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槌姓蒯??蓶|昌府知道他尊姓大名的,兩個手的手指頭都用不全。
不過他的事兒在他來到東昌府的時候,也一起溜進了街面上包打聽們靈敏的耳朵里。
也不知道誰開始說起,就跟竄胡同的風似的,來回兩趟,犄角旮旯就都吹到了。聽說他曾經在長毛英王四眼狗(陳玉成因其眼下各有一瘢痕,故有了個四眼狗的綽號。)手下干過。苗沛霖的死(陳玉成被苗沛霖出賣,交給了勝保。陳玉成死后苗沛霖再次叛清,陳玉成死后一年多年在蒙城被殺。),與老槌還有大干系。又聽講正是因為殺了叛服不定的苗沛霖——說這話的人說到“殺”這個字眼時,常常把手往下,做出個狠狠一切的動作,環視下聽他講古的人,才肯繼續往下說——朝廷沒虧待他,賞了他個銜,最要緊的,是得了筆任誰都會眼饞的賞錢。有了這個不知源來的故事,加上老槌那顆圓乎乎的臉上那個沒了眼球的血紅眼窩子,這事兒雖說誰也沒見過,但在大伙兒的心里都有八九成可信的默契。
在叫“老槌”之前,街面上那些恨不得有人來惹自己的家伙便叫他“老長毛”。
他在東昌城里住過一陣,有次肚皮里灌下了七八兩燒酒,再加上早就惱怒人叫他“老長毛”,一激,沒按捺住自己,酒壺往地上一砸,撿塊碎瓷片生生把人嘴豁開了。血糊喇嗞挺嚇人,好在沒出人命,官府做了調解,他花了幾個。這事也就了了。街面上的惹事精沒見過拿碎瓷片生生把人嘴巴劃開的場面,以后再沒人敢當著這狠角色的面叫他“老長毛”。老槌自己也覺得事情鬧得太大,正好在鄉下置了地,便去鄉下住了,很有一陣子不來城里走動。
老槌熟“要招安,先造反”那些套路。打年輕那陣就是在刀頭上尋飯食。
他雖然沒聽過,也不會懂“風起青萍之末”這句話,可是不客氣的講,他對這句話的體會,卻比那些能輕松把這句話從嘴巴里說出來的人要深得多,也敏感得多。
仰賴祖墳開坼,冒了青煙,自己算是上了岸。雖算不得富甲一方的大財主,可也算囊有錢,倉有粟。他可不愿再在渾水里呆著,何況還有老老少少一家子人呢!
這幾年人越來越像吹了氣準備刮毛的豬,身子總透著哪里不利索。最主要的,鄉下越來越不清凈,那些吃教的和結社練拳的變得越發的不怕禍喜。老槌在空氣里都能嗅到一股躁動。于是他一盤算,把鄉下的產業請了人照看,自己干脆在東昌府置了宅子,一家老小連細軟都搬進了城。自己只在必要的時候到鄉下小住幾天。
這幾年也不知操了些啥心,老槌不經意間覺著自己老得快了。尤其那一頭發,變灰白了也就算了,幾年下來掉得見了頭皮!唉!真是菩薩見憐!幸好耳后周邊幾縷還能充數,勉強挽在一起,也能扎成一個辮子。就像從兜里搜出了最后一個大子兒,總算是湊齊了對大清國的那份忠心。至于頭頂稀稀拉拉的那幾根,不好看歸不好看,要剃干凈了還真有些舍不得,也只好由著它們在風里飄蕩。所以每次在身上看到落發,老槌總不免攥拳而嘆。
辮子編不編得起,對于尋常草民問題不大??蓪τ谝粋€每年要去衙門迎正朔的官身而言,那就不一樣了,仿佛就是沒了看得見的忠心,總有幾分心虛情怯,不提也罷。
這次搬回城里,他再次成為人們的嘴里常常提到的人物,卻多少又跟禿頂掉發有幾分關系。
起因只是有次街面的剃頭匠給他剃頭修面,手在他禿了的后腦勺靠天靈蓋的地方觸到了一處跟枚鷹洋差不多大小,沒了骨頭,軟卜楞登的凹陷。剃頭匠嚇了一跳,卻忍不住那點不甘心的好奇,哆嗦著手再多摸了下,還“噗噗”的跳。
“砸的?!崩祥衬侵华氀弁弦徊t,頑笑里透著驕傲,“當年短槍把子砸的?!?
