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盈九坐在窗前一張小紅木桌子旁,從桌上一堆《點石齋畫報》里翻尋了一份,邊喝茶邊翻起來。
“貴店可有個姓潘的客人?”潘盈九聽得外間有人在問。
“有的,有的。”茶房答道。
很快,茶房進來,遞給潘盈九一張名刺,潘盈九一看,忙道:“快請!”
他抱起桌上那一摞畫報,左右看了看,最后放到了床上。
客人已經進了門。
“請問是潘翁么?”來人對他一拱手,問道。
“正是!正是!”潘盈九邊拍了拍手,邊看了看來人,來人個兒不高,高顴骨,有點下陷的眼窩里有一雙精亮的眼睛。他趕緊回了禮,“敢問葉先生?”
“海關道吉星吉大人是我家大人。”
“哦!哦!”潘盈九笑了,“快請坐!快請坐!在下未及拜訪,倒先驚了大駕!”
茶房奉了茶出去,葉子銘看了眼潘盈九床上那一摞畫報和旁邊一疊《字林西報》,驚訝道:“潘先生識洋文?”
潘盈九大笑:“不過見過幾次,有幾分眼熟,卻到底無緣。正發愁呢!”
葉子銘稍稍一楞,笑起來。
“潘先生以前來過上海嗎?”
“未曾。未曾。”潘盈九道:“在下以前也去過金陵、蘇杭,以為見識過了江南繁華。這次來,恍然有劉姥姥之嘆!”
“潘先生風趣!”葉子銘大笑,“今晚我家大人請足下夜飯,”他掏出彈簧表看了眼,道:“眼下還早,不如由鄙人帶潘先生逛一逛,然后直接去吃飯,如何?”
“最好!最好!這么個花花世界,在下正不知從哪里看起呢!”
“那我們走吧!馬車正在外面等著呢!”
潘盈九請葉子銘先出,自己從身上取了鑰匙,打開箱子,換了身嶄新的天青絲綿馬褂,握了柄團扇,鎖了門,把鑰匙交給了賬房,這才出了客棧,葉子銘正在一輛敞著篷的西式輕便馬車正在外面候著。潘盈九沒急著上車,而是繞著這輛黑色的馬車轉了兩圈,又圍著馬看了一陣,問那駕車人道:“西域馬?”
駕車人一臉懵然的看著他。
潘盈九情不自禁圍著馬看了一圈。
“潘翁,請上車吧。”葉子銘由著潘盈九看的夠了,說道。
“哈哈,好,好!鄉巴佬進城,讓葉先生見笑了!”
葉子銘官場和碼頭的人見得多了,難得見他會笑的燦爛。跟潘盈九打交道不過一盞茶多一點的工夫,他可能自己都沒發覺,自己竟產生出一種單純的快樂。
葉子銘引著潘盈九踩在車側的踏板上了車,坐好,自己也上了車,在潘盈九身邊坐了。車夫一抖韁,那匹栗色的浩罕馬輕巧的跑起來,蹄子叩在石板地面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去年到埠,忙著為李仁黨張羅在滬湘人公祭,祭奠完馬上又訂火輪船沿長江上溯,到漢口遇著從湖南來迎靈的人再買舟入洞庭、過岳陽,經湘江轉春陵水,一路總算把仁黨無驚無擾送回了家。
“岳陽樓上聽長笛,訴盡崎嶇行路難”,“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潘盈九在舟中望得見桂陽城的時候,宋朝和尚玉簡和宋之問的句子突然一起竄到心頭,他喉頭哽咽,干脆站起身走到船頭,兩只手死死拄著手里的拐杖。
“潘翁好像對馬很熟稔?”葉子銘的問話打斷了潘盈九的遐思。
“哦!不敢。”潘盈九笑了笑,稍微自謙了一下,道:“潘某年輕時在西北,后來又到新疆,故略微知道些。”
“潘先生,你看,”葉子銘指著一片江水道:“那便是黃浦。岸上那些房屋都是租界洋人所建的洋行,路也是新修的。”
上海的一切對于潘盈九都是新奇的,尤其他又是個有足夠好奇心的人。潘盈九放眼望去,黃浦水波不驚,桅檣林立,遠處還矗立著一尊西式人物騎馬雕像,卻不知道雕塑的是誰。
“葉先生,那座雕像是誰?”他指著那尊雕像問到。
“戈登。”葉子銘道:“那個著名的洋將戈登。后來戰死在非洲的阿比西尼亞。”
“哦!哦!是他!”潘盈九突然道:“這比繪像凌煙閣可光耀多了!”
