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日珥
- 既零
- 5578字
- 2024-06-16 00:04:57
黃可旺找到了。
金滿把布團從他嘴里摳出來,聽到可旺大口喘氣時,見著活人的喜悅迅速把以為是見尸的怒火澆滅了一大半,他的恨心也收斂了一點。他把火丟在一旁,兩只手飛快地刨地,很快在可旺腦袋周圍刨出條溝來。
“肏!”他舉起兩手,好幾個手指都磨得生痛。他把手在衣服上揩了揩,吮了吮受傷的手指,吐了口唾沫,“黃大掌柜的在這兒!來人!快!快刨!”
好在那些俄國人的洋鎬和鍬就扔在左近的地上,一群人借著火光像起蘿卜一般把埋著的人從地里拔出來。
“水!”可旺是最先從地里拽出來的,他接過伙計遞來的水壺猛喝了一氣,把嘴一抹,狠狠道:“老子要殺人!”
說著話他一個人就往茅屋那邊跑。
金滿沖石頭眉毛一揚,撿起火笑著跟了過去。
“你們動作快點!”石頭看著人差不多都出來了,吆喝了一聲,也跟著追了去。
金滿再看到黃可旺的時候,可旺手里正將一把俄國彎刀舉得高高的。金滿走過去,默默站在可旺身邊,看著地上死豬一般的那些毛子。可旺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晶瑩透亮,金滿拍了拍他肩膀,把他的手放下,從他手里把刀拿走了。
“這不是你干的活。”金滿把自己的那把小刀遞給可旺,指著篝火上那一整扇鹿肉道:“肉烤挺好。你先去嘗嘗。這里俺來照料。”
“這些王八······”可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看了看金滿,大顆眼淚就滾了出來,“馬蹄子就在俺們腦袋周圍轉······往俺頭上撒尿······”
金滿知道他是嚇著了。
他沒開口,由著可旺說,由他邊哭邊說。
“好了,沒事了,一會兒就好了。”金滿回頭看到石頭他們在往這邊走,“那些伙計過來了。”
可旺這才吸了口氣,拽著袖子快速在臉上抹了把,從金滿手里接過了刀,往篝火旁去了。
“兩個弄一個!”金滿喊道,“把地上這些王八弄到剛才的地里去。每人賞一桶涼水!俺一會就過來。”
“金叔,好歹先讓咱們吃口飯吧!”
“嘿!嘿嘿!”金滿笑起來,“成!是俺給忘了。都先吃飯!不怕這些王八爬到洮兒河里去!那屋里還有俄國大餅子,都拿來吧!”
民以食為天。
也不知道是哪個這么厲害做了這么個總結。
總之一聽先弄吃的,那三十來個弟兄加上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十幾個兄弟撒起歡應了聲,炸炮般散了。
石頭一個人進了屋,一會兒他抱著些支支架架出來放到大車上,再進屋又拎著兩個箱子。把這些弄完了他臉上才顯出一片輕松,拍了拍巴掌往篝火這邊走過來。
只消說幾句話的功夫,篝火便再次燒得旺起來,那扇肉揀好的幾塊給了金滿和黃可旺他們,其余的便在暗影里帶笑的咀嚼聲中成了扔在俄國佬面前的零亂的白骨。
那些伙計在俄國人車上找到很多燕麥和黑豆(給馬吃的),他們弄了些肉塊、骨頭,扔了把鹽在里面一起煮,煮了兩鍋挺稠的湯糊糊,臨了把俄國大餅撕開泡在里面。金滿啜吸了一口,味道挺像他當兵那會兒吃的,不過俄國餅子泡在糊糊里浸足了滿是肉味的汁水后的咸香味和口感讓他有些肚皮飽了嘴巴還沒夠。俄國佬那小面盆大小的木盆他猛虎洗臉般吃了一輪還沒過癮,端著盆跑去又舀了大半盆,掰了一大塊俄國餅子跑回來,分了一塊給可旺,自己便埋著頭把餅掰了往糊糊里放。
“哥,俺大概吃不了這碗飯。”可旺坐在他身旁,冷不丁說到。
“啥?”金滿手慢了下。
“俺怕了。”
“已經很好了。”金滿停下手,看了看天,又繼續掰手里的餅,“端這碗飯的,有哪個不怕?吃。吃飽了就沒事了。”
“你說啥?”可旺詫異的看了看他,“自打在旅順······”
“知道。”金滿笑了笑,在糊湯里抓了一塊餅,“潘先生還直夸道你了不起呢!”