于是從那以后,越來越多人和老槌打交道的時候那雙眼睛總會不自禁的在老槌頭頂搜尋一番,一旦覺得自己發現了那個天坑,便不自禁的“嘖嘖”的嘆。他在街面上又有了個新綽號:老槌頭。時間長一點人們發現叫“老槌”更順口,就變成了“老槌”。
有了這個天坑再加上那只瞎眼,老槌的人生再次引發的遐想也再次把人們從單調的易于考證的家長里短中解救了出來,只要沒出現更加新鮮刺激的事情替代之前,這些故事就像墻上恣的尿,到處都能聞得到些味兒,能看到漬痕,只是搞不清是出自哪根尿管子。
老槌對人們說他的一切既不肯定,也不否認,一副淡然的模樣。
若碰上正好有半斤燒酒下肚,他還會有意無意為這些傳聞扇上兩扇,在人們的爭論和驚訝中他又似乎浮游塵埃之外了。
這是他的樂兒。
或者說他很快就發現這是個讓他身心愉悅的樂兒。
從這之后,老槌仿佛,不,而是真的完全重新活過了一回,連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以前的模樣。那顆肉丸子般的腦袋也不再依著尋常百姓的慣常,而是帶著倔傲,微微的仰著,那只獨眼里一種睥睨的意味把從前的快活擠得有些局促了。這讓從前的老熟人覺出到他的一些變化,可又說不上來。只有敏感的人覺得看著他的時候似乎總有一種看山爬坡的辛苦。
當然,也分人。譬如正好遇上衙門的夏夫子也在座,那又不一樣。那顆腦袋就成了太陽落山后的葵花。
泰山雖高,總有人能登而小魯。
當然,這一切都呈現得很自然。大伙兒從來沒覺著有啥不對,老槌不會覺得有什么異樣,至于夏夫子自己,嘿嘿,他壓根沒在意。
“怎么?這怎么回事?!”掌柜的眼尖,看到老槌撐著只彎頭拐杖,從柜臺后伸出了腦袋。
“嗨!老毛病了!好久不犯了,今早上給老子來了這么一下!”老槌用他那只肉厚又通紅的巴掌摸到凳子邊,喘著氣把衫撣了撣,跌坐在上面,將一條腿展開些,兩手拄著那根彎頭拐杖,拿脖子上搭著的布巾在滿頭滿額抹了抹:“突然心慌,這會兒要見到豬走過都恨不得撲上去啃兩口。”可是他突然又笑了笑:“不過這鬼毛病有次發作還真救過俺的命。他奶奶的!”
跑堂的伙計邊諂笑邊把他面前的桌子揩了揩,“那是!哪個不說你老就是個福大命大的面相!生場病還救了命!說不定暗里就有哪路神仙菩薩維護呢!”
“你懂個屁!”老槌年輕的時候有次跟著沖鋒,剛跑起來他突然腿一軟,覺得眼前一黑,人就百事不省了。等他醒來找到隊伍時,頭晚上還一起喝酸酒吹大牛的十來個弟兄七八個沒回來。當然,他可沒有把自己僥幸的死里逃生拿出來給個小崽子當故事聽的興致。老槌一個肘搭在桌邊,一斜身子,摸出個洋錢,往桌上一摁:“快點,先把羊肉湯端上來。果子要炸兩次,炸老點!”
“這么多!”跑堂的把布往臂上一搭,手一拂,就把洋錢落到了巴掌心里。
“這么多!”老槌白了跑堂的一眼,“嘁”的從鼻眼里擤出口冷氣來:“想什么好呢!”
“瞧你老說的!你老不明賞,小的哪敢放這樣的肆?!迸芴玫恼~笑著,“老規矩!俺知道。你老今天點個啥茶吃嗎?”
“甭廢話!趕快先給老子端碗湯,把吃的拿來來!”老槌轉過身,把拐杖斜倚在桌邊,手肘支在桌沿,哼哼了兩聲,道:“茶要今年的小葉兒!別以為老子喝不出來!”
“瞧你老說的!知道了!”
“知道!知道!哼!”老槌又抹了抹臉上的汗,仿佛一場淫雨只落在他一人的頭上,“老子不叮囑你就給老子泡賣不出去的陳茶爛葉子!”
“嘿!老盛家得了這個寶貝,糞筐里都能尋出二錢金子來!”