葉子銘沒想到潘盈九說話這么敞亮,也“哈哈”一笑,道:“在下心里也如此想。”
潘盈九看了看他,兩人一笑。
“唉!”潘盈九感嘆道:“要不是這次來上海,真不知中國之力衰。睹今日之上海,頓覺京師如日暮的凄涼。”
馬車在車夫握鞭攬轡之下一塵不驚的跑了一程,在過了銅像不遠處停了下來。
“這就是公家花園了。”葉子銘在潘盈九下車時扶了一把。
兩人入了園門。這時正值初春未過,仲春將至,園子里亭臺清曠,花木盎然,林木掩映。那些肩裹輕裘,身著硬領細腰長裙,手握華麗羽扇的中西仕女,把潘盈九看得眼花繚亂。
潘、葉兩人在園中或坐或閑行,漫語間不覺日頭已近西頹。潘盈九和葉子銘徐步出了園門。
“花花世界!花花世界!”潘盈九如從迷夢里醒來,“幾以為不在中國了!”
葉子銘只一笑,道:“我們走吧。不好讓我家大人久等。”
潘盈九沒說話,笨手笨腳上了馬車。
馬車沿著黃浦灘,進了大馬路,又兜了兩圈,兩邊都是簇新的洋房,有的在路邊堆著洋灰、木材、石料,還在建造當中。潘盈九無聲的看著這一切,這是他長這么大從未見過的情景。可是他發覺自己竟然興奮不起來了,反倒添了些害怕。
馬車又兜兜轉轉了幾條街,終于在一個叫“一品香”的門前停了下來。
二人下了車,葉子銘在樓下按了電鈴,請潘盈九上了電梯,上到二樓,侍者上前問過,領他們去了雅間。雅間里坐著兩位,葉子銘趕緊介紹了,一位正是海關道的吉星,另一位則是江南局的劇幫辦,還一位是陸凌驍。幾位互道了久仰,潘盈九入了座。
侍者送上了菜單,潘盈九有些傻了眼。他從沒吃過大餐,看著菜牌子有些不知所措。
“潘先生定是頭回吃這大餐的,”吉星微笑道:“不要緊。這里的菜式說是大餐,其實不過是中餐西吃罷了。一嘗就知道,沒什么稀奇的。不過這里的紅燴牛肉,潘先生盡可以嘗嘗。”
潘盈九感謝吉星對他的關照,在吉星的介紹下捉蟲般點了菜。各人點訖后,吉星要了一大瓶香檳,又叫了瓶白蘭地,四個人邊喝邊聊。
潘盈九是頭次喝洋酒,香檳的氣泡讓他覺得很有趣,他兩只手捉著那只精致的玻璃闊口酒杯淺嘗了一口,那許許多多的小氣泡便沖進了他嘴里,在他嘴里迸裂,刺激了他的口腔內壁,很奇妙。酒體散發出清柔淺甜的味道讓他有一種愉悅的感覺。只是這酒名曰酒,可實在沒什么酒滋味。
吉星又讓他嘗了嘗白蘭地,潘盈九學著吉星的樣子,把鼻子湊到杯沿,往里嗅了嗅。難怪!他心里想。這股香味幽深敻遠,怪不得他要這般去嗅呢!他又試了試,齒頰間便留下了一層從未嘗過的芳馥。潘盈九喝過俄國人的伏特加。這讓他一直有洋人的酒不過爾爾的判斷偏差。他沒想到法國酒口感會如此雋雅,與伏特加全然不同。
“‘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果然!”潘盈九自己笑了笑,忍不住把玻璃杯里的酒都喝進了肚里,道:“這次來滬,在下把井蛙、夏蟲、鄉巴佬、劉姥姥統統當了一回。”
“潘先生這般說,”吉星哈哈笑道:“倒讓我這個地主有賣弄之嫌了!”
“哪里!哪里!”潘盈九道,“這一天的見聞,勝過在下之前幾十年的游歷。上海區區四十年成今日規模,洋人豈止槍炮,財力才讓人咋舌啊!”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吉星道:“潘先生好見識!甲午之前購置船艦最巨者定遠,才不過英法德這樣的西洋海軍中二三等貨色,已使國家財政難于應付。須知像英國這樣的海上強權,萬噸以上的艨艟巨艦便是幾十艘而且定時淘汰更替。你講,若無不可想之財力,如何做得到!”
“不過上海有今日的局面,也不全在英法。”吉星笑了笑,“潘先生可知,只要一打仗,上海就要發一次財呢!”