“怎么?”可旺驚訝的望著金滿,道:“潘爺知道這事,還跟你說起過?”
“他有啥知不道的?”金滿把那塊餅放進嘴里,“你家老爺現在還有啥事不讓他知道?都怕。俺以前那長官,你吃嘛!”他說著話,手頭又抓了一塊,“你沒見過。到哪也是個漂亮人物。不知道的怎么猜得到他是死人堆里進出好些趟的人!你要問他看他怕不怕?不怕那才是豬油吃進了腦子。可是怕有啥用!”他拿手里的餅在湯里兜底蘸了蘸,塞進嘴里,看了眼可旺,道:“這是咱們的命。再說,旅順你都活下來了說明個啥?”
“啥?”可旺望著他。
“這還用問嗎?說明你小子有菩薩護身,輕易死不了唄!”
可旺這回真笑了。
“不過話說回來,以后跑外頭的事你還是少干。這點皮子、參茸啥的丟了不過丟點錢。真要有個萬一,老黃家閨女兒都給你了,黃水洼子那一攤還真不好收拾呢!你快吃!得趁天亮前把這攤給拾掇利索了!”金滿說完把浸在湯里的餅都拈著吃了,端起盆喝了湯,一抹嘴,招呼人把俄國佬弄去沙地。
“給你出口惡氣!”金滿把盆兒甩手一扔,“吃完就過來吧。”
金滿帶著那個翻譯,“把頭兒和鬧得最歡的給俺挑出來。”
翻譯走過去把那些俄國人翻了翻,指認了四五個光頭留了一長綹頭發的俄國人,把領頭的金發俄國人也指給金滿看了。金滿讓人把這幾個按埋黃可旺的方式埋在了沙地里,只露出幾個腦袋。
“澆水!澆到腦袋不亂晃了!”金滿吩咐完回去牽了匹光腚的洋馬來,自己揪住一綹馬鬃,翻身騎了上去,一抖韁繩,兩只腳后跟輕輕一夾,馬便動起來。
那幾個俄國人被涼水澆得睜開了眼,看著眼前這些中國人,脖子使勁扭了扭,才發現時移勢易,自己已經被埋在了地里。一個光頭沖金滿騎的馬打了個唿哨,那馬嘶鳴一聲,兩只前蹄站了起來。
“嘿嘿!”金滿腿一緊,死死夾住了馬背,等馬放下前蹄,他一只手撫摸著馬頸,嘴里發出“噓噓”聲,那馬不停地踏著步,卻也沒再站起來。
“把狗嘴都給堵上!”金滿獰笑道。他控著馬,那馬喘著氣,走起來蹄子一彈一彈,金滿拽著韁繩把牲口往這些俄國佬腦袋邊靠,繞樁似的走了一輪。
黃水洼子的伙計用手拿得到的一切,把這幾個俄國佬的嘴巴堵得嚴嚴實實。金滿騎著馬又在他們中間插花一般騎了一圈。他發現這幾個俄國佬倒是沒一個臉上露出懼色的。這倒讓他起了些敬佩之心。
金滿跳下馬,把韁繩往身邊的伙計一甩,自己在那個頭領跟前蹲下來,把他嘴里的破布左右搖了搖,拽出來。
他一把拽住那俄國佬的金發,那俄國佬直直的盯著他。
“玻璃珠子!玻璃珠子!”金滿壓抑不住好奇心,湊近看著他的那雙藍眼睛,拿匕首抵在他眼眶邊,“肏!怎么會是這么藍的藍色!要不老子挖出來掛屋里當個亮吧!”
他冷不防那俄國佬對著他就啐了口口水。
“罵老子!”金滿起身“啪”兜頭給了他一鞭子,一縮鼻子,集了一口粘痰回啐在那俄國佬臉上,“罵老子啥?”他彎著臂就著衣袖抹了臉上的口水問到。
“問你呢!”一個伙計推了那翻譯一把。
“······”那翻譯低著頭,翻著眼望著金滿。
“他姥姥的!罵人還會有好詞?說!”
“他說你,他說你,”那翻譯又看了看金滿,“說你和中國人都是不敬畏上帝的沒,沒,那個杜桑(俄語,靈魂)俺知不道該咋說,的黃猴子······”
“不敬畏啥上帝?”金滿望著翻譯,“就這?”
“就這。”
“哈哈哈哈······”金滿大笑,“傻逼罵人都不會!猴子!狗日的是知不道孫猴子的厲害!”他在那俄國佬腦袋上重重給了一巴掌,“娘賣屄的,你這幫王八跑到俺們這里撒野,倒罵老子們是猴子!老子是猴子,可沒觀世音護著你!”