“您這話說的!”掌柜的在柜臺里抬起眼嚷道:“俺可從來沒想過從幾位牙縫里摳出金子來!”
“這老家伙!”剛才說話的那位笑道:“這不是拐著彎罵俺們嗎!”
“豈敢!”掌柜的在柜臺里賠著笑,故意對跑堂的厲聲道:“你瞧!都是街里街坊,你摳摳索索的得罪人!恁的不曉事!難道俺是這樣教你的?”
“幾片茶葉你能摳出幾個?何況掌柜也不會把閨女嫁給你!”
“算啦!算啦!一碗茶的事,他這里周瑜、黃蓋的演!”老槌笑道。
“聽說了嗎?”鄰桌一位茶客對老槌吆喝道:“二府街你老原先看中的那進院子兌出去了。”
“哦!”老槌把剛端上的蓋碗端在手里,用碗蓋輕輕在湯面上拂了拂,啜了口茶,一咂嘴,大聲道:“嗯!這才對!這味才對嘛!”他又啜了一口,對那人道:“你說啥?哦!哦!老裴家那進院子么?哎!狗日的,他不松口啊!”
“哎!老槌,你耳朵讓耳屎堵住了嗎?沒說你,是人家那宅子已經兌出去了!一百八十兩?!蹦遣杩鸵桓笔裁炊疾m不過他的姿態,“興盛行老孫做的中間?!?
“一百八十兩!”恰好新炸好的果子拿上了桌,老槌那只獨眼緊盯著果子,雙手扭成一團胖乎乎的蘭花,吹著氣,揪著果子一捏一松,掰了一截放進嘴里,邊嚼邊“嗯嗯”的點點頭。他晃著腦袋吹了吹茶湯,把嘴湊在碗沿吸了一口,很滿足的“唉”了一聲。才似乎反應過來,把碗往桌上“哐啷”一撒:“兌了?那雜種屬鱉的,死都不撒嘴!兌給了誰?”
“不然他還能多掙二十兩呢!”他一急,差點沖口而出。
“那怪得誰?”另一個喝茶的還端著杯沒喝呢,瞅了眼剛說話的那位茶客,又似乎帶著縷蔑笑瞅了眼老槌,插嘴道:“牙行那幾個錢都要??!人家還沒說你壞規矩呢!”
“······”老槌本能的想還嘴,那只獨眼尷尬的笑了笑,話卡在了喉嚨里。
是呀,自己進城先看中那處宅子。可一想起牙行的抽頭,老槌那一下似乎犯了痰氣,像是要從身上咬去了塊肉,一時迷了心竅,自作聰明,想著自己單獨跟人做了這樁買賣,到時只需找個保人擔保,一畫押,豈不省下筆不小的開銷?結果自己碰了一鼻子灰,那以后也沒好再去。這城里啥事兒也別想瞞人,也堵不住嘴,為這事他被人好生取笑過一陣,心里卻后悔得緊。如今又被人剛好捉了痛腳,老槌小氣歸小氣,卻也不是打橫來的人。一百八十兩!比他談的少了幾十兩!自己筷子都伸出來了,肉卻端去了別人的面前,進了人家嘴里!這他媽的!老槌心里著實有些膈應。
“歸了誰?”他盡量讓自己顯得毫不在意,又撅了截果子塞嘴里,油乎乎的手抓在茶碗邊問。他突然肉拳頭在桌沿重重捶了兩下,震得茶湯濺到了桌上,嚷嚷道:“怎么先端了茶?!老子的湯呢?!不是說了嗎,先給老子把湯上上來!”
“哎呀!你老別急,這不是想著以前不周到的地方還得請你老擔待,”跑堂給老槌碗里續了水,“專門吩咐灶上給您切了點新鮮肚仁兒,立馬就給您上。”
“瞧!倒不好說他了!”老槌那只獨眼瞪了跑堂的一眼,轉瞬就笑成了一條縫,往四周環視了一圈,巴掌在桌子角一拍,茶水又漾了些到桌子上。他用巴掌一拂,腿往兩邊一分,把水拂到地上。老槌甩了甩手,朝柜臺里喊道:“老盛!你算是把這小猢猻給調教出來了!”
掌柜的在柜臺里也沒抬頭,算著賬,竊笑了笑。
“衙門里的夏老爺經的手?!蹦俏幌㈧`通的茶客沒理這一茬,依然賣弄著他的消息,“不過宅子卻歸了一位新來的老爺?!?