“哦?!”潘盈九嘴里顯出詫異,心里卻猜著七八分。自太平軍興,江南、江北各地稍有資財的便往上海跑,以求租界保全。如此而已,并不稀奇。
“哈哈,”吉星示意侍者給潘盈九的杯子里斟上酒,說道:“潘先生不知,上海最大的優勢是什么?就是洋人多,租界多。如今的中國,從長毛發逆算起,”他往門外看了看,只有一個洋人帶著一個中國人嘰里咕嚕說著洋話過門而去。吉星仍然把聲音收斂了些,“連皇帝都不見得多怕,洋人一般卻惹不起。”
五個人說著話,侍者把菜也上了。
潘盈九用叉子笨拙的扎了塊牛肉,看了看,放進了嘴里。肉質酥爛,肉香醇厚,與他在西北時吃的有不一樣。
吉星看他吃了一塊,問道:“如何?”
“嗯嗯,”潘盈九連連點了點頭,“真好!唔······既然是紅燜,怎么吃不出醬味呢?”他笑了笑,“跟我在甘肅時吃的燴牛肉全不是一回事呢!”
“潘先生懂味!”潘盈九從營口到上海的時候吉星沒什么機會和他打交道,后來黃勝春給吉星的信里對潘盈九大概有個描述,他見這個土霸王對潘盈九如此推崇,便邀了這個飯局。如今看,不說別的,起碼這個人的性格讓他覺得黃勝春所言并非吹噓。吉星道:“這個紅燴,用的不是醬油,而是葡萄酒。潘先生一下就嘗出差別,了不起!”
潘盈九本不是個拘束的人,健談也健啖。雅間里氣氛也就從客氣變得融洽。
“潘先生,如今關外的形勢如何?”吉星呷了一口香檳,問到。
“額~”潘盈九把剛準備舀布丁的小勺子又放下了,沉默了一會兒,道:“一鍋粥。”
吉星努著嘴,摩挲著玻璃杯足,點了點頭。
“是呀!”他兩個手指在杯足上用力搓了一下,看了看潘盈九,又看了眼在座的幾位,道:“怕是還會更糟。”
“風聞去年合肥出訪,與俄簽了密約。這樣的事可信度高不高?”
“你也知道了?”吉星苦笑了一下,道:“這件事早一陣在上海的洋人當中是一個持續了很長時間的一個話題。然而到底是風聞,沒有人拿得出實據,不過以娛飯后罷了。潘先生以為呢?”
潘盈九沒答話,只是拿著小勺子把面前顫顫巍巍的布丁撥了撥,從上面切下一小塊放進了嘴里。
他也看了看在座的幾位,把勺子放下,拄著拐杖站了起來。
“在下以為,”他一瘸一瘸來回踱了兩步,拐杖篤的木地板“咚咚”的響。潘盈九在自己椅子后站住了腳,道:“這不是一般的閑言碎語。這么重大的事,在下以為不會空穴來風的。尤其是洋人也在議論。”
“如今日本得志,占朝鮮,意欲得遼南四衛,北向威脅龍興之地,過海可直搗京畿,取臺灣而窺東南。”吉星道:“倘謠傳屬實,聯俄合肥也是無奈吧。”
“一敗而已么!譬如圍棋,東方不亮西方亮,”他低著頭停了一小會兒,沒說話,臉卻漲紅了:“何必因一時之恨狼而把虎引進來呢!”他再次停下來,眉頭皺成了個“川”字,“唉!恕在下冒犯,合肥這腳棋下得”他本想說“不能再臭”,出嘴換成了:“太心浮氣躁了。他會后悔的。倘使左文襄還在,寧肯獨自與日本對峙,絕不肯把這些饕餮招來的!”
吉星沒說話,潘盈九剛才的話讓他覺得有些刺耳。他只是把手撐在嘴邊,手指在唇上輕輕拍著。吉星需要緩和一下自己被刺激的神經。
坐在一旁的陸凌驍帶著細微的不屑打量了一下這個情緒明顯激動起來,瘸著條腿的潘盈九。潘盈九說的話題和口氣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被冒犯的感覺。什么甘肅,什么左文襄!哪里的窮鄉僻壤,什么土包子!聽都沒聽過!這么個湖南鄉巴佬,一身土氣還在這里說大話,敢在吉星面前指責李鴻章!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他琢磨了兩句譏諷的俏皮話想說出口,看了看劇幫辦和葉子銘,倆人都沒理會他。陸凌驍吃不準,沒敢放肆。他把話吞回了肚皮,兩指夾著酒杯底部,把白蘭地在杯里緩緩地漾著玩。
對于陸凌驍這樣的人來說,“大清”不過是個天天聽到,在現實中卻沒有多少具體的,尤其是積極意義的一個詞。他不覺得外國人占了大清國的地方有什么難以接受的地方。他反倒慶幸自己年少時稀里糊涂跟著個德國神父學了一些德語,當時只是好玩,沒想到長大后靠這幾句搭上了德國人的邊,還讓自己端了碗好飯。雖然比不上那些幫英國佬做事的同行,可如今也能跟四品的大員同桌晚餐。不然就憑他,那才是做夢也夢不到的事!