可旺在旁邊看著金滿的舉動,他隱隱覺著自己真是沒啥滋味。
“老子不殺好漢。”金滿站起身,手里握著俄國人的恰西克彎刀。他看了看天,月亮說話就能到頭頂了。他用刀尖繞著俄國人的腦袋畫了個圈,“你們那么喜歡埋人,俺們講究個來而不往不合適。老子不堵你們這些犢子的嘴巴。還能不能爬出來,看老天爺的意思。講給他聽!”
翻譯把金滿的話譯給了俄國佬。
俄國佬說了幾句。
翻譯望著金滿。
金滿看了眼地上的腦袋,道:“不用講給老子聽。老子知道狗日的說個啥。”他用腳內側把一叢沙子趕到那頭領嘴邊,俄國人再沒法張嘴。金滿輕蔑的一笑:“嘿,又不是老子被埋在這里。”
“都睡兩個時辰!”他突然提高了嗓門,“睡兩個時辰!派幾個弟兄,一個時辰一崗,看著這些王八。你呢!”他看了眼翻譯,“今晚還要委屈你一下。把他捆了,扔屋里!”
天只是在遠處泛出些白,啟明星在頭頂還很亮的時候金滿眼睛就睜開了。他向來如此——吃得好就不用睡那么多。相反亦然。他撣了幾下褂子上的碎葉和燃燼,干脆把褂子脫了,抖了幾抖。
“欸!”他朝個伙計輕輕喊了聲,“還有涼水嗎?”
那伙計點點頭,指了指擱在野高粱地旁的水桶。他跑過去一看,一只桶是干的,另一只里還有小半桶水。
他脫了褲子,把水桶舉過頭頂,一路澆下。
他沒過癮。
“俺幫你看著。去打兩桶水來!”
金滿就著兩桶水把自己渾身上下擦了一遍,頓時覺著身上輕了好幾斤。他把桶里的水全從頭頂澆下,正好看到東方遠處的天上一片玫瑰的顏色。
他重新把衣服穿了,走到那個茅屋前,略略停了一下,推門進了去。
那個翻譯兩手被綁著,被蚊子咬了一宿,趁著蚊子吃飽了,正迷迷糊糊呢,聽到門響,兩只眼立馬又睜開了。
過了那么一會兒他才看清是金滿,手里還拿著昨晚那把匕首,翻譯不由得往后縮了一下。
“躲啥?老子說了不難為你!”金滿走過去,把他身子翻過來,也沒費力去解繩子,直接拿匕首把繩子挑開了,“混口飯吃沒人能說你。記著,別幫著外人糟蹋自己人就是積德!”
“俺是打小生活在涅爾琴斯克(今天的涅爾琴斯克,即尼布楚)的漢人······”
“啥?”
“那是個俄國名。你別管。就是個俄國人到東方來以后的一個定居點。他們啥都沒有。”翻譯道,“俺爺很早就帶著俺爹在那里做生意。俺就會些俄國話。這些俄國人要去旅順,要找個通中國話的,俺就來了。俺卻知不道他們會見財起意,打收山貨的主意。就這么回事。”
“你走吧。”金滿坐到炕沿上,“記著俺說的話。”
翻譯爬起身,揉了揉腿腳,站在那里,停了會兒道:“俺跟著你咋樣?”
“你說啥?”金滿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看著翻譯。
“俺說俺不走了,”翻譯也兩眼看著金滿,“在你手下混口飯吃,咋樣?舞刀弄槍的俺弄不來,可是你也看得到,從興安嶺過來的老毛子會越來越多。”翻譯說到這兒沒接著往下說,一對眼珠子卻停在金滿的眼睛里。
“嗯~”這翻譯說話的方式讓金滿有點好感,而且他認為翻譯說的有道理。日本人從旅順撤了后,俄國人后腳頂著門就進來了,“你叫個啥?”
“小姓仵,立人旁一個中午的午。仵德林。”
金滿的小手指摳了摳長出了發茬子的腦門,站起身道:“俺那里不多你這雙筷子。你家老小呢?”
“俺爹娘都葬了。俺自己光棍一條。還有親戚在那邊,但不打緊。”
“你長的也不算丑,沒說門親?”
“老毛子的地盤,哪那么容易!”
“找個毛子娘們兒湊合也比光棍強吧?”金滿不禁笑了。
“那還不如俺自己呢!”仵德林也笑了。
“你先弄口吃的,俺把你的事去跟黃掌柜的說一聲。”
“俺吃點列巴就得了。”仵德林笑了,走到桌前把桌上的俄國餅子掰了一塊。
“啥?”