原來是衙門里的夏老爺!那就不一樣了!誰不知道那是東昌府洪大人的影子!老槌心里瞬間找到了某種平衡,也不喘了,巴掌也沒剛才那般紅得嚇人了。
“啥樣的老爺,值得夏老爺親自張羅?”有人先問出了他的好奇。
“問方爺!”那位茶客嘴巴沖店外一努,老槌順勢望過去,正看見府衙的巡捕頭兒老方不緊不慢的踱過來。
茶客們直嚷著添水,仿佛整個早上等的就是這一刻。
“方爺!”方巡捕的一只腳才跨進店里的門檻,剛才說話的好幾個茶客屁股就不由自主,陸續的從凳子上抬了起來,半躬著身子,沖方巡捕作了個揖。
方巡捕沒來得及顧他,卻先看見了老槌,一拱手,道:“喲!老蒯也在!有日子不見!”
老槌笨拙的起身回了個禮,“可不!老毛病犯了,湯藥都當飯吃了!你老請!”
方巡捕像個極精于世故的財主,視線一離開老槌,臉上的笑意馬上就不見了。他環視了一下店里的人,這才跟剛給他打招呼的那位茶客點了點頭。那派頭讓人摸不清他是來喝茶吃早點還是奉差捉人。直到屋里所有坐著、站著的都跟他打過招呼了,他那臉上才不自覺露出剛收完稅,火耗入了袋的表情。
“方爺,你老的座兒早給你老拾掇出來了。”跑堂的迎到方巡捕跟前,做了個往里讓的摸樣。
“唔?!狈窖膊稄街蓖?,他坐慣了的桌子走去,“給俺下碗餛飩,炸兩條果子?!彼麖膽牙锩鰝€紙包,兩個手指夾著,也不看人,“沏這個。新開水!”
“欸,欸,”跑堂的趕忙兩只手接了過去,伺候老方落了座,一溜煙,去了。
“哎呀!哎呀!”掌柜的突然把手里的筆一扔,搶出柜臺來,一臉春風迎了出去,快速給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請了個安,站起身,兩只手早已托攙住老頭的一條胳臂:“難怪剛才喜鵲叫!穆老爺子您吉祥!哪陣香風把您給吹了來!”
“我們旗人這套禮兒你是學地道了!”那老頭笑了笑,對跟著他的人說到:“去!把籠子掛上,把罩給摘了!”
“我呀,”他借著盛掌柜的攙扶,兩只腳跟上了沙灘的海龜般劃拉著往前挪,邊側過臉對盛掌柜的道:“我這回是專門找你來了!”
“您這說的!小的能有機會侍候您,那就是小的福氣!”盛掌柜的仰頭朝店里嚷道:“快拾掇張干凈桌子!伺候穆老爺坐下!”緊接著他腰一哈,“您老有什么事只消派個人來吩咐一聲,小的去府上侍候就得了!還勞您跑一趟!”
“不妨,不妨,”老頭兒擺著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以一種倨傲的眼神緩緩把店里看了一遍,“平時都是你往我府上送,今天正好!哦!小方也在!”
“給穆老爺請安!”方巡捕早站在那里,只等這老頭兒看到他了。
“久未拜會你家大人,老公祖還好?”
“托您的福,我家大人還健旺。”
“嗯嗯,那就好?!崩项^輕輕捻了捻胡髭,“替我問候老公祖。過些日子我還要去拜會呢!”
“俺回去一定稟報我家大人。”
“嗯嗯。小盛哪,”老頭兒話說得春風似的,“今兒小方的錢算在我的賬上?!?
“使不得!這可使不得!”方巡捕以緝盜時的敏銳眼光掃視了一下周圍,臉上洋溢出些許得色,嘴里卻道:“該是俺們孝敬您,如何還叫你老破費!”
“不妨事,不妨事?!崩项^又擺了擺手,“你去喝茶吧。不用在跟前伺候了。我還有話要跟盛掌柜的說呢。”
“欸,欸,嗻!”方巡捕打了個千,轉身坐回到自己位子上。
“小盛,”
穆老爺的跟班把一盞剛沏好茶的新瓷蓋碗輕輕放在穆老爺面前,老頭兒指甲修飾得很精致的小手指微微翹著,捏著碗蓋輕輕拂了拂茶湯面上的泡沫,輕啜了一口,道:“那個姓區的還常不常來?”