那幾個人講話正在興頭上,他插不上嘴,內容也入不了他的耳。所以他坐在一旁自顧自胡思亂想著別的。
桌子上幾個人或有意或無意,沒有人在看著潘盈九。
潘盈九猛地意識到自己這張破嘴又把話說過頭了。
怎么在這個時候把左、李放在一起比較呢!別說兩人本有許多恩怨糾葛,以合肥現在的處境,把兩人放在一起比較,確實有些不顯厚道了。
潘盈九明顯表現出不安,他趕忙對吉星一揖,道:“在下剛才出言粗魯······”
吉星被潘盈九從沉默中叫醒,他趕忙笑了笑,回了一禮,道:“潘先生直抒心意罷了,不必有那么多忌諱。我剛才不過是在思考先生講的這些話,一時走神了。”
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道:“足下剛才話雖刺耳,仔細想想卻也有道理。從咸豐八年天津條約到如今,俄人侵占中國土地其實最多!只是地處偏遠,不為人在意罷了!足下隨左、劉湘軍參與平定天山南北,只伊犁一事(這里指的是從俄國手里收回伊犁。伊犁在阿古柏入侵新疆時由俄國派兵占領,阿古柏平定后,清政府派出崇厚出使俄國,卻在《里瓦幾亞條約》里將伊犁割讓了出去。后再派對歐美政治較為諳熟的曾紀澤出使,通過談判收回。),對俄人的看法就比我等真切得多。我想問一句,請潘先生直言相告。”
“在下必盡肺腑便是。”
“老實講,傅相與俄訂約的事,雖是風傳,但我以為總在八九之數。”吉星扯了扯眉,眼睛看著杯里的酒道:“在聽到先生剛才的言論之前,我也以為這樣的以夷制夷,羈縻離間之法,本是中國制外夷的不二法門。不止是我,盛杏蓀他們大多也如此以為。然而剛才聽了先生的一番言論,的確,”他把杯里的酒一口飲了,長嘆了一聲。
“羈縻離間之策,大人你說得對。”潘盈九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干了,“甲午之前相國也用了二三十年。然而,”潘盈九把這個“然而”說了之后,似乎想起了剛才的孟浪,半天沒說下文。
“潘先生多慮了!”吉星看出了他的猶豫,先笑起來。
潘盈九也跟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那就恕在下直言吧。”他的手在拐杖的彎頭上摩挲了一會兒,“然而,自漢以降,使羈縻之策能緩頰形勢的,無外兩種。一是國力尚可,戰爭之費遠高于羈縻之時;一是夷狄不知中國底細之時。即便如此,羈縻也不過只是勉強維持和局罷了。如今中國國力凋敝,同光中興時西洋諸國還把中國當作蒸蒸日上,可甲午一戰敗于日本,中國的那點底子已經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如俄國這樣對土地貪婪無度之國,本應防它趁人之危,怎么還會指望它能拯人于水火呢!”
“潘先生宏論固然有理。”坐在旁邊一直很少開口的劇幫辦說道:“有些話,我們這個層面說說容易。可是到了合肥相國那里,便不見得那么容易呢!我知道如今天下人多罵合肥是漢奸,可也有人為合肥抱不平,說他是以一人敵一國的也大有人在呢!你沒聽說嗎?”
“這位劇先生說的是!”潘盈九道:“在下不知‘以一人敵一國’這話是誰說的,但是說得有道理!在下想倘若合肥聽到這樣的議論,總還能得幾分慰藉吧。朝廷不知輕重,視戰爭如兒戲,輕啟戰端。然而一受挫折,便互相指責,心虛膽怯。二十年(指的是光緒二十年。)劉坤一受詔入京,受命總統關外軍事。他那時候就講既然開了戰,就一定要打下去,要做好遷都的準備。這些人,太清楚戰敗的結果了。只是朝廷無膽,不肯吞這副苦藥!不然再打一年,日本哪有財力支撐!合肥相國便有萬錯,執行的終究是朝廷的圣命,如何不讓人扼腕!”
“添酒!”吉星大喊了一聲,侍者應聲進來,給桌上各位的杯里添了酒,吉星舉起杯來,對潘盈九道:“老潘,這個話說的敞亮!”他說完先把酒干了。
“老潘,”吉星在不自覺的時候把對潘盈九的稱呼都變了,“如今這個局面,黃勝春那邊你是如何打算的?”
