽的,就是這樣的話。他給義忠倒了個滿盞,“后生里有義忠這樣的,咱曹家還得發達!把它喝了!”
義忠被曹作勝兩句甜話兒撩撥得心花怒放,利落的把酒倒進了肚里。
曹作勝往他碟子里夾了箸菜,道:“這兩天,最快明天,吃,吃,邊吃邊聽叔跟你說,”曹作勝筷子對著菜碟兒虛點了點,招呼作明道:“恁也吃!今年年成好不了。就這樣還能弄碗垛子肉,能喝上兩口,很不易了!”
“哥,俺,”作明看了看他這個親哥,從他對義忠的熱乎勁兒就知道再講自己的擔心只會招來一頓貶損,最主要是可能以后這般密會小酌就沒他坐的椅子了。他看到作勝也在看著他,似乎在等他把話說出來。作明只停了一停,把面前的酒盅輕輕端起,對作勝道:“哥,主意你拿。俺沒話說。該咋做,俺也都聽你的!”
“中!中!”作勝的臉上馬上展開了,他伸過杯子和自己的弟弟端著的杯子碰了下,“恁還知不道恁哥!”他拿著杯子轉向義忠,“軟一次,他就得寸進尺。義忠,明天大概下半晌劉德潤那一撥大刀會的就該到了。你要到莊子外接著他們,住處給安排好了嗎?最要緊的是,不要讓人看見!來!干了!”
“叔,恁放心!”義忠喝了酒,“俺在莊外接了他們都不進莊子,莊外老鄔家走了后不還留著排屋嗎?讓他們住那兒!哪個知道?”
“嗯嗯!中!有腦仁兒!是吧?”作勝看著作明道:“有勇有謀!以后咱老曹家就得靠義忠這樣的后生!酒食不要摳摳索索,反正就幾天。一定要叮囑劉德潤,不要出門,不要讓人瞧見!”
“這般大喜不擺幾桌熱鬧熱鬧,老弟,說不過去呀!”
“俺婆娘說荒年能得溫飽已是非常福分了,哪里敢再鋪張炫耀。所以······”
“嗯嗯,這個話說得在理!小閆好福氣!不過少爺滿月連我們也不請,小閆這是不拿你我當朋友呀!”洪用舟一腳跨進門,看著身邊的夏元楷笑道。
“標下豈敢與大人以朋友稱。”閆武義在一旁唯唯,道:“犬子滿月,標下誰也沒請,就打算······”
“咋?這么大的事,真打算悄摸的混過去?”夏元楷笑道,“東翁和俺可是連晚飯都沒動筷子,直接來的。”
“這可折殺標下了!請!快請!”閆武義趕忙道。
“先去看看少爺!”洪用舟笑道。
二進院子里的女人早聽說東昌府的大人來了,慌得叫丫頭先去重新拾掇桌子,重換碗筷,自己入了房,扶著妝臺匆匆把眉稍稍掃了掃,抱起還在酣睡的娃娃,把裹被掖了掖,出了門。
“小閆,”洪知府看著閆武義微微一笑,“你這個人我到現在還沒看出哪里不好。只一點,”他又瞧了瞧夏元楷,元楷報以一笑,“見外。”
“這······”閆武義著實有點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問你,”洪用舟還未跨進二進前把腳停下來了,“如今兒子也有了,尊夫人就打算讓她,嗯?”
“大人指的是?”
“你這個丈夫當的!崽兒都有了,”夏元楷笑著搖了搖腦袋,“你就打算讓人家一直廁身樂戶不成?”
“唉,”閆武義一拍額,“眼下事務冗雜,本想等局面清靜些了再想辦法。”
“蠢話!”洪知府對天“哈”了一聲,“你就算不在乎自己的臉面,以后娃娃大了怎么辦?想入正途尋個出身啷個辦?糊涂!拿來給他!”
夏元楷笑著將一紙文書遞到洪用舟手里。
“今晚我和老夫子來討杯酒喝,別的禮物都是尋常,不值一提。只這個嘛······”夏元楷笑著把那紙文書遞給了閆武義。
閆武義恭恭敬敬接到手里,昏黑天他看不大清是個啥,一轉身尋了個光亮處湊近一看,哎!卻是一封脫籍(舊時妓女嫁人從良,須由官府出具脫去妓戶的文書,從此不是下九流賤民,子孫才有參加科舉,入仕的機會。)文書!這把他一陣熱血翻騰,也顧不得禮數,就在院子里喊他的婆娘:“綠枝!娘們兒!快!快來給洪大人叩頭!”
閆武義進到院子的時候綠枝已經迎了出來。當她知道閆武義手里拿的是給她的脫籍文書,一向伶俐的女人反倒愣在了當場。本想著做個妾便知足,卻成了妻;頭胎就給丈夫下了個帶把兒的;這個時候沒想到連個預報神都沒現身就脫了娼籍!女人把抱著的娃娃塞到身邊奶媽的手里,自己兩只手躲進袖子里捏得掌心發白,都透不過氣了,她只想抱著自己男人哭個痛快,鼻子酸的受不了,一雙眼睛直楞楞望著男人,眼淚汩汩的從眼眶里往外淌。
“還愣著作甚!”閆武義看了看她,伸手抹了女人臉上的淚,“快把淚抹了!來見過大人!”
“原以為小閆是個軍營里出來的粗漢子,”洪、夏兩人在院門外稍稍停了下,等院子里的聲音平靜了些才一前一后踱進門,“沒想到還是個細膩疼人的情種!”
“大人說笑了!”閆武義見洪用舟進了門,慌忙躬身拱手相迎,“這是標下賤內,”他沖綠枝使了個眼色,促聲道:“還不快見過洪大人!”
女人不及抹去淚痕,早已落下身子,沖洪用舟重重道了個萬福。
“起來!快起來!”洪用舟作了個扶的樣子,哈哈大笑道:“我和老夏本是來討杯喜酒。你兩公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倒像是存心不肯賞這杯酒給咱痛快喝了!先看看娃娃!”
“不知大人和夏老爺會來,真是怠慢了!”女人破涕一笑,看了男人一眼,從奶媽手里接過娃娃。那娃娃被折騰得醒了,“哇”了一聲,卻沒繼續開哭,一雙眼睛似乎在圍著他的幾張臉上看來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