“列巴。”仵德林用俄國話重復了一遍,“俄國人叫這個叫列巴。你那葫蘆有水吧?”
“列巴······吃起來挺好,這名兒······”金滿嘟囔著重復了一遍,搖了搖頭,把葫蘆扔給了仵德林,自己一開門,出去了。
“俺原以為他們只是些軍人,要在去旅順的路上尋個會說中國話的,”仵德林揪了塊列巴在手里揉搓成一個小球塞進嘴里,“哪知道他們還會沿路搶劫!你看到的那個金發最陰,那些個哥薩克最野也最兇狠。”
“哥薩克?”金滿一聽這三個字,就想起閆武義講起過的俄國人,他立刻來了興趣,“哪些是哥薩克?”
仵德林很詫異金滿這么快又這么準的復述了這個詞,愣愣的看了他半天。
“怎么?俺臉上長了花,值得你這樣仔細看?”
“嘿,”仵德林不自然的笑了笑,“你看到的那些額前留了一長綹頭發的那些個,就是哥薩克。”
“哦!哦!那就是哥薩克呀!”
“咋的,您以前也遇到過?”仵德林再次顯出詫異的顏色。
“沒呢!”金滿把一只腳從鐙里抽出來,腿彎勾住鞍鞒,手搭了個涼棚往四圍望了望,“俺的老長官跟他們打過不少交道。喲!這日頭!”他把系在脖子上的毛巾抖開,掖進瓜皮帽對著東邊的帽縫里,“他們在新疆碰過。”
“哦。”仵德林的印象里清軍總是被這些俄國佬壓在地上,沒怎么聽說過別的意外,更不知道新疆的那些事。他偷偷瞥了眼金滿,“他活著嗎?”
“嘿嘿,”金滿回頭照顧了一下隊伍,連著繳獲的那些俄國人的大車和馬,隊伍在大草甸子上延伸出一溜,“嗯嗯,俺那位老長官得了把跟這一模一樣,刀柄錯金的彎刀。石頭!石頭!”
石頭催了催馬,趕了上來。
“昨晚上你沒聲沒息的沖到屋子里抱出來的都是些啥?”
“啊!”石頭開心的笑了,“你看到了?”
“這俺要是都看不到,這人還咋帶?”
“你還記得在蓋平打那一仗前從東洋人那里搜出的地圖嗎?”
“記得呀。”金滿當然記得,只是當時他看不太明白,以后也沒多去想。“咋?”
“他們繪制的地圖比咱們手上的地圖不知精確了多少倍!所以他們在關外的進退攻守,反倒比咱們迅捷的多。靠的就是這些地圖。十九年(指光緒十九年,即1893年)聶功亭軍門隨使赴關外與俄勘界,曾經帶了幾個武備堂的學生同往,以西法測繪地形,不過限于人力和時間,所得有限。”
“嚯!”金滿道,“敢情你小子已經讀武備學堂了,是嗎?”
“是的。”石頭臉上露出年輕人既有些得意,又還帶著兩分羞澀的表情,“俺這回出關就是為了測繪增訂輿圖。”
“就你一個人?”
“嗨!別說了!”石頭嘆了口氣,“碰上他們,”他朝仵德林努了努嘴,“跟俺那幾個同學打散了。俺正好碰上你們那個姓黃的掌柜。他收留了俺······”
“難怪!”仵德林道:“難怪那些俄國人襲擊你們!”
“是因為俺收留了他?”他們說話的時候沒留意黃可旺也騎著馬趕到前面來了,“別說他穿的跟一般人沒兩樣,就是俺知道他是個當兵的,遇到難了俺還能由著外國人欺負他?”他看了眼石頭,“爺們兒,你可欠著俺的人情了!”
金滿想起剛到黃水洼子不久,潘盈九講起黃可旺的時候笑著跟他說過:“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他那時候體會不到是個啥意思,問潘盈九,潘盈九笑而不答,只說日子久了自然明白。金滿看了看可旺,心想這小子!昨晚差點跟個林黛玉似的了,睡一覺又成了江湖人!潘盈九說的話他至今也不太明白意思,但金滿自己對黃可旺的確因時間的積累開始產生了一種認知——這后生平日里既不讓人覺得他多勇猛,也不會讓人覺得他有多聰明,但處了些日子后,可旺身上的確有一股勁兒,會讓金滿對他產生出好感,甚至是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