“哪個姓區的?”盛掌柜一臉茫然,但是他很快就回過了神,一拍腦門,“弄鷹的那個?”
“就是他?!蹦吕蠣數募毮X袋點了點,又呷了口茶。
“前陣子都在,”盛掌柜慶幸自己及時想對了人,“這些天聽說出去找貨去了?!?
“好!好!好!”穆老爺似乎很興奮,一只手在錚亮的手杖柄上摩挲個不停,“他回來你告訴他,有好的先拿給我瞧。錢虧不了他?!?
“您這是?”盛掌柜沒想到這把年紀了還起了玩鷹的興致。
“我哪還有那精神!年底我要進京?!蹦吕蠣斂闯隽耸⒄乒竦囊蓡枺呛且粯?,“你知道,我那姑爺······”
“哦!哦!知道!知道!”盛掌柜的沒讓老頭子把話說完,全東昌府哪個不知道穆老爺身后有根高枝兒!多大的官,多高的枝兒大伙兒說不清楚,只聽說金鑾殿里的皇上,他都是經常得見的。如今看他竟然要尋只馴鷹帶進京送姑爺,這話兒必然不假,高枝兒必然是高了。
“您就為這事?”盛掌柜的問到。
“嗯嗯,”穆老爺點點頭,用筷子在剛上的羊湯里夾了一小箸子放在嘴里細細嚼了嚼,舀了一小勺羊湯慢慢喝了,“這東昌府里這么多家做羊肉湯的,還就你小盛家的對我胃口。切點餅來吧?!?
“聽到了沒?”盛掌柜的作出幾分催促顏色對跑堂的那個年輕人道:“快去!”他一轉臉,對穆老爺道:“您呀盡管放心。區麻子好福分!等一露臉,小的一準給您把話捎到。這想喝奶就遇著親媽的好事,他沒個不愿意的!您先請用著。”
“嗯嗯,好。你去吧。”穆老爺啜吸著滾燙的羊肉湯,他往灶臺那邊看了一眼,跑堂的小伙兒已經把切好的面餅子裝在一個雪白的瓷碟兒里端了上來。
穆老爺取了一片,撕成了小塊兒浸在湯里。
“小方,”他輕輕拍了拍手,撣了撣衣襟,道:“聽說東昌府衙門里這些日子挺熱鬧呀?!?
“哦!”方巡捕聞聲趕緊把筷子往桌上一撂,一抻脖子把擠在嘴里的吃食兩下咽了,抹了抹嘴,轉過身站起來,揖了一揖:“不知道您指的是?”他看了看老頭兒。
“你坐,你坐!”穆老爺手往下壓了壓,“咱們說會兒閑話,沒這么多禮數。聽說你家大人請了個會念經的和尚回來,是不是?”
“啥?啥和尚?”方巡捕一愣,揩了揩嘴角,他一時沒明白這個老頭說什么。
穆老爺食指在茶碗蓋上輕輕畫著圈,嘴角露出那種只有無所不知的人才常常露出的笑意。
“哦!哦!老爺子真是燭照,”方巡捕把這縷笑意納入腦海,快速與這些天衙門里的事進行比對,他一下子想到八成應該是洪知府聘請姓閆的這回事,忙道:“啥也逃不出您的法眼!俺家大人前些天的確請了個能人。”
“能人?”老頭兒把蓋子正扣到茶碗上,眼一瞇,看了眼方巡捕,露出那種主子調戲奴才時才有的輕蔑微笑道:“這東昌府文有夏夫子,武有你小方,你那腦袋頂上不也有顆頂子嘛,還缺什么能人嗎?”
“嗨!”方巡捕嘆了口氣,“您沒見著。一萬個不服也沒用。俺家大人看上的······”他坐下來,在膝蓋上拍了一巴掌,“俺頭上這顆頂子!嘿!”方巡捕雖然眼紅閆武義一來就受到洪大人的青睞,可是他自己也知道,人家閆武義的花翎頂戴,那是軍功,一刀一槍掙來的。不沖別的,校場上那一輪連射,著實讓他暗自乍舌。他嫉妒閆武義不過那天夏夫子拿話點醒了他,還沒讓痰迷了心竅。他說道:“再說那姓閆的是有兩手!方某真是慚愧!”