“嘿嘿,”潘盈九也把酒干了,道:“在下很少評價酒。然而這個酒在下著實喜歡!關外如今形勢不明,不易把握。老黃那里,在下走之前把朱升當年的兩句話送給了他。高筑墻,廣積糧,加了個招流亡。”
“能說的清楚些么?”
“關外消息與上海沒法比。在下到上海之后,一是耳目一新,一是耳聞目見數十倍于關外······”
“難怪在下去潘先生那里時,他屋里到處都堆著《點石齋畫報》和《字林西報》。”葉子銘笑著插嘴。
“潘先生還懂洋文?”吉星好奇道。
“慚愧!慚愧!在下哪里懂哦!”潘盈九大笑,“葉先生去我那里的時候,我正不知怎么辦才好呢!”
“《點石齋》看看無妨,于時事、政治方面,它的紹介便不能輕信的。”吉星笑道,“老潘,剛才聽你對黃勝春提的那幾點,我想是中了肯紊的。傅相回國后雖然仍是賦閑,一旦國家有事,能倚仗的,還得是合肥相國這樣的人。俄人聯合德、法逼迫日本還遼以來,不要說關外,就是這吳淞口外直到山東渤海,外國,尤其英、德、俄三國軍艦添了不知多少。形勢會往哪里走,眼下哪個都說不清楚。”他盯著潘盈久看了看,一笑:“老黃那個大煙鬼!沒想到能把你這樣的人物張羅到身邊!這個事情就有意思了!”
“衣服常從肘處破。眼下關外的情形,在下以為,俄國把手伸到關外,中國就不再只是對抗日本,而是使關外如何不被日、俄吞噬,仍在輿圖的問題。”潘盈九說話的時候,眼睛里又閃現出那種狡黠的光芒,“入關之前跟勝春老兄說的那些,只一點:不妄動。在下擔心,盛京防軍以后怕越來越難有作為。東北多是幾十年來出關討生活的人,民風剽悍。藏武民間,不過是預先準備一塊縫布。到時候或能補闕于萬一。”
“啊!”吉星拍了下桌子,“老先生真是高瞻遠矚!吉某明白老先生的意思!有老先生這樣的妙手勾畫,”他眼睛往上翻了翻,笑道:“錢扔進去大概不會沒個聲響的。其余的,就靜觀其變吧。”
“眼下只能靜觀。”潘盈九道:“今日之中國,總如大病一場,需先靜心調養元氣。勝春兄那邊,最大的問題還是外面的消息不夠靈通。在下想,應該把蓋平的貨棧移到營口。這樣可以利用英國人的電報和上海保持聯系。哦,”他從袖筒里摸出一封信函遞給吉星,“這次來,勝春兄還交代我請大人提供些器械。”
“嗯嗯,”吉星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信紙展開看了看,遞給了劇幫辦,道:“老劇,你看看。”他說完對潘盈九邊點頭邊道:“是的!是的!說起電報,有時候真不得不嘆服洋人的那些東西。”
“你們知道么?”他看了看在座的,“這次合肥相國出訪歐洲,在英國(樸次茅斯。)給上海招商局發了一封電報,半個鐘頭!你們想想!只半個鐘頭!合肥相國就在英國當地,現場收到招商局盛杏蓀的復電!哎呀!真讓人感到害怕呀!”
“吉翁高見!”劇幫辦邊看單子內容邊在細細念,吉星剛說完,他突然插了句,“這的確比堅船利炮本身可怕得多!”當他快看到末尾時嘴角露出點笑意,他對潘盈九把手里的單子彈了彈:“這也就是找了我!”他把信紙遞還給吉星,道:“十三響這樣的老舊貨玩意,急切想要的話,怕還就是我那里有現成。還都是沒開箱的全新貨。山東前陣子買走了二百桿,你來得巧。”
“這樣,”他對潘盈九道:“我給你預備兩百桿槍和二十萬發子彈。至于那些德國造要用的槍彈,咯,”他沖陸凌驍嘴一努,“找他去弄。到時候一起給你們送去。”
“在下是個討飯的,只管張嘴伸手,”潘盈久笑道:“怎么弄,諸位仁兄比我懂得多得多。能得到劇兄這么爽快的回復,在下回去也就可以復命了。臺灣之恨,不能再發生在關外。”
他拿起杯朝劇幫辦舉了起來。
“是這個話!”吉星嘆了口氣,也把杯舉起來,幾個人干掉了剩余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